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三不救 ...
-
忘情居,并不叫忘情居。原是四方城一处旧户庄院,先前赫赫有名的石家枫林山庄便是。石老庄主晚年得子,自是宠爱异常,不想这孩子,竟将斗鸡走狗的把式学个齐全,老庄主待要管教,一来有夫人拦着,只说是这一点骨血不可拘严了,二来那孩子骄纵贯了,旧习难改。石老庄主也就住了念头。谁知这石公子越发的无匹,竟轻薄到盈盈公主头上,被赛华佗撞见,施了惩戒,再不能人道,石夫人既悔且惧,不几年便一病不起,撒手去了。石老庄主灰心之余,遣了庄丁,一家人也不知去向了。这几年倒是来了一些人,依那山势,建了几处园子,也有人进进出出,只是从未见那主人出来过,谁也不知,这枫林山庄里究竟是何方神圣。
司马长风毕竟有几分好奇,他来威远镖局不过是几个月的事,平素也不与人交往,却与无恨甚是投缘,想是父子天性,血浓于水了。无恨毕竟少年脾性,初时还有几分伤感,后来又想即便寻了,又怎样了,谁又知道天涯海角,哪里是个去处,薛老镖头年纪渐长,许多事也渐渐交到无恨手上,他不谙武功,原是有些说不过去,总算有镖师护着,初次押镖,见识一番新奇快活,那般旧事,也就渐渐淡了。他素来顽皮,这般恬淡性子倒是像极上官燕。
“小哥,要是去啊,可得赶早,神医每日辰时出诊,午时歇馆,日不过三,若是晚了,可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司马长风冷笑道:“几时又多了这许多规矩。”他素来言语刻薄,说出这话倒不奇怪。
无恨却道:“马叔叔,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我倒想看看神医什么样子。他若是医好叔叔,三千两诊金算什么?”司马长风心间只觉一暖,无恨这孩子竟是一心为他,燕儿,你若知道,会不会开心?当下面上缓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脚步总算缓了。无恨心知他这样便是允了,当下命镖师先回了,两人两骑奔城郊而去。
“马叔叔,他们说的,是这里了。”无恨远望着,几处红墙盈角,绿水轻波,神气不觉一爽,再看时总觉那眼前格局哪里见过似的,甚是熟悉。入庄门处,却又一石障高丈余,掩了本处,反添神秘清幽。
司马长风越发认定了里面是欧阳明日,心道,他倒是会享受,越发的做作了。见那石上横了几字“太上忘情”字字箕般大小,很有几分筋骨,却不是赛华佗手笔,微微诧异,无恨早指着下面几行小字念起来:“十年修渡,百年修住,千年许返轮回处。意何如?情难书。心言万牍终无属,长痛已平待日暮。生,独自去!死,独自去!马叔叔,什么是‘心言万牍终无属,长痛……’好奇怪的神医。”
司马长风眼中蓦的一寒,吓得无恨硬将半句话咽下去,这位马叔叔待人冷淡,倒也不对别人恼火,让他做事便是作了,仆人都怕他几分,独独无恨觉得他亲近,今日却觉有些异样,听他狞笑道:“好一个忘情居!”
轻轻扯他衣襟,“马叔叔,你怎么啦?我想医好了你,你不喜欢么?”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接着便有人道:“萧如枫,你出来!”听声音,竟是一位少女。
阡儿呆了半晌,怔怔落下泪来,俯下身去,悄悄道:“老爷子,我对不住你啦,他……他是不肯出来见我的了。”
老者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无力道:“丫头,丫头,你可害惨我喽,吃了你的七绝散,可还有救么?”
“是你要打赌的,愿赌服输,丫头哪里害你啦?”阡儿嘴一撇,佯怒道。
老者一笑,虚弱说道:“老头子临死说句话你也不饶,你这丫头这么凶,哪个小子敢出来?”
“你还说!”阡儿脸上登时红晕,扯了老者衣襟,摇他手道:“谁说你要死啦,我爹爹在,一样解的这毒。”“等你爹哪个老毒物救我,我可不是要改名了?”
“改什么名?”
“叫,活……活不长拉。”老者哼哼说完,便又要笑,却呛咳住,一口鲜血吐出来,歪倒过去,气息忽得也弱了,阡儿惊得呆了,扶了老者,“老爷子,你可不要吓我。”老者却不应,阡儿起身猛拍那门:“萧如枫,你出来!”
