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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   我路过御书房,正听见裴太傅掷地有声的声音:“……宜城大长公主手握重权,于礼不合,长此以往必养成大患,还请皇上三思。”
      我心里“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那一岁多的小侄子,只会茫然地瞪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珠找奶娘抱,他会三思什么。
      皇嫂的声音传出来,笑吟吟地:“哀家知道裴大人忠心为国,但宁儿她做事一向有分寸,太傅莫再说这样的话,伤了我们姑嫂的情分。”
      我心里不禁高呼,好皇嫂。
      里头的人要出来,我开脚就溜。衣角还没隐过,听见他连名带姓地喊我:“逢宁!”
      真是生怕阖宫上下不知道我偷听皇上的墙角。这般脑子,是怎么当上太傅,成为皇兄托孤重臣的。
      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三,二,一”,我在心里默数,果然振振脚步从身后迫近,修长白皙的手捏上了我的肩头,我转身笑意盎然地行礼:“太傅大人。”
      真的是,到底谁才是朝中手握重权那一个。明明是宫闱禁地,我这几个宫女竟然连一个敢喊出“放肆,不得对殿下无礼”的都没有,一个个垂着头像无气息的布偶。
      太傅大人面沉如水,瞧着我有些无奈:“我说的没错,女子本就不适合干政。”
      我道:“太傅斗不过我就来找太后告黑状,也绝非君子所为。”
      翌日朝堂,裴太傅奏请大赦天下以表新帝仁厚,宜城大长公主奏请重核大理寺积案以表新帝公正。两人剑拔弩张,小皇帝茫然不知事,坐在龙椅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越来越惨烈,只好匆忙退朝。
      我心满意足。
      回府后听手下报,今日裴太傅下朝后果然又聚集了他那一帮近臣,商议了半日。
      我随即也奔赴书房,给我的老丞相和几位尚书大人写信。信中横竖看来,只有悲悲切切的六个字:
      裴慎不安好心。
      我们南越原本就不如邦邻,乃是个小国,朝中上下一心尚能偏安,可裴慎总不大安分,常以帝师与托孤之臣的名义发布诏令,前些日子借故换掉了大理寺卿,近日又与安国侯走得颇近。
      若不是皇兄遗诏命我协管六部,裴慎怕早就大权独揽,我们逢家天下,迟早也要改姓裴。
      如今局面,我一方面感慨皇兄英明,还知道留下我来牵制裴慎;另一面却总想皇兄在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开开心心地做宜城长公主。
      侍女为我穿上宫中新赐的五色裙,编了复杂的辫子,精致装扮,高兴道:“我们殿下真像天上的仙子下凡。”
      我提着一盏精巧的荷花灯,今天是京城中热闹的七夕灯会。
      我来到小河边,想起往年七夕,皇兄总会带着我出宫玩,彼时谈笑风生,无忧无虑。时过境迁,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小心地把荷花灯放在河面上,河面上有许多灯错落有致,载着人们美好的许愿,都轻巧摇晃,飘向远处。侍女拉一拉我的衣襟,兴奋地说:“殿下快看那盏灯。”
      我抬头一看,河上飘来一盏华丽异常的琉璃灯,大得格格不入。
      往上游看去,隔着对岸,只见安国侯家的小女儿,簇拥在一群人中间,抓着裴慎的衣袖得意道:“裴哥哥,我为你放的,好不好看?”
      裴慎抬起头,与我遥遥四目相接。
      “殿下,风凉。”侍女为我披上披风,我轻声道:“听闻安国侯有意将女儿嫁给裴慎,看来传言不虚啊,可惜。”
      可惜裴慎心不在此。
      彼时我刚刚十五岁及笄,皇兄兴冲冲地拉着裴慎来宫里看我,一边看一边赞道:“朕的妹妹果然初长成了。”
      又问:“裴卿,朕把宁儿许给你可好?”
