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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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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遇到秦游是在文山路蓬密的梧桐树下。
彼时陶燕宁的手被方屹挽着往餐厅走,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落了点点光斑在地砖上,随风舞。
她跟方屹没有太多交流,简单的想吃什么,店里甜点也不错,可以尝尝。
今天局里有活动,她在户外站了一天,挺累的。
低头往前走,方屹电话响,一边讲电话一边脚步继续,握着她的手也没松。
没注意迎头撞上一个人,初秋的晚上天有些凉,她蓦地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陶燕宁叠声抱歉,抬起头,没有树遮挡的路口,光有些明亮,晕在身前男人的脸上,陶燕宁咽了咽喉咙:“秦游?”
“燕宁,好久不见。”他也有些恍惚,声音微微,几不可闻。
旁边一起的女生问是谁,秦游看着她:“一个朋友。”
方屹讲完电话,陶燕宁点了点头,她要先走。
她往右,他往左,她往左,他也往右。
陶燕宁心里生出一股酸涩,要是从前也这么同频该多好。
“你先。”他绅士地停下脚步,靠让在一边。
“谢谢。”擦肩过,没有再见。
走出五步远,她听见方屹继续讲话,鬼使神差转了头,跟他视线相撞,她好像瞧见了秦游点了一下头。
她哂笑,忽然改变主意:“方屹,我想吃辣火锅。”
车停在楼下,林娜跟他再见:“今天谢谢你,我没想过你真的会来,谢谢你帮忙。”
“没事,举手之劳,你早点休息。”
林娜有些赧然,姑姑介绍的相亲对象,人帅条件好绅士品格进退有度,她第一眼心动。接触了两三天,或者说是她单方面接触了两三天,前天秦游跟她说,自己不想恋爱,很抱歉耽误她时间了。
她心中失落,悄然失恋,跟姑姑讲这件事的时候反过来被安慰,姑姑说让她别放在心上,秦游这两年一直单身,相过几回亲,都是这个说词。
这孩子,我估摸着也是看着你姑父的面子,走走过场。
今天突发状况,母亲在家晕倒被送进医院,她人在外地往回赶,情急之下找他,请他帮忙去医院看看。
他一口答应,最后还送她回家。
可是,在路上遇到了别人。
举手之劳,她猜到他会这样讲。
她听出他想结束话题,还是没忍住问:“你是为了刚刚那个女生?”
女生的直觉一向准,她瞧见他紧握了拳。
“燕宁?”他又喊了那个名字,秦游没解释,换了档放下手刹,“上去吧,晚安。”
失眠这种事情有时候有预感,比如今晚,他驱车回家的路上,明明听着音乐,也开了窗让呼呼风声灌进来,但是她的脸还是在脑海里晃荡。
下车前,他想,今天要失眠了。
今晚这一撞,不知她是否留意到他的失态。她一点没变,以至于让他忘了时光。她很年轻,他也年轻,却没有可追逐的,只剩回忆。
然而,他轻柔地心悸,九月,秋风吹又生。
他跟她的初见,没有浪漫,只带着些务实。
暑假里劳动局找工用工摊位里有一块地方给了找暑期工的大学生。他跟燕宁都是其中贩卖自己的一员。
他跟别人不一样,没有矜贵地等人来找,逮着穿着体面的家长就推销自己,仿若是不需休息的机器人。
接了不少活,有些破坏市场的意思了。
当然,旁人怎样看他,他也无所谓。其中没有陶燕宁,她大部分时间在看书。
一户家长比较还用他还是陶燕宁合适的时候,他把她拉到一边:“我看你也不像缺钱的,你让给我,我给三分之一给你。”
她那会儿歪头打量他:“你忙得过来?”
“嗯。”
“成交。”
第三次转钱给她,她说无聊,请他吃个饭,他听见她在电话那端咯咯笑:“辣火锅可以吗?”
