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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江湖夜雨十年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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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不要吹了,难听死了。”浅衫少女托腮听的一阵,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阿爹要是再吹下去,你的故人来不了,只怕阡儿也要走了。”
“鬼丫头,”吹箫人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将爱女双手自袖边拂去,“不要你来,偏偏要跟着,我毒公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丫头。”
“阿爹嫌弃人家了,亏得人家还替阿爹忙了大半夜,也不见阿爹夸一句,这破屋子谁稀罕么?我勿要在这里了,回大理找阿娘去。”后一句却是滇南口音,夜色清清透进来,冷面寒窗,倒显得少女楚楚可怜。
“鬼丫头,又要搬出你娘来么?”毒公子潇洒反转箫身,宠溺笑道:“你方才用的红花,鬼蓋,蕗草,玉竹、女萎几味,阿爹猜不错还有一味黄连?”
“咦,阿爹瞧见了?”少女面现惊疑,随即会意,得意道:“阿爹,这几味用得好不好?——黄连便是要他有苦难言。”
“雕虫小技,”毒公子道:“只是少了一味雉骨木。”
“雉骨木?”少女沉思一阵,拍手道:“果然。”忽又道:“阿爹可是要他终身做个哑子?只是咱们既是救了他,又为何弄哑了他?”
“他早该割了舌头,龙魂凤血他也配嚼舌根子!”毒公子面现凶光,原本一张俊美的脸,忽的狰狞起来:竟将身边破桌一掌击碎,少女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怯怯道:“阿爹?”。
“也不怪你,”毒公子片刻面色如常,抚住爱女发迹,“若是他知道了,定然会怪我狠心。”
“阿爹说的可是今天要等的赛华佗伯伯么?”
“不错,阡儿,你也十六岁了,我们的家事是该说与你听了。”毒公子略略一顿,说道:“阡儿,你可知方才这曲子的来历么?这是赛华佗作予你伯母的。”
“伯母?”少女猛地扬起脸来看着父亲,十六年来,他不曾听父亲说起过四方城,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伯母,一时愕然。“你的伯父便是江湖上的鬼见愁司马长风。你伯父为人木讷憨实,我与他自幼分离,骨肉情在,却不投机。你的伯母便是它了。”毒公子指了眼前供桌上一处牌位,阡儿顺目望去,白幔摇曳,月光下映的惨淡,牌位上赫然便是“上官燕”三个大字!
“伯母死了么?为什么要祭奠她?”
“谁又知道,只怕又是你那伯父做的好事!”毒公子接着道:“这曲子原有一段配词,是你伯母加上去的,孤灯提单刀,漂泊我自傲,碎心江湖行,剑出非我心……”毒公子轻轻吟唱起来,悲绪满怀,眼里已是晶莹闪烁,阡儿不敢打断,听父亲道:“你伯母原是一位奇女子,一等的样貌冷傲。江湖中敬他一句女神龙。孤灯提单刀,指的便是你伯父,夜雨孤灯客。赛华佗见了这词,便也明白了。“毒公子说到此处,见女儿眉宇间颇不以为然,叹道:“我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母亲敢爱敢恨,我心里是敬着她的,若论样貌才情,你母亲却不及她一半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此诗赞他,最不为过。——你伯父的龙魂刀与她的凤血剑乃是一对,古木天胡说什么刀剑有情,你伯母与伯父原本有仇,却不知为何,人便有情了。你伯母心里倒也只有他一个,赛华佗纵是不信也是枉然。直到那一夜,你伯母伤了你伯父,去求赛华佗救他,赛华佗要独拥佳人一夜——”
“啊?”阡儿正听得神往,到此处不禁低呼出声。“这本是君子坦荡荡,比之江湖道貌岸然的自命君子之辈,又不知光明正大了多少!”毒公子恨恨出声,“阡儿,你记得,为人做事,说了便是说了,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了不起,也不用看别人眼色。”
“阿爹,阡儿不是这个意思,赛华佗这般可是大大不智,若是伯母答应,心里只会十倍恨他,赛华佗心里便觉得伯母真心是对伯父好了,若是不答应,便是瞧他不起,心里恨他乘人之危,无论答应与否,不都是落得自己伤心么?”
