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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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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昨夜降下了第一场雪,这座小镇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任谁都想不到,这场雪下了这么大,仅仅是一个晚上,仿佛要把欠的这些年的所有雪都下完。
窗外的风仍旧呼呼地号着,带着雪粒疯狂往人的脸上拍打。厚重的棉衣无法抵御来势汹汹的寒风,被寒风逮到机会,就顺着领口和袖口往人的衣服里钻。肉体凡胎终究敌不过严寒,出门的人无比后悔今天的决定,只想着赶紧回家,躺进暖和的被窝里。
小女孩被父母推出门,来到了邻居的家门口。父亲说,对门来了一户新邻居,是一对父子。他们从温暖的南方搬过来,可能受不了北方的寒冷。而且没有妈妈在身边,小男孩太可怜了。于是母亲就准备了两床厚重的棉被,让女孩带去给那对父子。
楼道里风很大,女孩特意换上了厚重的棉衣。她敲了敲门,在等待开门的间隙里,她漫无目的的想,开门的会是谁呢,那个男孩多大了,他妈妈去哪里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轮番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喜欢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无论想些什么都好,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在乎。
门响了,吱呀一声打断了女孩的思绪。她抬起头来,露出笑容。门口站着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板着脸,没有什么笑意,一双剔透的眼瞳冷漠地打量着这个突然来敲门的不速之客。小女孩惊了一下,这个男生,比她见过的所有男生都好看。好看的就像是电视里的明星。她觉得,表姐经常抱着手机看的那个男明星,都不如他长得好看。
“有什么事吗?”男孩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太冷了。在南方居住的时候,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寒冷。屋子里很冷,他裹着为数不多的几件冬衣,很狼狈,却也只是让他现在的处境稍微好一些。楼道里是穿堂风,更加凛冽,他出来开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稍微有点厚的外套,此刻感觉他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他本能地不太喜欢让他在寒风中挨冻的少女,哪怕少女长了一张很精致的脸。真想念南方的温暖啊。他想。
少女看着他愣了愣,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容貌被人震惊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少女回神。少女如梦方醒,冲他害羞地笑了笑。她一笑,露出两个虎牙,十分可爱。但少年无动于衷。可爱的样貌他见了不少,对他而言不算稀奇。只不过,在看见少女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之后,他感到身上的寒气似乎少了一点。
他面色缓和了几分,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垂眸打量了一眼少女,视线随即锁定上了少女身后一个编织袋。这时候,少女开口说话了。
她脆生生的声音在楼道里来回飘荡,平添了几分空灵。“你好,听说你们是新搬过来的邻居,我是住在你们对门的那家。我爸爸担心你们一直生活在南方,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所以特意让我给你们送过来了两床厚一点的被子。”她见少年拧起了眉头,还以为是在担心这场寒冬太过漫长,以后的生活会受影响呢。她急忙摆摆手,宽慰道:“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冷天最多也就一个多月,很快气温就会回升了。”少年的眉眼依旧没有舒展开,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女孩身后的编织袋,似乎要透过编织袋,看到内里。
少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人对峙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今天父母都要去工作,这份差事是用不到她的。她垂下眼眸,却看见少年被冻地发青的手指,他的手摁在门上,却巧妙地避开了门上一块不显眼的污渍。她顿时福至心灵,抬头,兴冲冲地说:“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两床被子是使用过的?这你可以放心,这两床被子没有人盖过,都是新的。这是我妈妈为了我考上高中去住校准备的,可我离中考还有两年呢。”
少年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他正要伸手去拖编织袋,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景山,你在门口站着干什么呢,快把门关上,这太冷了。”声音比少年的苍老了许多,透着浓浓的倦意。
少女闻声而看去,只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长相跟少年有七分相似,虽然上了年纪,眉宇间多了几条皱纹,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姿。少女猜测,他应当就是男孩的父亲了。
“邻居来送东西。”少年清冷的嗓音响起,像是流过山涧的一泓清泉。清冷疏离,让人无法接近。
