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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一辈子都没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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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市电在人们的熟睡中通了,手机也有了时有时无的微弱信号。
可惜山体滑坡严重,路一直没通。
早上十点多,萦绕多日的大雾散了。
直升机在酒店顶楼空投了药品、食物、饮用水和一些必备物资,人们在窗边给军绿色的直升机鼓掌。
等直升机离开,万朵和杨小蕊一起指挥大家整理物资,率先把药品分给需要的人。
大部分人吃了药都有效果,除了两个人。一个是因为溺水导致肺部感染的人,需要尽快送医。另外一个是程寅,依然高烧、依然嗜睡。
万朵没了办法,借着微弱的手机信号打给了程天阳。
下午四点,程天阳回了电话。
出景区的路经过三天抢修,目前只剩下一段因山体滑坡严重没完全恢复。
这段山路叫涌山坳,长度大概两公里,无法通车,但可以步行。只要过了这段路,那边有车接他们。
山上偶有碎石掉落,程天阳问万朵,敢不敢走。
一个小时后,万朵带着两个病人上了出景区的车。就算程寅能扛,那个肺部感染的人也扛
不住了。
程寅不让万朵冒险,让她送到涌山坳后就和司机一道返回。不过两公里,他可以带着那人走过去。
万朵答应了。
因为不答应,程寅就不让她上车。
阴雨散去,天空放晴。西边一抹斜阳,在峰回路转时偶尔露出赤红的脸。
一路上,她时不时看向旁边的程寅。连日的高烧让他的呼吸比正常人都快,他闭着眼睛,眉心皱起,看上去很难受。
这三天他几乎没怎么吃饭,整个人又瘦了一圈,侧脸轮廓看着更深刻,堪比此时路边陡峭的山峰。
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希望这段路短一点儿,又希望长一些。
能让她和他,多待一会儿。
车行一个多小时后,路面变得坑洼不平。
司机说,转过这个弯,前面就是涌山坳了。
闻言,万朵再一次看向程寅。
程寅也睁开眼睛,朝她笑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怎么能放心?
万朵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车子突然急刹。
两个人身体惯性往前冲,又被安全带勒住。
前面山石滚落,巨大的隆隆声响彻山间。其中一块巨石,刚好砸在路面。
好在司机反应快,车子堪堪停在巨石前,没有撞上去。车上四人刚松口气,再次听见恐怖的山石滚动声。
四人同时向右转头,脸色齐变。
侧面山坡上,碎石泥土一起掉落。
“倒车!快!”程寅吩咐司机。
司机手忙脚乱,车子纹丝不动。
来不及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一块巨石朝他们砸来。万朵眼睁睁看着那块巨石,心如死灰。
下一秒,有人扑过来,将她护在怀里。
砰的一声巨响,像沉闷的雷在耳边炸响。
碎石敲击车顶和路面,在车子四周一刻不停。
万朵闭着眼睛,等着死亡降临。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又或是几分钟。
直到所有声音消失,山谷复又宁静,万朵才慢慢睁开眼睛。
四周尘埃飞扬,车顶被砸得凹下一大块,最低的一处,和程寅后背只差几厘米。
车玻璃都碎了,他头发,后背全是玻璃渣、碎石和尘土。
万朵脸贴着他胸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
“程寅,”她心脏狂跳,急问:“你怎么样?”
程寅没声音。
双肘撑在她两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程寅?”