      我霍然抬头望着裴慎,裴慎呆了一瞬,却跪了下去:“陛下恕罪,微臣心里只有南越,无心儿女私情,只怕委屈了长公主。”
      皇兄凝眉不悦,又极失望,挥手让他退下,对我说:“不过一个裴慎,你不要难过,朕会选天下最好的男子给朕的妹妹。”
      我那时一点儿也不想要天下最好的男子,我只想要裴慎。想要那个入宫为太子殿下伴读第一天就被我淘气涂黑了书卷,却不气不恼,还摸摸我的头,教我识字的裴慎。
      但我却说:“那宁儿等着皇兄,为我寻天下最好的男子回来。”
      还没等到,皇兄就突发急病去了,裴慎独揽大权,与我抗衡,隐隐有权臣之相。
      我常常梦到那午后的阳光照着我们三个人的御书房,却再也回不去了。
      太后又传我进宫。
      皇兄不在以后,我这个从前与我客气的皇嫂,突然与我亲密了许多,常常要我进宫陪她。这回倒有些不一样,宫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拘谨的男子,据介绍是太后的堂弟。太后热情地拉我们说了一些废话,就借故去看陛下,留下我们在这里。
      我突然明白了。
      那男子唯唯诺诺,完整话都说不全,说来说去都是几句无聊的吉祥话,我有些厌烦,就带人离开了。
      谁知回到府中,却见裴慎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这几日他忙着和东齐使者往来,我已多日不见他。
      此时他却悠然地在我府中正厅喝茶,还反客为主地问我:“公主回来了,那胡成延可好?”
      我压根记不清这人叫什么,他倒是手眼遮天,一清二楚。
      我想了想:“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不像太傅,没有那么,嗯,慎重。”
      他面色果然一紧。
      那年我不甘心,还偷偷追去问他,娶了我有什么不好。白雪茫茫之下,他在御花园认真同我说,婚约之事须得慎重,裴某此生只愿同心上人成亲。我瞧着落在他发丝上的雪花只想哭,好一个百折不屈的纯臣。
      他一向无心儿女私情。而此刻,裴慎也不是真的来关心我相亲成果的,他同东齐谈妥了合盟的事,邀请我一起去东齐赴齐帝的寿宴。我略想了想,他大约是怕自己不在,我在朝中动什么手脚。
      我自然是不肯遂他的愿,但是裴慎不愧是裴慎,他说:“听闻东齐五皇子一表人才,骁勇善战,尚未娶亲,殿下难道不想亲自看看?”
      我承认我有些心动了。
      裴慎操手在一旁,冷眼地看着我纠结到面上风云变幻,最终撂下一句下个月出发便走了。
      我裹着狐裘,抱着暖手炉,靠在车壁上打盹,秋意萧索,东齐真的又湿又冷。
      抬眸看看车里另一端的裴慎,衣衫单薄却端坐,眉头紧锁看着文书,当真日理万机。
      马车一顿,外面传来寒暄的声音,到了。
      裴慎忙下车,我也磨磨唧唧地拥着狐裘出去,抬眼一看,是个令人移不开眼的年轻男子,有些爽朗热忱。
      他同裴慎说话,看了我两次,忽然行礼道:“在下东齐高淮,见过公主。”
      我亦微微屈身:“五皇子。”
      裴慎没有骗我,五皇子果然生的好看,我跟着他的脚步,他带我们进了盛京,一路熟门熟路地热情介绍,给我们安排了最好的洗尘宴,又把我们送到驿馆。
      稍作歇息,裴慎邀请五皇子带自己拜会诸皇子,而我则被东齐皇后邀请入宫。
      东齐皇后是个面目威严的妇人,她讲话不多,主要让几个公主陪我聊天。几个小女孩叽叽喳喳,倒是个拉近距离的好办法,只是我终有些不忿:相比裴慎,我和白来东齐没什么两样。
      于是我提议看看东齐皇宫,几名公主也很乐意不要待在这个威严皇后的宫里,主动要带我去转转。
      东齐皇宫比南越皇宫要大得多,亭台楼阁间烟波浩渺,住着许多东齐皇帝养的美人儿。在我们南越,这种人定要被唾弃为荒淫无道,然而东齐皇帝却是少有的雄才大略,真是世道有别。
      一个小公主踮脚指给我看:“晚上会在那里设歌舞,我们在这边宴饮,隔着池子方显宛若仙境。若不是贵客,父皇定不肯费此周章的。”
      另一名公主说:“听母妃说,公主此来是要与我们五皇兄议亲,公主见过我们五皇兄了么,五皇兄可是许多盛京女子的心上人呢。”
      大家窃窃私语,捂嘴笑起来。
      我的心咚地一声沉到湖底,刺骨寒凉,反倒同她们玩笑说:“笑什么?”