“哦?你好啊。景山你也真是的,不知道让小姑娘进来坐坐?”中年男人本来只是在客厅里对着大门张望,听见少年的声音后,好奇地走了过去。他看到女孩后,脸上浮现出温和地笑,不同于少年的疏离,他更多的是温暖。他语气中带了淡淡的埋怨,似乎在指出少年的不懂礼貌。少年本来舒缓下来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在少女不解的凝视中,他甩下一句:“没人教我。”然后转身回了房子里。
中年男人脸上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在看向女孩时恢复如常。他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啊,这孩子从小就比较孤僻,不太会说话。应该没有冒犯到你吧?”少女忙摇了摇头,说,没事的。
她费力把编织袋拖到面前来,拍了拍,说:“只是我爸让我给你们送来的厚被子,叔叔你们可以先盖着。”中年男人大喜过望,嘴里不住地道谢,两手拖住编织袋往房间里拽。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家伙,这么重啊。你爸妈怎么让你送过来啊,你一个小女生,怎么办的动。”几句话之间,少女已经发现,无论是对谁,都会遭遇他的埋怨和指责。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女孩微笑了一下,没有跟他辩驳,只是说:“没关系的叔叔,我家就住在对门,拖过来很方便的。”“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一家了。等我们家收拾完了,一定要请你们一家来做客。”少女不置可否,只是笑。这样的事,要等父母决定。她说:“您真是太客气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您可以敲我们家的门,我一般都会在家的。”
中年男人连连称谢,他说:“那以后可能还有许多要麻烦你们的地方了。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少女摇了摇头,说哦:“这就不用了,叔叔。我还得回家看书呢。爸爸妈妈回来要检查我的功课的。”“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啊。”
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中,抱起正在沙发上打盹的橘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天气还是太冷了。尽管她出门之前已经穿好了厚重的大衣,却还是冻得手脚发冷。她无端想起了想起了少年冻得发青的指尖。不知道这样一个寒冬,他要怎么熬过去。
猫咪被她抱的不舒服了,在她怀里转了个身,喵呜了两声。她轻轻拍拍猫咪的头,让它安分一点。今天是工作日,如果没有生病,她现在应该正坐在教室里上课。
她面前摊开了一本画册,是她最喜欢的画家画的。其实父母不会来检查她的功课,只会叮嘱她多休息,少看书。她身体很不好,而父母自她生病之后,就对她十分小心翼翼,不让她干重活,不让她多走路,甚至给她办理了休学,让她在家好好养身体。不上学的后果就是,她无事可干。教材已经被翻了几遍,她父母怕她无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她买许许多多的画册。她的父母认为,看画册对她来说,是最省力的。既不用动脑子,也不用费眼睛。
其实她父母也并不想让她抱着那么厚重的两床棉被到对门,他们想的是,先把东西准备好,放在门口,等晚上下班回来了,再把那个编织袋亲自送去给邻居。但是少女不想一直被关在家里。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她迫切的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摸样,而不是透过窗户。就连楼道里裹挟着尘土的冷风,都让她着迷。
于是她自作主张,趁父母都去上班了,扛着沉重的编织袋敲开了对门的门。她生出了几分快意,是瞒着父母做了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那种兴奋。她也知道,等父母回来后,又将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争吵。不过那火气并不是对她而来的,所以她不用在乎。
抱着猫看了会书,她揉了揉眼睛。猫在她腿上呆的时间太久了,有些厌倦了,于是不顾她的挣扎,后腿用力,跳到了地上。少女扁了扁嘴,有些不乐意,却知道,这小家伙强迫不得。正好在这时候,门被敲了三下。她周身一震,冷汗顿时就沾湿了鬓角。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在听到那阵敲门声之后,她还是感到周身泛起一阵熟悉的寒意。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大有不开门就一直敲下去的执拗。少女终于没有第一次听见敲门声的时候的紧张了。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大口。水已经变得冰凉了,她皱了皱眉,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冰凉的液体一路划过喉管,到达胃里,她打了个哆嗦。她嘴唇泛白,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彩。愣怔了半分钟,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她起身走出房间,一步一步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门开了,她看见对门的少年站在门口。她在屋里耽搁了太长时间,但少年脸上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他还是穿着早上时候的衣服,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正发出袅袅的热气,还带着陌生的香味。