万朵看不见他的脸,急着用手去推他,滚烫的身体,怎么都推不动。
“程寅!”她全身发抖,连声音都在抖,“你别吓我,求求你,说句话……”
车厢里静悄悄,没有声音回答她。
一瞬间,万朵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不好的可能,每一个都像一把重锤锤在胸口。
她声嘶力竭地喊他,希望他能应一声,一声就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朵哭地绝望时,耳边终于传来一声低吟。
“万朵。”
万朵一怔,止住哭泣,又听见他说,“我没事。”
极低极低,又沙哑,听在万朵耳中,却如同天籁。
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仿佛所有惊吓和委屈都在这一刻释放。
她双臂绕过他腰身,把头贴在他胸口,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
“你吓死我了!”她哽咽哭诉。
程寅咳了一声,说:“别怕。”
他缓了缓神,发现后背几乎挨着顶棚。
蜿蜒的山路前后无人,被砸扁的车子周围烟尘飞舞。驾驶和副驾驶上的人都悄然无声,也不知道伤势如何。
此刻危机并没有解除,说不定头顶还有巨石在摇摇欲坠。
来不及安抚万朵,程寅躬着身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观察四周。
左边车门变形严重,右边稍好一些。他一点点挪到右边,去开车门,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
手机没有信号,他看着满脸泪痕的万朵,暗叹一口气。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他把西装缠在手上,用力敲掉右边车窗玻璃。右后车窗已被砸得像磨砂玻璃一样,去掉并不需要太大力气,但依然让他气喘吁吁。
做完这些,他拆掉手上的衣服,去拉万朵。
“快,”他喘着气说:“爬出去。”
他脸上的血混着汗从额角流下,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流入黑色衬衫里。
万朵看了一眼变得不像样的车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哭着摇头。
程寅从她的眼神里已经读出她的想法,再劝:“出去后往回走,找人来救我们。”
万朵还是不肯,哭着说:“不要,要走一起走。”
程寅无奈苦笑。
他何尝不想,可车窗被压扁,万朵出去都费劲。
“你先出去,我们几人的命,还得靠你呢。”他轻扯了扯嘴角,去擦她脸上的泪。
“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
万朵被劝动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抹了把眼泪,点头。
车内狭窄,程寅看着她一点点朝自己挪过来。
纤细的身体,柔软的腰身,是他曾经拥有的美好回忆。经过他身体时,程寅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住。
他紧紧抱住她,用了很大力气,仿佛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拥抱。
也许,就是。
万朵的泪奔涌出来,心痛如绞。
她变卦了,不想走了。想留下来陪他,时间长了,总会有人来找。在此之前,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忽然腕上一凉,多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程寅的手串。
这是他父母给他留的,她下意识要拒绝,被他拦住。
“送给你了,”程寅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又仔细地将她哭花的脸一寸一寸描绘,“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
万朵已经哭得说不出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程寅嘴角牵出一笑,好看又悲凉。
“走吧。”
一刻钟后,万朵终于费劲地从右车窗爬出来。出来才发现,一大块石头砸在车顶,惨不忍睹。
“你别睡,等我回来。”她弯下腰扒在车门口,迟迟不肯离开。
程寅点点头,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走吧,我等你。”
万朵咬了咬牙,不再逗留。
夕阳从树梢穿过,洒在山间公路,给细瘦的姑娘披了层金色外衣。
回去的路在东,万朵却迎着夕阳走。
程寅努力地,从破碎的前挡玻璃窗缝隙中望向纤细的身影,终是无奈一笑。
小姑娘,从来都不听话!
但……很勇敢。
一向勇敢。
风过山林响,程寅仿佛又听见那句戏文——
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他缓缓合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
万朵,吾妻,我将此生所有好运都送给你。
愿你平安顺遂,此生无虞。
—
一个月后,龙域华庭。
清晨,阳光明媚地照进房间。这样晴朗的天气,放在一月前的那几天都是奢望。
床上,万朵拥着被子翻了个身。
醒了,却不想睁开眼睛。不一会儿,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用清冽的嗓音喊她吃早餐。
她翻身爬起来,迅速地洗漱完毕,换了衣服,拿了背包往门厅走。路过饭厅时,脚步放缓。
桌上摆放着小笼包、皮蛋粥,还有几样小菜,都是她爱吃的早餐。
厨房里高大的男人听见声音转身,看见她,微微一笑。
晨光里,男人英俊的脸庞带了些慵懒的痞气,与受伤之前完全不同。
因为头骨受伤,做手术时他头发全被剃光,如今半个多月过去,长出新的发茬。
这样短的头发毫无发型可言,放在别人身上像刚从局子里出来,放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魅力。
不羁,狂妄。
似乎想做什么,无人能左右。
万朵盯着他额头上的疤,记忆倒回到一个月前。
那天,她没有听他的话往回走,选择冒险通过涌山坳。往后虽然安全,但十几公里没有人烟。往前,只要能通过这两公里,就能找到救援人员。
二者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是以在程寅催她离开时果断下车。
算她幸运,没有被碎石砸伤。而更幸运的是,路只走了一半,手机就有了信号。
打通电话后,她立刻往回跑。跑得腰腿都废了,到了地方,程寅还是昏过去了。
无论怎么喊,他都没有睁开眼睛。那一刻,万朵觉得这世间所有美好都离她而去。
她一个人守着他,直到救援队赶来。
因为败血症和头部创伤,程寅住院半个月。万朵因为腰伤被送去一家骨科专科医院,也躺了半个月。
两个医院一个南一个北,这半个月,两人一直没见面。
万朵出院那天中午,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同样刚出院的程寅。
他来接她。
只用三言两语,他就说服了庞郁,把走路还得靠扶的万朵拐走了。
在万朵看来,这就是胁持,赤裸裸的!