      “上个月京里有几个姑娘为他害相思病,父皇还让他去看人家呢。”
      小姑娘们围着我说说笑笑地往前走,我却心里禁不住直冷颤,裴慎卖我,当真是毫不留情。
      晚上齐帝又为我们摆宴,我和裴慎也一起为齐帝奉上南越厚礼。我们座位相邻,我却不肯搭理他,他也始终不曾说话。
      五皇子坐在对面,频频看我,我目光扫过去的时候,他就冲我笑笑。齐帝也总饶有兴致地往我们这边看。
      令人如坐针毡。
      等待齐帝正式大寿的日子里,五皇子高淮经常奉命带我们游京。裴慎大多时候不在,去和东齐官员谈合盟的细节,
      经常是我收拾好了出门,高淮等在使馆大堂里,看见我嘿嘿一笑:“公主,今天又是只有我们两个。”
      裴慎在聊边境贸易,我在和高淮逛园子。
      裴慎在聊互派使团,我和高淮在城楼上俯瞰盛京。
      裴慎在聊共御西秦,高淮在大街上给我买特色烧饼。
      裴慎看见我们一愣,我们看见裴慎也一愣。高淮招呼说:“裴大人用膳了吗,没用的话和我们去观风楼简单吃点?”
      高淮心情颇好。
      裴慎按一按额角,神色如常:“殿下先请。”
      我们在观风楼,恰巧遇见东齐四皇子高闵带西秦使团,大家擦肩而过彼此招呼示意。我看向裴慎,他又在低着头想事,无意识地按着额角。
      我唤来小二,耳语几句,小二点点头一溜烟跑走,很快回来往裴慎跟前放一瓶药膏:“大人,庆安坊的白玉膏,对头痛最有效的。”
      裴慎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高淮一眼,将药膏推到我跟前,拱手道:“谢殿下挂念微臣这老毛病,微臣无碍,尚且用不着。”
      我咬着唇,强笑一声:“无碍就好,是我多心。”
      高淮静静看了我下,忽然笑着把药膏掂了掂,轻松揣进怀里:“裴大人不识,这我们东齐极好的东西,我常用这个,今次借个便宜收下了。”
      吃饭的时候高淮很照顾我,同我低语那个里面有辣椒你不要吃这个是鲟鱼筋难得你多尝尝。
      安静的暖阁里,裴慎把筷子轻轻一搁,发出钟磐之声:“时候差不多了,微臣午后还要同礼部议事,请容微臣先行告退。”
      一时又剩我和高淮两个人,高淮夹菜的筷子傻兮兮停在半空:“怎么,你不吃啦?”
      我走到窗边,怔怔地伸出手去:“飘雪花了?”
      高淮走到我身边:“东齐比南越冬的早些。”他深吸一口气,叹道:“凉凉的,真爽快。”
      晚上我睡不着,起身在驿馆院内散步。裴慎竟然也在。
      我看见他转身便要走,他忽然喊住我:“阿宁。”他很久没这么喊过我。他说:“高淮,你觉得他好么?”
      我点点头,却不肯回身看他:“你已经把我卖了,还需要问我这个?”