“他让我送来的。一些食物,给你当午饭。之所以没有邀请你去我们家吃,是因为他考虑到你是个独居在家的女孩子,而我们两个都是异性,不太方便。”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长段话,然后举起了手里的塑料袋。他例行公事一样,把塑料袋往女孩的手里一塞,然后自己转身就走了。
少女呆呆地听着他说话,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当塑料袋举到手边时,她下意识去接,手指碰到了男生的,冰凉一片,让她瞬间回了神。男孩也注意到了手边一点温热的触感。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缩回手指,平素最讨厌与别人肢体接触的他,在此刻竟然没有产生熟悉的厌恶感,也并不想马上回家洗手。
“谢谢你。”少女轻声道了谢,目送少年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然后才若有所思地关上了门。
塑料袋里装了一碗热乎的汤圆。她找来一个碗,把塑料袋放了进去。她开门晚了,原本烫手的汤圆已经在外面被过道里的冷风吹得凉了。但好在塑料袋里还有一些汤,没那么快变凉,还能让汤圆保持着一点温热。她并不是很喜欢吃这种甜腻的食物。厨房里也还有妈妈上班之前给她准备好的午餐。也许是不想自己动手把午餐放进微波炉了,也许是北方的她很少吃到南方的汤圆。她竟然把一碗汤圆全部吃干净了。丢掉塑料袋,不知道窝在哪里睡觉的橘猫又闻着味道过来了。它扒着垃圾桶看了好久,也只是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空空如也的垃圾袋。
它失望的一甩尾巴,走了。过不了多久,自动喂食机就会哗啦哗啦响起来,它的饭盆里就会出现满满的猫粮。父母连猫粮都不许少女亲手喂,倒不是怕喂猫粮这点小事会让女孩累到,而是怕她太容易听信猫猫的撒娇,把它惯坏。
吃过午饭后,是例行的午睡。少女铺好被子,想,过不了几分钟,妈妈的电话就要打来了。午睡前问问她吃了多少饭,然后催促她睡觉,是妈妈一贯以来坚持的习惯。
果然,她刚躺进被子里,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起来:“喂妈妈?”妈妈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宝贝,吃过饭了吗?”“已经吃过了。”她沉默了。往常这个时候,她会主动跟妈妈汇报今天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但今天,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妈妈可以向别人施以好意,但却对他人释放出的善意猜忌再三。她不确定妈妈会不会同意她吃新邻居送来的东西,也不确定妈妈在得知她没有吃自己准备的东西的时候,会不会生气。好在今天妈妈的工作似乎很忙,竟然没有追究她,而是叮嘱她好好午休,下午不要太过劳累。她乖巧的答应下来,然后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那杯冷水让她的胃有些疼,但那碗温暖的汤圆轻易就化解了。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就浮现出了少年的身影。听他的父亲说,他叫景山?姓什么呢?他多大了呢?看他的长相,应该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能跟自己一样大吧。她突然涌起一阵羡慕。她羡慕少年拥有健康的身体,可以不用考虑什么病痛,想去上学就去上学。明明在他们这个年纪,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上学了。可她却无比的渴望。哪怕只是让她在学校里枯坐一天,或者哪怕回家有写不完的作业,她都愿意。她不想过这种金丝雀一样的生活了。小心翼翼,所有人连句重话都不敢跟自己说。但实际上,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自己生出了逃避心理。
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她可以跟同学出去玩耍,可以肆意在马路上狂奔,可以跟同学们抱怨今天的习题好多好难,可以做很多很多事。
裴景山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不喜欢跟别人一桌吃饭,于是自己端着碗来到了书房。他的父亲不知道如何管教他,也不知道他这种孤僻的行为和性格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拗不过他,只能事事顺着他。
他对这个地方还很陌生。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到这么冷的地方来,他的身体虽然很好,但是也挨不住突如其来的苦寒。明明来的那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怎么突然就冷了那么多呢。这样的寒意让他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那天是南方难得的冷天。天阴沉着,乌云蔽日,大雨哗哗的下着。寒气顺着雨水,淋透了大雨中的每一个人。他怀里抱了遗像,枯坐在墓碑旁。没有打伞,任由雨淋湿全身。
第二天,这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就来到了他家的门前。他穿着板正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跟自己母亲会有关系的那种人。裴景山戒备的盯着那个男人,见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照片,已经泛黄了,但是他还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破损或折痕。他把照片递给裴景山,说:“好孩子,别害怕,我真的是你爸爸。你看,这是我跟你妈妈的合影。”裴景山将信将疑的接过照片来,低头一看,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两人亲热地依偎在一起,男人的手臂环过女人的肩头,而女人正笑得一脸幸福。虽然照片是很久之前的了,但裴景山还是能看出来,男人正是眼前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而笑得灿烂的女人,正是自己刚去世没几天的母亲。其实母亲的长相跟这张照片上的已经差别很大了。现在的母亲,眼睛里早已经没有了照片里的光芒,而唇角也长年累月地耷拉着,不像照片里年轻的她一样,还笑得开心。裴景山在母亲房间的床头柜里见过无数次这张照片。只是没有这张照片保存的好,母亲的那张,已经伤痕累累了,被她撕碎又拼起来无数次。