门内懒洋洋道:“不是说了,今日三个都已满了,怎得还赖着不走,要我家公子亲自撵你不成?!”
“我就是叫他出来!午时未过,他为什么不医了,他倒是真的见死不救么?”
无恨吓了一跳,见石障后大门紧闭,门侧倚靠着一位老者,半闭了眼,衣衫零零碎碎的,甚是破露,脸色蜡黄中透着黑,司马长风一眼看出,那老者是中了剧毒。黄衫少女正立在门前,想必方才叫门的便是她了。“阡儿!”无恨既惊且喜,想不到相隔数月,竟在这里遇上她。见她泪痕未干,宛似梨花带雨,更添几分韵致,不禁道:“你怎么啦?是你爷爷病了么?”
若在平时,阡儿定会打趣他,呸,是你爷爷才对。今日只是祸闯的大了,心中又急又乱,只点头哭道:“无恨哥哥,他,他不肯出来怎么办?”
司马长风俯身探那老者脉搏,直觉甚为微弱,足见中毒以深,无无恨见她皱眉沉思,焦急道:“马叔叔,阡儿的爷爷怎么样了?”见他不语,越发焦急:“马叔叔,阡儿是我的好……妹妹,你想法子救救他爷爷罢。”
阡儿原是见过司马长风的,见无恨与他在一起,只道他父子相认,听无恨喊他叔叔,方知伯父并不曾与无恨相认,也不点破,她心思灵转,这般心思只一瞬既过,顷刻间又转到老者身上。司马长风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却万般煎熬,王二的话,隐隐在耳边响起“他眉心有一颗红痣……他身旁一直有位长得极美的姑娘相陪,两个人看起来啊像极了画里走下来的神仙呢”,他们像极了神仙呢,神仙眷侣,四字似针般刺在心上,丝丝楚楚缠绵不去。我真的要见他们么?我若不见,为什么又来了?
“阡儿,我们闯进去!”无恨哪知司马长风这番苦处,一味便要闯了,愿意为阡儿必然应允,不料阡儿却低头道:“没用的,他布的阵,我进不去的。他说不救,便是不救了。”
说话间,老者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来,阡儿,一声惊呼。司马长风当下不再犹豫提气道:“阁下既称神医,又何必如此小气,连这老人弱女也看不顺眼,竟是见死不救么?”这一声朗朗传出,竟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当日他二人天香客栈初遇,明日露的便是这一手功夫,他若是欧阳明日,必会听见。
这一声传出许久,不见回应,甚至先前门内那慵懒声音也不见了。阡儿渐感失望,道:“无恨哥哥,日不过三,他说不救救是不救了,你帮我照看老爷子,我去找我爹爹来。”
无恨素来对毒公子有几分忌惮,听她提起父亲,忽得想起那一双眼睛怨毒的盯着自己,登时觉得身上一寒,只道:“来得及么?”
阡儿倔强道,“我不管……萧如枫,老爷子若是有事,我……”一跺脚,眼圈儿又红了,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道:“我恨你一辈子!”
无恨见她如此模样,想起月前巧笑嫣然,“中原人最是小气,唉,说了你也不懂”,暗道,怨不得他当日脸红了,想必那个他,便是他的心上人了。没来由,觉得心里怅怅,待要寻个发泄,又觉无可发泄的。一拳捶在门上:“什么神医,这样小家子气的,我看庸医才是!一面嚷道,庸医你出来!你再不出来,我……”
“我家公子不出来,你便怎样?”
“我……”无恨只觉手下忽得一空,并不知要怎样,忽的抬眼:“是你!”门内的女子也是吃了一惊,“怎么是你?”原来开门的不是别个,正是萧如枫的婢女萧离。
阡儿却急急道:“你家公子呢?”
萧离不悦道:“叶姑娘,你又玩的什么花样?公子好容易歇下,叶姑娘成日这样吵来吵去,不觉烦厌么。”
门开一瞬,阡儿原本是异样欢喜的,见是萧离,微觉失望,痴痴道:“他这么早便歇下了么?还是不肯见我?……原来他竟这样讨厌我。”无恨不知他们之间有何干连,他那日酒楼对萧离印象极差,见她言语中对阡儿处处无理,心下几分不忿:“小气鬼倒是睡得舒服,这里都要死人了!”