      “不是卖…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说的有些失神:“我答应过先帝,要为你寻到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我懵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漫上来。
      回身看他,只见淡淡的一层薄雪积在地上亮晶晶的,一向身姿清隽的他却垂着头。
      我出声道:“多谢太傅好意,只是我决不可能答应嫁到东齐,你不要再枉然费心了。”
      这些日子和高淮相处,不过是他随和好说话,我能同他多聊些东齐的事罢了。
      不过他虽敞亮,到底也是聪明人,一些事他点到为止就不肯说下去。比如东齐那位不世出的奇才太子被二皇子刺杀,二皇子当场就被皇帝抓起来砍了,三皇子为二皇子求情被关了起来,四五皇子按兵不动看戏,六七皇子的妈在后宫为储位打得你死我活。
      我若是嫁到这里,怕不是很快就要当寡妇。
      刚死了最心爱大儿子的齐帝,犹能大办寿宴万使来朝,东齐合该是诸国之首。
      齐帝做寿那日,特意夸西秦和南越的礼物好,问我们要什么。我和裴慎老老实实说唯愿齐帝康健两国和平,而西秦趁机欢天喜地地求娶了一位公主回西秦。
      我和裴慎对视一眼,这事之前真是半点风声没有,西秦人做事风格和东齐还真是不一样。
      裴慎同我耳语,嫁公主到西秦,而并非娶西秦女子,说明齐帝对西秦到底是有所防备。
      我拈起酒杯,心里转了几转。
      我一直在等他什么时候卖我,我好殊死抵抗,一直等到离开东齐那日也没有动静。一位与我私交不错,更重要的是不喜欢她爹的东齐小公主透露,大约齐帝看出我与裴慎不和,南越难成大器,不肯折了他看重的儿子,只一心拉拢裴慎。
      果然,我们出京的时候,高淮没有再露面。
      车驾都离开盛京几十里了,没能出面送我们的高淮忽然骑马追上我们,喜滋滋地把一卷诏书递进车里:“父皇要我到南越游历学习,殿下和太傅大人不会不欢迎吧?”
      来者是客,裴慎下车去骑马,高淮迈进车里舒坦地靠着,他人高腿长,车里一下子逼仄起来。他笑的满面春风:“这几日忙寿宴,见面甚少。宜城殿下想我不想?”
      我一张老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在我们南越没有人敢跟我这么说话,在东齐的前些日子高淮也没有这么跟我说话。他今天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我在东齐对殿下尽心招待,等到了你们南越,还请殿下也带我多了解些风土人情。”
      等到了南越,高淮说自己住不惯驿馆,要住到我府上去。裴慎坚决不肯:“公主与五皇子都尚未婚嫁,怕与二位的清名有碍。”
      高淮讶然道:“你们南越谁认得我,你们南越谁敢说她,再说我们坦坦荡荡,府里又有那么多人。宁宁,”他看向我:“你难道不想带我玩么?”
      这厮在路上就执意改了称呼。裴慎一向嘴炮技能过人,在朝上和人吵架就没输过,少见地吃了瘪闭嘴,我当场乐出声。
      不在南越的两个月里,老丞相支撑着起来管事,我们回来,他马上躺回去养病了。一切照常,就是太后哭哭啼啼地往朝里安了两个胡家人,此事我们在东齐的时候已知晓,当时不好驳太后面子就允了她。
      我记挂着下了朝同高淮出去玩,不再同裴慎吵架。裴慎有些意外,投桃报李,也说出“谨听公主吩咐”这样的话来。
      朝上的一干大人仿佛见了鬼。
      朝后,太后派人请我进宫,我到了发现裴慎也在。太后笑吟吟地说看到我们二位彼此和睦,实乃南越之幸,劝我们务要同心。她知道事情的速度实在是快。
      临走的时候,又要裴慎留一下有事同他说。我看一眼裴慎,他也看一眼我。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平心而论,我皇嫂对我是挺不错的,宫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会先送给我,但是在大事上听裴慎的很多一些,总爱说“可是裴大人说…”
      对裴慎的钦慕依赖之情呼之欲出。
      第二日在朝堂上,裴慎恢复了老样子,开始与我针锋相对地吵架,我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下了朝我去内宫看望我的皇帝小侄子,今日是他两岁的生辰,我匆忙从东齐赶回来,就是为了不错过今天。
      小侄子的眼神和性格已经有几分我皇兄的意思,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坚决不肯人扶,跌倒了也冲你傻呵呵地乐。
      我皇兄一生的心愿是南越稳定繁荣,不再被邦邻觊觎,不知道他的儿子能不能长成他的样子。
      太后跟在小皇帝身后,又是紧张又是呵哄,抱着他冲我不好意思一笑:“你看我这深宫妇人就只会带孩子,前头的事妹妹多为他费心,我们逢家就只有他了。”
      府里管家说裴府的人送了礼过来,我一看礼单,果然是东齐带回来的东西,送够宫里的,分够朝臣的,剩下的都送到了我府里。高淮也探头过来看,我奇道:“裴慎他一点不留吗?”
