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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访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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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不过几里,便可见山峦叠嶂,碧水流长。离得最近的一处山倒是不高,半山间是大片的青竹,苍翠挺拔,茂密连绵。远观只觉竹林茫茫,如海一般,在习习清风中漾漾展着绿波。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青竹山了。
为我指路的老伯说过,在青竹山脚下不远有一处平缓坡地,我要找的庙便建在那里。只是那庙颇小,其实也就是一座佛堂,当年他年幼时还见过有人去拜,有些香火,但是这些年来早已破败,再无香客问津了。小庙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了,因着这青竹山,人们便顺口称之为“竹林庙”。
绿荫掩映下,一座小庙出现在我眼前。果然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旧模样,走近了看,竟连庙的匾额都不见了。想来当年这里也曾是红墙碧瓦,香烟缭绕,如今却是晦暗落寞至此。唯有庙前的一株老桂树,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朴实端庄却又是一派勃勃生机。
我想了想,举步进了庙中。
世人皆以为,我们狐鬼精怪怕见庙宇佛堂。其实不尽然。如果那庙宇佛堂供奉的佛像上,真有正法正觉的佛道神仙、菩萨罗汉的法身在,我们是万万不敢接近的。凡人看不到,我们却见得那佛像上面金光万丈、紫气千条。若敢以小小妖鬼之身相扰,无疑是自寻死路,这就好比是将细微木屑置于丹炉前,瞬间即可被灼然正气化为灰烬。这样的地方我们必是绕行,绝不敢进入。
可是,许多庙宇中的佛像上却是空的,并没有那金光法身在其中。人说佛像需开光,不开光的便不灵,这个倒是不假。开光,须由修为高、功德大的人主持,以修持者一片虔诚向佛、坚修不移之心震动天地,方能将法身请来至佛像上,予以加持庇护。反观世间,有几人诚心发愿修行?又有多少真正的高德之僧、有道之士?因此,有些时候所谓的开光,无论是点睛、颂经文,还是封七宝,仅仅是个仪式而已,起不到任何作用,连我们这样的小妖看了都偷偷地掩嘴而笑。这样的佛像不过就是木雕泥塑,便是刷了金漆、贴了玉饰、披了大红袈裟,也只是精致些、昂贵些的观赏摆设罢了。这于我们,又有何可怕?这样的寺院道观可是不少,我们大大方方地进进出出,丝毫不受影响。
这还不算什么,更有甚者,有些佛像竟是被一些道行精深的狐鬼精怪占据了,它们在后面装神弄鬼。可怜肉眼凡胎的人们只看是佛像便下拜祈求,殊不知那后面黑气笼罩、阴风森寒,纵使求得了一时的消灾解厄、富贵平安,却可能从此被真正的妖魔鬼怪纠缠侵害。大姐跟我们姐妹几个说过,这样的地方我们也不要接近,我们的道行不过百十年,实在太浅,一旦有所招惹便是自身难保,不如远远躲了。
方才我已看过这竹林庙,既无金光照耀,亦无黑雾弥漫,庙内正是清清净净、空空荡荡,因此我便可自如进出。进来后,我不由慨叹,这庙确实是小而破败了。殿中只有一尊释迦牟尼佛的坐像置于台上,台前的供桌已有指宽的裂痕,上面摆一个半空的香炉,既无灯烛,也无香火。地面上放着两个陈旧的蒲团,应是当年给香客跪拜用的。庙中再无其它摆设,连个功德箱都没有,可见废弃已久。
我抬头看那木制彩绘的佛像,因着年久无人维护,像上色彩已是暗淡斑驳,而木雕造型却算得上是精细圆润。只见佛陀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身着通肩式袈裟,左手置膝上,右手上举作说法印,神情宁静,相好庄严。纵然知道这佛像未曾开光,我仍是被佛陀的慈悲详和、雄浑肃穆所震撼,心中油然升起崇敬,不由在像前双手合十,静立了片刻。
再细看这庙中,虽说残破,灰尘却并不多,似是有人打扫过,我心中微微一动。这时,依稀似有人声传来,我想着那素娘说的话,暗地一喜,忙从庙中走出,循声而去。
绕过竹林庙,行得不远,即见一处民居,两三间房,青砖黛瓦,只是墙体已昏暗变色,屋顶上歪长着丛丛茅草,一眼看去恰如一位沧桑的垂垂老者,说不尽的古旧破落。屋前正有一青年男子,一袭白衫,卓然而立,手持书卷,朗朗而颂。
看见他的一瞬间,我便忘了周遭的一切。
人间十年,昔日的青枝细柳,已长成临风玉树;当年的垂髫青衫童子,也已是弱冠白衣书生。但是,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他。
我站在树丛后偷偷看着秦郎,心跳个不停。他如今身材颀长,肤色白皙,五官俊秀而分明,当年的稚气已经褪尽,而眉目之间依稀可寻幼时的模样。他似是沉浸于诗文之中,嘴边含着温和的笑意,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睫毛下一双眼依然是清澈如水、明朗如星。即便身上是半旧衣衫,身后是破败老屋,竟都掩不住他一身恬淡安宁、悠然自若的气质。
如今的我已不是那只被大雨浇成落汤鸡的小狐狸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与他交谈。可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呢?说我十年前便见过他,和他在山洞中共度过一场雷雨?问他是否记得当年曾为一只小狐认真地擦去雨水?我又该如何向他讲述我的情况?我是谁,又为何会来这山间找他?
我在原地思前想后,心头一片混乱。我用了十年时间来到他的身边,我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情景,而此时却不敢再迈出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不觉竟然日已偏西,秦郎转身回了屋,我愣愣又望了一会儿,也返回家中。
既已寻得了秦郎,每天我便不需再象没头苍蝇一样在外疯跑。我只去一个地方——青竹山的那片竹林。
林中幽静凉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我选的位置正对着秦郎所在的老屋。竹林掩映,其实相隔的距离却并不是很远,自敞开的门窗中,可见秦郎有时伏案书写,有时倚案沉思,有时起身诵读,有时举步徘徊。
我始终没有想好该怎样开口,半是含羞半是无奈,只能这样隔窗望他。偶尔,我也到乡里探听关于秦郎的只言片语。于是,我知道了秦郎他单名一个“源”字,他与母亲几年前逃荒到了此地,无处安身,见到山间这处废弃的老屋,反复问询人们皆说是无主之地,便在此住了下来。他母亲因为饥荒加上颠沛流离,在此定居没多久就一病不起,最终故去。秦郎便独居在此,读书写字,只等来年参加春闱。他平素以抄写为生,间或教书,日子过得贫寒,但也勉强能够维持。
一晃四五天过去了,我依然只在竹林中。人道“咫尺天涯”,从竹林到秦郎窗前,远不止咫尺,自然也就更胜于天涯。
“唉……”我情不自禁,长叹一声。
“这便是小五你心心念念的秦郎吧?”莺声燕语,暗香袭人,竟然是三姐来到我身边。
我讶然,三姐如何知道?
三姐嘴角一弯:“谁让你半夜梦中将人家名字叫得那么大声,想不听到都难。”
我大窘,钻到她怀中,用拳头轻打她。
“好了好了,”三姐笑着拉开我,“又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没想到我家小五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三姐向秦郎的方向望了一眼:“看着倒真真是个璧人。只是不知品行如何……”她又转向我,两颊笑涡霞光荡漾:“不如……姐姐我替你试他一试?”
“才不要!”我脱口而出。
却听得身后有人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