阡儿猛然醒过来,扶起老者道:“叶阡儿求你家公子救救他,从今儿后,我决不再来烦他。”萧离这才见那门边倚者的老者,听她此话,反倒气馁,叹道:“希望过叶姑娘记得今时话语。”命人扶了老者进去。
司马长风心下一叹,原来不是他,自己早该猜到的,他那日中毒已深,又怎可能是他。我竟误会那美貌女子是燕儿,我是不信任她,还是怀疑我自己?一干人随着进去,那里面平静幽深,并不似外间看来堂皇富丽,不过几修翠竹遮遮掩掩,却被削去毁坏不少,山石嶙峋,间或几丛花草,也不过是寻常品种,无恨微觉失望,萧离在一处宅前停住道:“公子在言病居施救,各位请便。”言下之意竟是要将众人留在门外,无恨待要说话,萧离又道:“请叶姑娘善自珍重,草木皆有灵,不要再毁坏的好。”
阡儿红了脸,向萧离背影嘴硬道:“谁要他躲着我,不喜欢尽管来找本姑娘!”她素来自负,不想被困住几次,气恼之余,庄中花草被她毁去不少。想起萧如枫气恼模样,又觉好笑,末了,自己竟也笑出来。
无恨这才明白园中狼藉模样原来是阡儿杰作,怨不得若大山庄花草竟没有名种,只怕是有人藏了。暗道,看她天真模样,竟如此顽皮,这毒公子的女儿果然惹不得,小气鬼竟不知为什么躲着她。因道:“阡儿好本事,小气鬼也怕了你。我前日不过吃了他一杯茶,便叫他把杯子丢了,这竹子,我只道他要都砍了去呢。”
阡儿咯咯笑起来,道:“你都说他是小气鬼啦,他才舍不得呢。”
无恨听她言语间对萧如枫甚是熟稔,奇道:“忘情居我也是才听说,你怎么认得小气鬼的?”
“我爹爹认得他爹爹,我自然认得他。”阡儿说话间一直盯着言病居,“什么小气鬼阿,萧哥哥有名字的,叫萧如枫。”
无恨心下诧异,这算什么答案,我也认得你爹爹,不待多想,听里面惨叫一声,有声音冷冷道:“老爷子,还要装么?”
阡儿眼中蓦的一紧,便要闯入,一个身影却抢在前面,正是司马长风。
屋内空荡荡的,几张桌椅,与寻常客厅无甚区别,只里面多了一道纱帘,先前进去的萧离等人,竟是不见。
老爷子半坐起身,正抱了腿哇哇大叫:“小徒孙,你要害死师爷爷不成?”阡儿听他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知是毒已解了,心下安慰,萧哥哥还是不讨厌我的。欢喜道:“老爷子,你没事啦?”又向里面道:“萧哥哥,多谢你啦。”
老爷子咧嘴道:“谢他什么,小鬼头这些年也学坏了,在我漏谷穴上插针,痛死我老人家啦。”
“老爷子,我师父可没惹到你,你用七绝散来骗我,当我不知么?”话音未落,一到金线穿帐而出,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一枚金针早捏在少年手中。
少年一身白衣,罩了杏黄纱袍,衣袖处绣了金丝锦纹,双眉如剑,眼眸若星,神采飞扬,含笑而立,正是萧如枫。
阡儿一颗芳心怦怦乱跳,低低道:“萧哥哥,你总算肯见我了,我……我并没有骗你。”萧如枫并没看阡儿,她的话也似是没听见,径向无恨道:“薛无恨,别来无恙?”
无恨觉他神采逼人,比初见时还要可亲几分,心下叹道,他这个样子,只怕天下女子的心都被她占了去。竟是自惭形秽,舌头似是打了结:“小……萧,你好啊。”无恨恨不得割了自己舌头去,怎么这般没出息,又不是女子,见了他怎么说不出话来。
萧如枫拈着那针,眉目略皱,道:“小萧,这称呼不错,”见司马长风也在,笑道:“你爹爹,他可喜欢我么?”