      高淮一把抢过礼单丢还给管家:“给裴大人送回去吧。”他凑过来笑的灿烂:“这些东西我们东齐多的是,你喜欢什么,我以后都寻来给你。”
      管家轻咳一声:“殿下,裴大人还递话来,下午有事请公主过府商议。”
      高淮说:“我也去吧,我还没去过裴慎府上呢,你们聊你们的,我自己玩。”
      我其实也没怎么去过裴慎府上,只见裴府下人来回忙碌,东西厢房各有办事之人。这哪是裴府,几乎是中书阁。
      裴慎带着几个官员出来迎我,看见高淮,眼角分明抽了一下。
      我这才知道裴府每天在议些什么,农田水利,税赋盐贡,粮草马匹。我听得认真,抽空远远地看一眼高淮,他坐在院中的凉亭里喝茶,什么都听不见,就知道冲我笑。
      天色已暮,裴慎按了按额角,起身留各位大人吃饭,我和高淮也跟着入席。有高淮在,他们一群老狐狸就不再谈国事,只围着高淮聊东齐。
      高淮倒也坦荡,聊的深了就大方说:“我不过一个闲人,平日不关心这些。”
      我也忙说:“五殿下是尊贵之人,不像我们困于碌碌之事。”
      有一位老臣捋须冲我直笑。
      饭罢裴慎送我们离开,我正想着他今天到底叫我过来到底议什么事,哪知他同我耳语:“明日朝堂之上,你要继续反对我。”
      我有些明白了。
      有人见不得我和裴慎和睦。
      有人害怕我和裴慎合谋。
      太后急匆匆地下了一道懿旨,召安国侯的幼子入宫为皇帝伴读。
      太傅再去给小皇帝上课的时候,安国侯的小女儿也精心装扮,羞涩得扶着太后过来“探望”。
      我的好皇嫂总是干一些昏了头的事,裴慎掌朝务,安国侯掌兵,他们两个在一起能有我们什么好果子吃。
      我不过是一个能搬出先帝的名号,督促朝政按旧例运转的闲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古以来的姑嫂情结困扰着她,她总觉得我才是头号要防的人。
      安国侯的小女儿得了太后许诺,最近越发对裴慎主动。消息传到我这儿时,我正同高淮在巡游丽都,他笑道:“宁宁,你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
      说的也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裴慎迟早有一天要娶谁。肯陪着安国侯的小女儿去放灯,总是有点东西的。
      我还是顾好我自己罢。
      晚上我就寝,高淮过来敲敲我的窗子:“宁宁,我知道你没睡,我刚刚得了个笑话,来给你讲了就走。”
      公主府很大很空,夜晚院内寂静,微风吹起他的衣袂。我站在窗边,听他讲了,又问还有没有。
      说来也奇怪,白日我按待客之礼带他出门看南越风俗,烦的不得了。晚上他过来同我讲话,我却高兴的很。
      裴慎开始天天叫我去他府上议事,想来也是怕太后真挑拨我俩,反倒误了南越。
      我闻弦音而知雅意,学会在上朝吵架的时候给那么一两件于公于情我都不能反对的事放水。
      但我也偶然在裴府听见过抱怨:“……大人,有些事不能当着公主说的。”
      裴慎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
      冬过春来,高淮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东齐皇帝好像把这个儿子忘了,也从没派人来传信。
      休沐之日,我换上轻便的春装,与高淮去街上闲逛。他看见什么都稀罕,买了一堆小玩意小零嘴,捧着两碗乳酪问我吃不吃。
      我一向不大吃府外的东西,看他高兴也忍不住尝了一口,酸酸的普通冰酪,他却说很甜。
      街上人多杂乱,公主府的侍卫挤不进集市里,高淮不自觉就一手拉着我在人群中拥挤,回头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久无波澜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晚上他送我至寝房,又说了很多话才放我进去。
      我抚着乱跳的心在榻上翻来滚去,什么也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和高淮在一起挺开心的,我这么想着。下午在裴府议事的时候,仍在走神,冷不防裴慎点我:“公主怎么看?”