裴景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容,他说:“这张照片我见过很多次。母亲也有。”那男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他感慨的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她也还留着呢。照片在哪呢,我们这次走,把照片也带上。”裴景山把照片丢给他,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卧室里走:“埋进我妈坟里了。”
男人带他离开了住了很久的地方。他在那条小巷里出生,长大,失去母亲。现在,男人要带他离开这里了。
他很抗拒,于是问:“你要带我去哪,我不用你养活,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你要走自己走吧。”男人循循善诱:“你是我儿子,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听话,我们去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裴景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根本养活不了你自己。你才十二三岁,你能干什么?你这种的去上班,叫童工,别人雇佣你是犯法的。你想因为自己的固执拖累人家嘛?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你唯一的监护人。”
那句拖累人家,狠狠刺痛了裴景山的心。他从小就被人指责,是个小拖油瓶。别人在背后议论他最多的,就是“拖累了他妈妈”。他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于是他打开门,看见了站在门口心急如焚的男人。他不再像刚见到自己的时候那么沉着冷静,现在的他,跟母亲犯了病的时候竟然还有点相似。
察觉到他跟母亲的相似之处后,裴景山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讨厌他了。于是他问:“你叫什么?”那男人掏出纸巾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急出来的。他说:“裴丛。”果然跟自己一个姓。裴景山对他自称为是自己的父亲又信了几分。
“我们去哪?”站在路口,裴景山身上背了一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虽然书包看起来很破旧了,但很整洁,一点污渍都没有,跟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看得出他是个很喜欢干净的孩子。裴丛对于这一点很满意。他虽然有些瞧不上这个孩子的性格,太过于锋利,但是他良好的生活卫生习惯,还是很让裴丛喜欢的。这一点像他当年。
“你就这点东西?”裴丛打量了他一圈,发现他没有拎任何的行李箱,浑身上下只有那一个背包。“包里装了我的几件衣服。剩下的都
放进我妈坟里了。”这是裴丛第二次听到他提起母亲的坟墓。他有种跟过去断绝关系的感觉,把所有的一切念想,都随给母亲去了。
“你的书呢,文具呢。虽然你妈妈对你的学习不上心,但我以后可是会看着你好好学习的。”“一支笔,一个本子。剩下的课本,早就被别人扔没了。”他像是在说什么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带什么感情。裴丛没有办法,使劲叹了口气。“我们去哪?”被裴丛带着走,裴景山产生了一种茫然。这样的感觉让他没来由的害怕,他感觉,以后再也回不了这里了。
“去北方。我们不在南方过了。”裴丛拍了拍袖口的灰尘,语气中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北方是哪里?裴景山茫然。“很远吗?”他不想走了,他反悔了。他讨厌离开早已经很熟悉了的生活环境,讨厌变动。
“跨越半个中国。不过,你会喜欢那里的。”裴丛对以后的生活半是无奈,半是期待。“我不会喜欢那里的。我不想跟你走了。”裴景山站住了脚步。他扭头就往回走。还是回家吧。不打工,他去捡垃圾,他不想走那么远,妈妈想他的时候,会找不到他的。不过妈妈应该很少会想到他,但是他不想以后难过了找不到妈妈的坟头。
裴丛再一次为这个孩子的倔强而感到头疼。这点也很像他年轻的时候,固执己见,听不进别人的劝告,跑到北方发展是这样,跟景山的母亲谈恋爱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么难缠,如果现在能够回到过去,他会跟那个愣头青一样的自己说,别固执了,听话。
他也是这么跟年纪小小的裴景山说的。裴景山却一把推开他,语气很冲:“你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裴丛感到有些无稽:“我怎么不是你爸爸了,你跟我的姓,我们长得也很像,而且我跟你妈妈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合影,对不对?”他本能地认为这么大的孩子,需要温声细语地哄着,但裴景山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从来不吃这一套,或者说,没有经历过这样温和的问话。他冷哼了一声,说:“你连我几岁都不知道,还想当我爸爸呢。叔叔,你认错儿子了吧。”