他们没有回家,程寅直接带她去了机场,目的地是云南的一个苗医家里。
他在西南的时候,打听了不少偏方疗法,现在带着她一家一家去试。
半个月,连续跑了四个城市后,万朵终于不肯再试。再试,不过是再一次承受打击。
昨晚,在回龙域华庭的路上,她平静地表明了态度。
不打算再去看腰伤了,就这样吧。她已经决定重回南城昆剧团,改攻文旦。
放弃很难,从头再来更难。
她不觉得自己是逃兵,希望他也不要再自欺欺人。
七月的南城夜色流华,霓虹的颜色在车窗上流淌。
听万朵说完,程寅难得的沉默了。
相处这半个月,万朵知道他心思,只是有些事发生了,就再难回去。
比如她的腰伤,又比如,他们的关系。
“你今天回北城吗?”万朵在餐桌前坐下来,夹了一个小笼包放碗里。
两人现在都住在龙域华庭,但分两个卧室。
程寅也坐下来,倒了碟醋给她,笑问,“你就这么盼我走?”
万朵夹着小笼包蘸醋,笑着纠正,“是程思危盼你走。”
昨晚,她又听到程思危给他打电话,不用问,又是催他回北城。
现在的他借口养病,不参与久诚任何事务,逼得程思危三天两头打电话。
“那你呢?”程寅目光直白,问:“你希望我走吗?”
“这是你家,你去留随意。”万朵答得官方,脑袋里想的却是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她无比期待他留在南城。
她看过一些电影,被包养的情妇小妾就是这样。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每天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他来。
这样的她,她不喜欢。
她生来普通,这辈子也注定平庸。硬和他在一起,只能当他的附属品。
这样的夫妻关系,她也不喜欢。
练功的人都有股倔劲,宁愿自己累死痛死也不想被人嘲笑。
她是爱他,但不想被嘲笑配不上他。
这一年多的时间,她想得非常透彻,不会因为他们一起经历生死就改变。
生死只是一瞬间,但婚姻是长久的每一天。等到她人老珠黄连花瓶都做不了的时候,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把婚离了吧?”她说得很平静。
程寅修长的手指捏住白色羹匙,搅动碗里的粥,回地也很平静。
“没空。”
万朵看了看他,也不想多说什么,“行,等你有空了通知我。”
她放下筷子,把一直戴在手上的串珠拿下来。
“你也知道,我上班带着不方便,还是还给你吧。”出院那天还过给他,他不肯收,说给她了就是给她了。
檀香串珠碰到玻璃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程寅看着她,表情毫无波澜。
万朵等了等,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拿起旁边的背包去上班了。
身后,修长的手指拿过串珠,捏在指尖轻捻。
男人望着玄关,眉宇深沉,目光幽远,半晌后忽而勾起一侧唇角。
往常这个时候,是有人要被算计了。
这一次,不知道是谁。
南城昆剧团座落在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院里。这小院是前清时代的私家园林,原主人民国时期去了台湾,后来这园子归了国家,七十年代剧团成立就分给了剧团。
万朵今天的工作是和师姐学习《长生殿》。她拿着谱,一遍一遍练习唱腔,可怎么都不如师姐唱的好听。
这是她的短板,很早以前就知道。
不过即然做了决定,就该全力以赴。她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师姐,下午吃过饭后就找了个僻静地方自己练。
彭同风看见了,主动拿了笛子过来给她伴奏。
她谢了又谢,没矫情地拒绝。
正是南城最热的季节,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房间里没空调,窗户开得最大也抵不过热浪汹涌。
练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门外人声喧嚷,有点吵。彭同风抹了把汗,提议休息。
万朵点点头,放下谱子,去窗边拿她的粉色吨吨杯。开了盖,正要喝,忽然从朱红的木窗格子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男人穿着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棉麻休闲长裤,一身清爽地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可惜头发短了些,否则好像误入了一场民国电影,看到一个翩翩贵公子。
万朵手顿了顿,继续喝水,咽下去后才问:“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班。”程寅这时已经走窗前,与万朵一个窗内,一个窗外。
隔着朱漆窗棱。
看见房间里的彭同风,他略一点头,仅一秒,视线又回到万朵红扑扑的脸上。
“我不用接,”万朵刚要再喝水,一怔,反应过来,“你不是说没空吗?”
“那要看什么事。”他答得理所当然。
“比如?”
“接你下班,陪你吃饭,都有空,但要是你今早提的事……”他看了看坐旁边的彭同风,双手撑住窗台,微微弯腰靠近她说:“一辈子都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