无恨听他提起旧话,笑笑:“我爹爹自然不讨厌你,这位是马万里叔叔,我想请你医他的手。”
“是么?”萧如枫笑容忽的敛去,脸色微沉,踱过几步,缓缓吐出几字:“我有三不救。”司马长风自进园中,便没开言,此时也冷冷道:“无恨,我说过,我的病医不好,不必求他。”司马长风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拒绝,还在十五年前,有人常常绕着金线,坐在轮椅上,悠悠徐徐说出来:“我有三不救,”那神情,看在眼里似乎是挑衅。
眼前的萧如枫金线在手,神采飞扬,连着那天机金线六指探脉的神技,拈针时的专注,似笑非笑的温文,无不像极了明日。除却眉间的朱砂,俨然便是当年天香客栈初见时的他。是耶,非耶?我有三不救,欧阳明日,若是你,你可知,燕儿她可好?
“你要的诊金,我自然付得起,”无恨有几分恼火,“除非你看咱们不顺眼了?”
“错,我的规矩,这位叶姑娘是知道的,”萧如枫摇头道,扫一眼阡儿,继续说下去,“日不过三,过午不候,不巧,两位来迟了一步。”
萧离命人奉了茶进来,萧如枫潇洒挥手,“诸位既然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马大侠,酒食不节,致伤脾胃,水谷之精微不得正常输布,滞而不畅,更何况酒入愁肠,伤的是心。”萧如枫话看似再说医理,实则别有深意。司马长风心中登时雪亮,原来那夜救自己的竟是他!那夜迷迷糊糊还道是欧阳明日,原来他与欧阳明日不曾有瓜葛,他说话处处玄机,自己的身份,倒像是有意在无恨面前保留?登时感激,心中却又怅然若失,不是燕儿和他,自己不该高兴么?
彼此心照不宣,当下捧茶谢了。
阡儿笑道:“什么好茶,我瞧,鸿哥哥的茶自然都是好的。”
萧如枫皱眉道:“在下与叶姑娘并非熟识,姑娘还是叫我名字的好。”
阡儿原本欢喜的,此刻脸忽的一阵青白,尴尬已极,双眸莹光闪闪,只怕即刻便要掉下泪来:“为什么?鸿……哥哥,我这样叫你不好么?”萧如枫却只淡淡道:“不为什么。”老爷子咳嗽一声,道:“小徒孙说这话就不对了,什么不认识,穿开裆裤的时候,不都玩在一起睡在一起的么,怎么,长大了,又装客气起来?”
老爷子言语粗鲁,萧如枫面上登时一红:“老爷子不要乱说。”
无恨只因他不给司马长风医手一事,满心的不满,本来叫马叔叔过来已是不易,谁知明日后日他肯不肯来,即便来了,谁知又是不是前三个。又见萧离将茶重重放在自己面前,阴阳怪气道:“茶就不喝了,庄主大人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免得再坏了庄里的物件。”
萧如枫知他指的前时自己丢了杯子的事,只道:“我的规矩是定了的,你怎样说了也是无用。除非……”
“除非怎样?”无恨精神一振,“你说怎样?”
“除非,你能赢了我。”
“怎样赢你?”
“题目你来定,你赢了,我便依你为马大侠医手。”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好!”无恨只恐萧如枫变卦,应的奇快,哪知萧如枫也是少年意气,纵使少年经历显得有些持重,也是贪玩好胜的。应是应了,现下反倒犯了愁,我和他比什么呢?文斗,自己从小不喜读书,自是不成的;武斗,那一日他把马匹来起来的功夫,自己又不是没有亲见,自己不过和马叔叔偷偷练了两天,定然比不过。心下暗自懊恼,无恨啊无恨,瞧你爬树摸鱼捣蛋功夫是有,真本事怎么一点皆无?爬树摸鱼,无恨灵机一动,又办法了。当下道:“小萧,我们就在山庄外面的湖面上比试,你我在船中一柱香为限,谁先落水就算输,你觉得怎样?”
“不行!”不待萧如枫答言,萧离已先出口,“你这是什么无赖比法?简直……”
“离儿!”萧如枫出声喝止,“住口!”
“怎么,你不识水性么,那就可惜了,唉,”无恨见萧离反应,却故意惋惜道:“那就算啦。”心下后悔,怎么刚才不直接说比水性,赢了他。
萧离欲言又止,萧如枫道:“你退下。”又向无恨道:“在下还有这个自信,就依你的,去湖边。”无恨见她应承,心中暗笑,萧如枫,这可是你自己应下的,可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