裴丛愣在了原地,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他都记不清那是哪一年发生的事了。那场遇见像是昙花,只开了一瞬,但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迹。
他最后没有办法,说:“你妈妈住的那栋宅子,我已经卖掉了,你现在只能跟我走了。”裴景山这才惊觉,这个男人在母亲的生命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他只好跟着裴丛北上了。
火车上,裴丛给他准备了许多东西,面前摆了琳琅满目的速食,可裴景山只是吃手里的那块面包。“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吃饭。”因为从来没有人跟他一起吃过饭。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正是敏感的时候,被不公正对待之后,就会下意识远离所有同龄人。也许有些同龄人对他表示过善意,可他却还是硬邦邦的拒绝了。给他希望,又亲手剥夺他希望的感觉很难受,他不愿再经历一次。而母亲从来不跟他同桌吃饭。那张跟裴丛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让她难过,难以下咽。
裴丛若有所思,摸了摸他的头。他避开了,裴丛的手指只碰到了他的发丝。裴丛有些尴尬,他主动开口,希望能跟这个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拉近一下距离。他说:“景山,你知道为什么你妈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裴景山茫然摇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没问过母亲,母亲也不会主动找他说话。每次主动找他,都是学校的老师又告了他的状,随之而来的,就是谩骂和指责。
“我大概猜到了。虽然没有跟你妈妈商量过你出生后要叫什么名字,但是我也是想给你取这个名字。”裴景山手里的面包吃完了。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块毛巾来,仔仔细细擦了手,然后叠起来,脏的一面朝里,干净的一面朝外。等到了目的地之后,再把这块毛巾认真洗洗。做完这一切,他懒懒的掀了掀眼皮,他忽然就有了点兴趣。这个名字,究竟有什么含义。他也想知道,在母亲心里,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
裴丛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说:“我跟你妈妈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景山。那次见面,我印象很深,现在都能记得你妈妈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扎得是什么样的发型。”裴丛陷入了对初遇的怀念。他沧桑的眼睛中,终于出现了一抹类似于生机的光亮。
裴景山却突然就兴致缺缺了。他以为他在母亲心中应当还是有些什么特别之处的,但没想到,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为了纪念和这个男人的初遇。
“景山在哪?”裴景山喝了口水,还是问了出来。他也想去看看景山,这个跟他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景山就在北方。离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近。我们可以一起去。”“我不要跟你一起去,我要自己去。”裴景山冷冰冰拒绝了裴丛的提议,他有些后悔把母亲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应该留一张的,这样,等他自己去景山的时候就可以带着这张照片,也算是和母亲一起来过了。
裴丛知道裴景山并没有完全对自己放下警惕,他在来接裴景山之前,已经向要好的朋友打听了,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朋友很疑惑,他一个鳏夫,又没孩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他打了个哈哈搪塞了过去。
除了自己和裴景山妈妈的家人,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段渊源了。甚至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的爸妈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裴景山这么大一个孩子。裴丛不敢让他的朋友知道这段过往。但裴景山的母亲不一样,她从不避讳自己有裴景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避讳曾经和裴丛有过一段感情,自己未婚先孕后惨遭抛弃。
至于裴丛自己,也是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裴景山的存在的。跟裴景山的妈妈分开后,他很快回家相亲,跟一个父亲商业伙伴的女儿在一起了。他们没有孩子,而这个他不爱的女人,而因为他的冷遇。郁郁而终。那天他正要出门谈一笔生意,却被一个憔悴的女人拦住了。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当年自己深爱过的女人。裴景山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女,不谙世事,纯真的性格让裴丛深深的难以自拔。但十几年过去,她已经变成了一副完全认不出来的样子。她颤抖着手拦住裴丛,跟他说,自己时日无多,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裴景山。