      “啊,”我回过神来,发现和满屋子肃穆气氛不同的是,我好像在傻笑。
      裴慎神色很不好看,我自觉心虚,赔笑道:“各位大人说的都有些道理,你们做主便是。”
      我从上首起身:“本宫今日还有些要事,明日再来。”
      大家寂静地看着我走出去,我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公主这是红鸾星动啊。”
      高淮果然在裴府门口等着我,有些意外:“今天这么早?”
      “听不进去,”我同他翻身上马:“走吧,我也好久没有去百花山了。”
      百花山上夏花初放,烂漫的野花铺满山坡。
      高淮故意逗我,我骑马追他,从马背上滚到柔软的草地里。我们在山溪里撩水互戏,在山坡上跑累了就地躺下。白云悠悠地从天上飘过,微风拂过身边的花枝微微颤动,高淮说:
      “逢宁,我心悦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裴太傅因病缺了朝会,这是自新帝登基以来没有的事。
      下了朝听见各位同僚在朝上窃窃私语,相约去探病。我们到了裴府门口却被管家拦了下来,赔笑道:“我家大人病重需要静养,请各位大人莫怪。”
      大家只好回去,那裴府管家倒也会做事,我走到半路,他又亲自过来悄悄地请。
      裴慎的寝屋里简朴冰凉,桌案上整齐垒着半人多高的文书,还有一柜子竹简和几缸卷轴。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又潮红,床边只放着一碗温热的药。
      我不由地端起药碗坐在床边,管家低声道:“大人这风寒已有多日,一直硬撑着不肯休息,昨日傍晚晕倒在地,发起高热,到现在也没醒。”
      我试着将一勺药递到他唇边,他竟然迷蒙地睁开了眼,乖乖喝了下去。喝了几口,又闭眼沉沉睡去。
      小时候我不肯喝药的时候,裴慎其实也这么喂过我。皇兄就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明明之前我在宫里闹得天翻地覆,一口不肯喝,裴慎拿起那药碗的时候,我烧得脸颊通红,却只怕自己不够优雅。
      约莫坐了半个时辰,管家送我出来,路上犹道:“公主肯来探望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一定高兴极了。”
      我想,裴慎有什么会高兴的,他应当只怕自己病里我趁机“兴风作浪”才是。正想着,看见高淮在裴府门口徘徊等我。我问他怎么过来了,他说见我迟迟未回,出来找一找。
      上了马车我掀开帘子往裴府望去,紧闭的大门前十分冷清。
      裴慎约莫病了十几日,我纳罕一个风寒怎能病的这样重,日日遣太医去为他看诊。太医递来脉相案子,都说是思虑太甚,睡眠不足,导致风寒入骨。
      只是他这一歇,有那么些事便没人示下,一些眼头活的大臣就拿来同我商议。多亏了前些日子我在他府上听了一点课,明白他大概的意思,就自作主张替他拿了主意。中间有一两处不合我心意的,我也悄悄改了过来,谅他便是知道了,也不好发作。
      而高淮呢?
      高淮掐着时辰,端着点心过来喂我吃两口,又很自觉地离开书房。晚上见到我,挺大个人哀怨地晃晃我的肩膀:“你今天又不理我。”
      公主府上下早拿他当半个主子,他一来,下人们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们在月色下手拉手散步:“你要是来南越,东齐那里怎么办?”
      他亲亲我的手背:“你若肯答应我,我此生就是南越人了。”
      高淮说他很讨厌东齐尔虞我诈的那一套。
      高淮说他见我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我。
      高淮说:“阿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若成亲,南越的事我半分不会透到东齐,我只一心一意愿我们好。你能不能信我一回?”
