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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第 146 章 番外(杨兆麟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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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曾,你干嘛呢?快走啊!”一个士兵正抬着被箭矢紧紧串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他们在小队里算是中流砥柱,这才被委派来给大人物收尸。
杨兆麟最后一瞬的记忆是从四面八方齐涌而来的箭矢,而此刻,他正抬着他和婉婉的尸身,被面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呵斥,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愣在原地不肯动弹。
那小兵见他魂不守舍,赶忙唤了两个相熟的老兵接替了他们,一把把杨兆麟拉到巷道旁:“你是不是被吓坏了?”
杨兆麟紧紧盯着担架上血肉模糊的尸身,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身份。
见杨兆麟始终不发一言,那小兵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踹杨将军的尸身泄气吧,这可使不得。不过连我都想狠狠踹他几脚,也难怪你魔障似的盯着他出神。”
杨兆麟微微皱眉,不理解他的士兵会对他有如此大的敌意。
那小兵偷偷塞给了杨兆麟一块儿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都是命,你也节哀。你表兄弟的死,确实可惜了。这么多年咱们脑袋别在□□上,一门心思的跟着姓杨的造反。本来城内的内应偷偷打开城门,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领都城。可是这个脑袋抽风的将军,愣是为了一个女的背弃咱们几万个兄弟。恭亲王的兵殊死抵抗,咱们少说得折损两三千个兄弟。几千条性命,就这么白白给他们这对儿狗男女陪葬了,真是造了孽!”
见杨兆麟愣着不说话,那兄弟长叹了口气:“你表兄弟家的孩子才两岁吧,他一大家子就指着他这份军饷活着,日后没了进项,只怕日子就难过下去了。回来我们几个兄弟凑一凑,你把钱给你表嫂带回去吧,也算兄弟们一份心意。”
杨兆麟深夜望着一轮明月,听着通铺上的一个个士兵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心中思绪万千。他还记得他抱着婉婉死去时,心中空前的满足感,他以为自己为了心爱的人舍弃了性命,是世间最伟大的事情,世人会称颂他们的忠贞、深情。
可是此刻,他回想起来到这副躯壳中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听到的每一个人关于他所作所为的评价,都是负面的、愤恨的。此刻他作为一个因为将领的错误抉择,失去了亲人的普通士兵,始终找不出任何言语来为杨兆麟的行为辩驳。
他似乎真的只是感动了自己,他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情,让曾经信任他、支持他、背井离乡的士兵们寒了心,让无数人死在了胜利在望的上一瞬,让他永远无法踏上回家的路。
作为小曾活着的杨兆麟并未选择继续留在军中,而是主动以小曾的身份回到了小曾的家乡。因为在军中的每一刻,羞愧感都会让他无地自容。他再也无法忍受每天被无数曾经爱戴他的士兵辱骂、嘲弄,让他们一遍遍重复他们有多么失望。
“你表哥家已经死绝了。”在村口晒豆子的老太太跟前来问路的杨兆麟说道。
“你表哥死的消息传回来,他们家的很多远亲就跑来吃绝户。这群畜生把朝廷给的抚恤款抢的一干二净,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刚开始村里人看她们母子可怜,还接济一下孤儿寡母,可是新帝登基后,赋税越来越重,我们自己都揭不开锅,自然匀不出余粮,他们能讨到的吃食也就越来越少。不出两个月,她们一家生生饿死在了屋里,发现的时候都臭了。”
杨兆麟忽然愣了,此刻的他被人世间最恶的人性震慑住,他虽然青年时失去父母,可是在军中讨生活,好歹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时候他总是听士兵们说,他们必须活着,一定不能死在战场上。
那时他还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当他们贪生怕死、他们不够英勇无畏。可是如今看来,他们从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他们肩负着家中所有妇孺的未来。他们不是怕死,而是他们不能死,也死不起。
杨兆麟在村里人为曾顺遗孀立的孤坟前烧了许多纸钱,黄澄澄的纸钱很快被火苗吞噬,变成一摊黑灰。杨兆麟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自己,审视因为自己的疯狂,到底伤害了多少家庭,让多少人在孤独、绝望中死去。
自此以后,杨兆麟一直在曾村徘徊,久久不愿离去。后来还是曾西的父亲提着柳条将寄居在曾西身上的杨兆麟拎回了家。
“你小子当年非得吵着跟姓杨的造反,说是能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结果呢?你表哥死了,你表嫂一家死的悄无声息。你倒是有幸回来,去不着家门,日日在外游荡,你是不是把魂儿落在哪儿了?