裴丛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对于他而言,裴景山就是一个麻烦。但当听见孩子的名字叫景山的时候,他还是恍惚了一下,终究是答应了。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裴景山的母亲决绝地离开了,她没有跟裴丛说,自己找他找的有多艰辛,自己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只是说,她跟裴景山住在他当年买给她的房子里。
头脑一热答应下来的裴景山在楼梯口坐了一下午,不怎么抽烟的他抽光了口袋里一盒烟。他承诺了裴景山的妈妈,所以要承担起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但是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个儿子呢。他偷偷去看过,裴景山长得跟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没有办法骗别人说这个孩子是自己领养的可怜虫,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他当年作的孽。
他曾想,反正也不负责任过一次了,不如这次继续逃避吧,继续不负责任吧。反正裴景山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会突然冒出来找他要一笔抚养费。但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后,还是觉得,他已经辜负过心爱的女人一回了,不能再让她失望第二次了。
于是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孩子应当怎么安顿,最后他发现,无论怎样,只要这个孩子出现在认识他的人面前,就一定会败露。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南方。去北方也能找到工作,甚至但凡是个什么机会,都好过在南方过的苟延残喘。
裴景山对这一切都茫然无知。他对以后的生活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汤圆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孔。书房是这栋房子里最让他感到轻松的地方。房子原先的主人留下了很多书,其中有一本地图。裴景山打开书柜,拍了拍地图上的灰尘,然后随意翻看。他想找找,景山离这里远不远。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裴景山坐在原地没有动。他在地图上找了很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其实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火车报站的时候,他听了一耳朵。
裴丛等了片刻,没人来给他开门,于是他自己推门而入,看见裴景山坐在书桌旁在看些什么,很认真的样子,他又对这个孩子升起了一点希望。“在看书?”裴景山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没理他。
裴丛有些尴尬,他靠在裴景山身后,说:“喜欢看书是好事,等咱们忙过这段时间之后,我带你去找所学校,还是得继续上学。不过没人会欺负你了。”听到上学,裴景山的眼睛转了转。他本想拒绝,想了想,不上学的话,就要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面对着裴丛,还不如上学去呢。
见裴景山难得的同意什么事,裴丛终于有了点为人父的自豪感。他收走裴景山吃空了的碗,继续忙碌着收拾东西了。
晚饭时候,这对像是临时搭伙过日子的父子难得的融洽。但对门的另一家就不一样了。
门锁咔哒一声,是有人用钥匙开了门。女孩像只受惊吓的兔子一样回头,见是母亲回来了,她这才放下了满身的戒备。她弯了弯唇角,主动迎上去:“妈妈,你下班回来啦。”她的妈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却发现门边少了什么。
这时候,门又响了一下,是女孩的父亲回来了。他看着门口的母女俩,有些茫然。他问:“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去把被子给邻居家送过去,你们准备准备吃饭吧。”他转身想去拿早晨上班前放在门口的编织袋,却发现那块地方空无一物。“爸爸,妈妈,我今天出门了,把东西给邻居送过去了。”
“你今天出门了?”她的母亲勃然变色,温柔不复存在。“妈妈我没事,我只是在外面呆了……”“好了宝贝,你不要再说了。回你的房间,妈妈马上给你准备晚饭。”
女孩听话的回了房间,将房门紧闭,他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有一场争吵。
“卓丞你自己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今天早晨为什么不直接把东西给人家送过去,从灵身体不好,她就不能出门。她万一再生病怎么办!”“怨我吗,你就知道怨我,那你怎么不自己顺手给对门送过去,反正是你打包的东西。”“要不是你提,我怎么会准备东西?你还怨上我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从灵现在已经很痛苦了,你就不能让她好好在家里呆着吗。你明知道女儿在家里呆不住,却不事事做好,非要她去冒这个险吗,你是不是非要她出了事你才安心啊。”“你天天把她关在家里,对她的成长有好处吗?我还要问问你安的什么心,存心想把她在家里憋死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随即有一方摔门而去,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扔在了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卓从灵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虽然这样的场景时有发生,但是她永远无法习惯,还是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