      哪个女子不想要这些。
      我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别无他求。高淮长得好看,为人开朗,挑不出半分不好。我心一横,握住他的手:“那我信你一回。”
      南越未必没有尔虞我诈的事,若高淮此生只愿当一个富贵闲人,我愿意把那些都替他挡下来,只要他日日开心。
      午睡起来刚梳妆好,只听人报,说裴太傅来了。
      数日不见,他果然清减许多,整个人在衣衫里晃荡,风一吹就要倒。
      他问我有没有空,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今日是七夕节,我本来约好了高淮晚上出去玩,但是我忖度裴慎大约是有正事同我讲,就干脆先跟他出门。
      他要带我去哪儿,我想了好几个地方,城楼?军营?甚至想到了皇陵。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裴慎他带我来了郦水边,水边人烟稀少,想来是他遣人安排过了,我们在那里尴尬地吹了好久的风。他又带我去吃饭,金玉阁里珍馐满席,只有我们两个,他并没什么话同我讲,还是我捡着朝政几件同他说了。他又带我来京中河道边上,我想着月上柳梢头了高淮还在等着我,却只见裴慎递一盏荷花灯给我:“你要不要放灯?”
      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个约会。
      我歉疚地拢起手,我不能同他放灯。只是,只是裴慎何时对我起了这个心思……
      我瞧他在河边蹲下身去,斟酌再三同他开口道:“说到放灯,我有件事同太傅商议,高淮向东齐递了信,说我们联姻一事。虽然是私事,倒也算国事,原就想着等太傅病好了同你说……”
      他手一抖,那花灯沾了水歪歪斜斜沉下去:“信走了多久了?”
      “有七八日,约莫已到东齐境内了。”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有些羞涩:“我已……我已经答应高淮了。”
      裴慎背影一颤,半晌道:“哦。”他站起来:“走吧。”
      我们一路沉默回到府内,一开始紧张,后面又有些不忿,怎么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亭中一抹弯月,我问下人五皇子呢。下人说,五皇子等了我一晚,饭也没吃,后来听闻我和太傅去放灯,就回房里歇下了。
      我去敲了敲高淮的门,里头没有动静。实在没法,我说:“那我闯进去了啊。”
      灯亮了,门开了,高淮身着中衣,气嘟嘟地:“你还想得起来我啊。”
      我笑眯眯地从背后拎出一包点心来:“特意给你带的云腿酥。”
      高淮把我揽在怀里,几乎所有的重心都靠在我身上,亲亲我的耳畔,低声叹道:“宁宁,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虽只去过一次东齐,倒也听说过从前东齐五皇子在太子手下英勇善战的威名。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皇子成为一个卑微的后院人,我就是信他爱我,也直觉蹊跷。
      遣人去东齐打探未果,东齐小公主也不肯透露她哥哥为什么要来南越。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助裴慎。
      裴慎脸色不好,却也答应去查,这便没了音信。
      而高淮越发黏着我,无论我到哪儿都跟着,早上陪我上朝,午时接我下朝。而大家已经开始默认大长公主未出嫁就开始公开养男人这件事,见了他还同他互相见礼。
      我臊得慌。
      我的侍女出趟门,眼眶都气红了:“公主清清白白,五皇子殿下又霁月清风,外头人竟有人说公主养东齐奸细。”
      我心知不妙,立刻叫人备车进宫,在宫外被人拦下,说太后身体微恙,吩咐暂时不见人。我调转马车去裴府,裴慎也不在。
      次日上朝,果然如我所料,礼部已经接到了东齐的国书。
      那书上说:皇子高淮,行刺太子,证据确凿,废为庶人,着日从南越押送回国再行处置。
      太后亲临朝堂,劝我交出高淮,不要得罪东齐。
      我茫然地看着一切想着一切,觉得是他们都合起来骗我,我说:“高淮他不是那样的人。”
      有几个老臣用有点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我问裴慎:“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轻轻点了点头。
      南越立国数百年,没有哪位公主遭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没有哪位公主生生成为朝堂上的一个笑话。我冷静一下,沉声道:“即刻抓捕高淮,带入天牢,但是未经我的审问,任何人不得将他交给东齐。”
      我闭门不见人三日。三日后,我到牢中见高淮,他一个曾经霁月清风的皇子,颓废地靠在牢中闭目,唇枯发乱,神色却仍安详。
      我心里颤了颤,蹲在面前轻声问他:“高淮,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这几日都不曾吃东西?”