曾西的父亲是个铁匠,原本就日日为自家儿子提心吊胆,如今儿子回来了,他还是得跟着操心:“这姓杨的死了,他找的这个姓祁的,天天鱼肉百姓,变着花样的搜刮老百姓的钱财,眼看着大伙又要活不下去。这造反有什么意义?”
杨兆麟也十分后悔,当年祁园在他身边尽心尽力、极尽谄媚,他试探过他几次,他都表现的一如既往的温顺,再加上他在军中资历最深,忠心耿耿跟在他身边多年,他这才选择了信任他。
可是权力终究是腐蚀了祁园,他从之前的谨小慎微,变成了即位后沉迷酒色、不理政事、嗜血如命。
他享受到了权力的滋味,就再也不愿去体谅百姓。反倒为了持续的占据着皇位,疯狂的排除异己、诛杀忠臣良将,变成了听不进任何忠言的疯子。曾经他们设想过的美好愿景,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再也没有成为现实的可能。
兆麟国短短三年就亡了国,西域的冒顿部落在兆麟国攻城略地,很快就兵临城下。祁园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带着几个美人从地道逃了出去,可最终还是没能敌得过西域骑兵的铁骑,被西域宝马踏成了一摊肉泥。
西域部落的统治充满了压迫,很多百姓都沦为了他们的奴隶,被他们剥削、压榨。自此之后,兆麟国的百姓,再也没有过过一天有尊严的日子。
在曾西的身上呆了三年,最后杨兆麟为了救一个被西域蛮夷糟践的女子,被西域骑兵砍掉了脑袋,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温热的鲜血染红了白茫茫的雪,结束了这个青年短暂而苦痛的一生。
“祁将军,这次论功行赏,你肯定得拔得头筹。”
杨兆麟再睁开眼,就看见眼前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一众身着便甲的士兵们坐在矮桌前痛饮,一个个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有了之前的经验,杨兆麟并不急与说话,而是认真的听着身边这个喝多了的将领不停的吹捧他,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杨兆麟惊奇的发现,自己这次似乎占据了祁园的身躯。
“祁将军,辛苦了。”听着这个熟悉的嗓音,杨兆麟惊讶的抬起头,他望着自己那张脸正露出和煦的笑容望着他,举杯要与他共饮,他僵硬的抬起手,用手中的酒杯和“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随后看着眼前的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不喝吗?”
明明是他的声音和面容,眼前人却给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他虽然笑着,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明明声音平稳,却让人觉得有压迫感。
杨兆麟憋屈的喝完了杯中酒,就看见面前的杨兆麟满意的走了。
他此刻仍心有余悸,缓缓坐在了矮桌前,听着身旁的人们欢呼、庆祝,从他们喝多了吹牛的交谈中听出了许多关键信息,拼凑出了眼前宴会正在庆祝什么,他们此刻正在被庆祝蓟州侯继位,军中的大小将领欢聚一堂,共襄盛举。
杨兆麟在这里生活了数日,才彻底搞清了这个世界的人物关系。当听说这一世的杨兆麟如愿与婉婉成婚时,他的心猛然揪紧。婉婉,死在他怀中也不愿拖累的他的义妹。他曾经无数次奢望能与她成婚的女子,竟然真的嫁给了“杨兆麟”?