“智与不智,岂是你胡说的?”毒公子口中训斥,脸上却是嘉许之色,心道,这丫头心思机敏,犹胜自己年轻时候,倘若当年自己懂得这些,又怎会负了她?怔仲间,阡儿问道:“我猜伯母必然去了是不是?”
“不错,赛华佗试探你伯母却有另一番意思,治好你伯父,却又化解了二人一场生死决斗。司马、上官、皇甫与欧阳飞鹰原有一笔血海深仇的,我与你伯父自幼分散,正是因此变故,我在这春风得意宫由你外祖母抚养成人,你伯父却认了半天月做义父,我受了他龙魂刀所伤,哼,要人家兄弟相残,原是半天月的好手段!”阡儿听他口口声声称骂外祖父,也觉不好,低声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了,阿爹看在阿娘份上,便饶了他罢。”见父亲余怒未息,心念一动,笑道:“阿爹也去寻赛华佗了是不是?”
“你见阿爹何曾求过人了,我用了毒将他诓了来,你说阿爹的法子好不好?”
“那赛华佗想必骄傲得紧,阿爹请他,他倒未必肯来,这个法子妙的紧。”
“赛华佗骄傲,你阿爹又何曾输与人了,阿爹和他比试三场,那一日,是阿爹一生中最畅快开怀的一日。”毒公子神往以及。阡儿见父亲模样,抚掌笑道:“不消说,阿爹自是赢了。”
“错!”毒公子摇头道,“你阿爹连输三场,我自负半生,从未输得如此之惨。”阡儿心下疑惑,阿爹输了却如此开心,这倒是大大的怪事了。赛华佗竟是奇人了。“这第四场我却是赢了,他定想不到,本命星殁,续命星添。”毒公子不胜感慨,脸上似喜似悲,胡的狂笑起来。黑夜之中,听得格外清晰,隐隐和了几声闷雷,甚是可怖,两滴热泪,亦是自脸上滚落下来。阡儿自记事起,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怯怯道:“阿爹?”
“阡儿,阿爹高兴得很,”毒公子住了笑,“阿爹平生从未如此痛快,阿爹骗了他十八年,让他自责内疚了十八年。”
毒公子对此处甚是熟稔,取了火折子,就着案前半截白蜡头,点燃了,又暗格处翻找一阵,取出一件物事来,阡儿凑了灯烛看了,竟是画轴,轴间厚厚灰尘落了一层,毒公子用衣袖拂了,徐徐展开,画上画了一男一女,画工精细,极是传神,手法竟是有些眼熟。再看那女子眉若春山,面若桃李,端的明艳动人,神情却冷冷的,负剑而立,阡儿不觉寒意顿生:她就是伯母了,好看了些,这样凶巴巴的,又哪里及得上妈妈?那男子却是坐在轮椅之上,手间缠了金丝明线,锦绣华服,眉心一点殷红,是个极美的男子。男子侧目沉思,双目微垂,眉宇间透了一丝阴郁,孤清,细看那眼睛墨玉般深沉傲气,让人不觉自惭形秽,仿佛多看一眼便是亵渎了。
阡儿心思灵透,一看便知是与今夜父亲所言有关:那持剑女子若是伯母,那轮椅上男子不曾有刀,却又不像是伯父,是了,想必是赛华佗了,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可惜竟是残了的,伯母不喜欢他,竟是为了这个么?也不知伯父有何等过人之处。因道:“这画上的人物,便是阿爹要等的人么?怎么伯母又和他一起?”
“哼,阿爹想要他们在一起便在一起,”毒公子愤愤不平,“阿爹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谁也管不着,——你说他们两个这样好不好?”
阡儿哪里知道什么好不好,见一旁尚有四字题跋:情深不寿。隐隐觉得里面有些故事,只道:“阿爹,赛华佗为什么不来?他也死了么?”
毒公子并不答言,卷了画轴,怔怔道:“阿爹原是画了要送他的,上官燕心里始终没有他啊,可惜,竟迟了。——死了的是阿爹阿。阡儿,你瞧,他给阿爹立的牌位,好不好?”
阡儿一惊,顺目看去,果见案上还有一牌,堪堪斜着,似倒不倒,取过细看却是“弄月公子之灵”几个字,疑惑道:“阿爹原来是弄月公子?”
毒公子呵呵一笑:“不错,是弄月公子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