      他睁开眼,想抬起手摸摸我的脸又放下,慵懒道:“宁宁,对不起。”
      我派了许多人手暗中护送高淮回国,怕他路上被人害了。就算他罪有应得,他也该见一见他父皇、母妃再走。
      临行前最后一句话,他同我说:“宁宁,对不起,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下辈子我不再做这些事,我去找你,你等我好不好?”
      我说:“好,我等你。”
      我不能否认喜欢过和高淮在一起纵情策马的日子,不能否认我真的曾经想要和他过一辈子。
      他走了,丽都留给我的又是无边的凄清冰凉,无边的孤寂。
      我在屋里寂坐一整天,不肯点灯。
      侍女说,裴太傅求见。我嘶哑说,不见。
      过了许久,有人轻轻走进来,吹亮了手里的灯。微弱火光的跳动下,露出一张清俊深邃的男子面庞。
      裴慎说:“阿宁,是我不好。”
      真是奇了怪了,是我引入东齐罪人,是我让自己成了笑话,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同我道歉。
      我没有什么要同他说的。他自言自语:“是我看错了人。我受先帝之托,为你寻得高淮,当时他身份人品与你相配,我以为他会是你的良人,谁知…反倒使你遭此劫难。查出他犯事的那一天,我真的很生气,但又……但又挺高兴的。”
      他凑过来,离我很近,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烛火下闪烁。我自幼到大,没见过裴慎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不生他的气了,心平气和地说:“是我蠢,也怨不得太傅。你从前说的很是,女子不适合干政,怕是早已看透我只是个空架子,确实没有识人做事的本事。”
      “不是这样的,我决没有那个意思。”他断然打断我,“我……逢宁,我……我,我喜欢你。
      “我甚少与女子来往,也不知道喜欢是何物,从前以为自己只是同先帝一般,把你当妹妹,劝你放权,只希望你过得轻松一些。在东齐的时候我才迟钝地发现,你与旁人在一起,我难以忍受。这一年他住进你府中,我整夜辗转难眠。从前我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为南越好,是为自己能独当一面,后来想,其实也不过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你若与旁人在一起,我做的这些,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从来无需讨人欢心,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做讨你喜欢。如果你喜欢,从前高淮带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带你去做。如果,”
      他顿了一顿,喉结动了动:“如果你心里,还是只喜欢高淮。那就当我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不会再同你说这些话,我会去帮你找一个身家清白,很像他的人。”
      屋内一片死寂,我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仰头看着他。脖子有点酸,连带带出的声音都酸酸的。许久,我听见自己轻声说:“我不是从前的阿宁了。曾经有一个阿宁,满心满眼都是你,可是时间久了,她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回来,你能把她找回来吗?”
      裴慎一向聪敏,怎么会呆这么久。
      他过来抱我,浑身都有些轻颤:“阿宁,我错了,谢谢你。”
      丽都十里红妆,普天同庆,热闹非凡。朝中最大的权臣裴慎裴太傅,要娶臭名昭著的宜城大长公主了。
      听闻那日,朝中有人弹劾大长公主勾结奸细,豢养面首,当取消其协理六部之权,太傅站出来说:“公主已答应将要嫁我,胡大人这样说,是在与本官作对?”是何等的气焰嚣张,一手遮天!
      我出阁那日,太后亲自到府上为我添妆,她忧愁满面,一边为我梳头,一边道:“妹妹,倘若有一日,太傅对你不好……”
      我反握她的手,说:“我以皇兄的名义向你保证,等陛下能亲理朝政,我就带裴慎离开丽都。”
      嫁给裴慎,我也自有我的打算。至少,我总能日夜看着裴慎不作出格之事,总能看着他把小皇帝培养成他父皇般的人。
      皇嫂不再说话,慢慢为我梳着头,有眼泪落在我的头发上。
      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嫁给皇兄的那一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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