后来他在军中见过几次“杨兆麟”,眼前的男子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和出神入化的手段,这是他自诩从未具备的能力。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杨兆麟”更适合登上皇帝宝座、成为九五至尊。
祁园这一世在军中混的如鱼得水,他借着祁园的身份在几次围剿边境乱军战役中大捷,因而被祖父嘉奖,召到宫中受赏。他当时想着如何能趁机溜到后宫中,看望一下在宫中侍疾的婉婉。
可是“杨兆麟”十分警醒,在杨思婉身边安插了许多暗卫,他还没靠近,就被那些暗卫拦住,差点被当作登徒子抓起来,要不是他手中还抓着祖父钦赐的宝剑,恐怕很难脱身。
不过就是那样惊鸿一瞥,他便看见“杨兆麟”环抱着有身孕的婉婉消失在他假山之后。此刻,他怅然若失,因为婉婉脸上的笑容做不得假。他还听到婉婉亲昵的唤眼前的“杨兆麟”为宋仁和,那一刻他茅塞顿开。
难怪他一直觉得“杨兆麟”的言行举止十分熟悉,每次处理政务时的娴熟模样,对每件政务都处理的恰如其分。
如此一来,这一切都说的通了。
不过他对于宋仁和占据他的身体,并不觉得愤怒,因为上一世宋仁和冒死救他性命,还身中剧毒,这件事别人不清楚,他却一直一清二楚。因为原本一直跟他水火不容的阿十等人,一直与宋仁和有书信往来。他们后来选择投奔他时,并未说什么,可是他却深知这一切都是宋仁和授意。他们起义时的一路畅通,也一定出自宋仁和的手笔。
他前世承了宋仁和太多情,自然应该尽全力报答。
如今他在世间游荡,见惯了人世间的苦难,也深刻体会到,因为他的行将踏错,造成了多少人间惨案。
如今在宋仁和的帮助下,祖父治理国家得心应手,百姓安居乐业,他自是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再去尝试做无谓的挣扎。
除了偶尔会有些遗憾,这一世依旧和婉婉错过。
封后大典那日,他跪在地上,听着身旁的众臣尽心高呼“万岁、千岁”,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她绯红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他终究没有伸手挽留。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温柔的面庞上,她笑得开怀,与宋仁和对视时,神采飞扬、顾盼生辉。那时她真正幸福时的模样,也是她苦尽甘来时胜利的微笑。
他仰着头望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仔细想来,宋仁和这种人,能将每一步算计到骨子里,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去死呢?前世是他莽撞,竟然无意间断了她的生路。
如今想来,死后种种际遇,皆是他活该。
“师父,您明日就要陪父皇上战场了吗?”青岑一大清早就跟着杨兆麟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功,此刻他身边的太监正给他擦汗。
杨兆麟从太监手中接过帕子,简单的擦拭了额头间的汗水,随后俯身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是的,臣得离开些时日。太子要认真练武,千万不可懈怠。”
七岁的青岑比同龄人高些,对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师父,他一直心生崇拜:“我会认真练习,觉得松懈。师父,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答应。”
“你说。”
“我母后有了身孕,十分担忧我父皇在军中的安危。您这般英明神武、武艺高强,能不能替我和母后守护好我父皇。”
“胡说些什么?”杨思婉上前将青岑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大人莫怪,太子童言无忌。战场上刀剑无眼,还请大人多加小心,保护好自己。”
说完,杨思婉一抬手,身后的宫女将一个食匣递到杨兆麟面前。
“我之前见大人似乎很喜欢桂花糖糕,正好今日我亲自下厨,大人若是不嫌弃,把这些拿回家吃吧。”
杨兆麟半晌才接过食匣,声音闷闷的回了声:“多谢娘娘。”
杨思婉并不介意这位将军的冷淡,让太子跟师父道别后,杨思婉牵着太子的手一步步离开了练武场。晨光中,兰曦公主轻轻提着裙摆甜甜的唤了声“兄长”,随后便自然而然的牵住了杨思婉的另一只手,母子三人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练武场的另一位将军碰了碰杨兆麟的肩膀,闹着要分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糖糕,杨兆麟紧紧抱住怀中的食匣,不肯给他分毫。
那为少将军笑他小气,杨兆麟却毫不在意。他躲在角落里,悄悄打开食匣,轻轻拿起一块儿,塞到嘴边,不舍的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吃着吃着笑了,随后又禁不住泪流满面。
做了母亲的婉婉手艺好了许多,比起上一世在侯府她一团糟的厨艺,这块桂花糖糕堪称美味。
不知为何,今日清晨,杨兆麟的心一直慌乱不已。
冒顿绍狡猾至极,尽管杨兆麟对今天的战事十分谨慎,却还是不小心着了道。他们的大本营被偷袭,此刻营地兵力不足,主将们竟然被围困在了营中。
“陛下,您快走!”杨兆麟带着一小队人马从冒顿单于部落薄弱的地方突袭,成功将宋仁和送了出去,可是敌军反扑太厉害,杨兆麟只得尽力阻拦,为宋仁和寻得更多逃生的时间。
杨兆麟认得眼前的杨素彭,他们两人双双拉起弓箭,一时间,箭矢分别射进了他们双方的胸膛。
“祁将军!”众人高声呼喊,却依然阻挡不了马上的人倒下的趋势。
杨兆麟从马上倒下时,铠甲在尘土飞扬的泥土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刻的杨兆麟眼中闪过杨思婉牵着两个孩子散步的温馨画面,嘴中轻轻呢喃:“我终于还清了你的债,将你的爱人毫发无伤的还给你。”
前世他犯下的孽与当赎的罪。
如今终于彻底还清了。
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