吃了三顿辣火锅之后,他们交往了。
与所有的大学情侣一样,他们也在毕业那一年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
当然,也认定要携手一生。
燕宁很简单,要么考公要么考研,还问过他意见。他一向比较务实,也替她务实,直接考公好,早些考进去,以后毕业生越来越多,应届的往届的都考,竞争更大。
燕宁问他。
他笑笑:“我想创业,多挣点钱。”
燕宁跪在他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膝盖搁在柔软的毯子上,她在他耳下亲了亲,肌肤温热,燕宁歪头看他:“我以为你会听你老师的,直博。”
他捉住她的手,嘴唇碰了碰:“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她不解,怎么就浪费时间了?这样的机会,旁人都求不来。
他没应声,还是笑笑。
他的创业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一开始要赚快钱,炒短线,能赚一些钱,刚刚够秦菲的医药费。
听人家的消息,跟着入了些coin,放在冷钱包里没动,每天照例盯着电脑,晚上去这座城市里最奢华的小区,给有钱人的孩子上课,他一人教三门,3000块钱一天。
他跟燕宁的时间错开,他们不住一起,她要学习,他不打扰她,偶尔见面,她从关心他太辛苦变成指责。
指责他放弃前途,没有人生规划。
又变成担忧,担忧他是不是网络赌博了。
他向她保证没有,会好好作息,天天向上,不想那些虚妄的馅饼。
先得到的消息是秦菲脏器衰竭,秦菲走了,他在世上最后一丝血脉牵连也没了。他在山村里停留了两天,坐在破败的泥屋里流不出泪。
他八岁的时候母亲坚决要离婚,不要他也不要秦菲,离开的那天母亲穿着碎花裙,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夹了晶亮的发夹,蝴蝶翅膀颤颤地飞。
村里的土墙旁倚着看热闹的人,闲言碎语没入耳,他只记得自己一直跟着跑,直到他翻过小山坡,车子在路口拐了弯,再也看不见。
他印象里自己没有哭,等迎着夕阳回到家,闲人散去,他的鞋也丢了,黢黑的脚底划破了,翻出红黑的肉。
屋子里,父亲在给妹妹喂米粥,瓷勺碰碗的声音,还有妹妹扑哧的唇语,在青墨的旷野里荡出去很远。
印象里父母没有吵过架,父亲话不多,甚是寡言。
在旁人同情或者大部分时候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过了两年,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两页纸,轻飘飘,又沉重。
“我儿秦游,
我同你父亲遇上原是巧合。
你有一个很傻的母亲,被拐卖至杨桥。你母亲又很幸运,逃走了,逃的时候遇上你父亲,我躲在咱们家的床底下,他跟那些人说没看见人。
我在咱们家躲了三日,夜里他送我到镇上,山里的夜空很美,我们是赶夜路的旅人。
你爸爸很聪明,就是命不好,家里穷,读到高二辍学,没了父母,靠自己一双手种田做工盖了咱们家的房子。
我让他来找我,他没来。
这样的一段经历,让我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听到数不尽的闲言碎语,还有隐藏又暴露的目光。
你还小,你不懂。
我知道他在城里打工的地方,所以他不去找我我就来找他。
后来有了你有了菲菲,日子越过越好,但是我生了病。
我同他讲离婚,你父亲不答应。我说我厌倦了这里,我想回家。
他答应了。
秦游,我以为能治好,我回家认错,我好好配合,我治好了就能来找你们。但是,先抛弃我的是我的父母,他们不止我一个孩子,何况我还是一个给他们抹黑的孩子。
我一生没大波折,即使当初被拐卖,也老天有眼让我柳暗花明。
现在我明白,我的后半生,是你父亲的存在才让我安安稳稳。
命数天定,我离开的那天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潜意识里我想让你记住妈妈漂亮的样子。
秦游,不要来找我,我不在了。不要让菲菲知道我这个妈妈。
你父亲的消息,泉下也不用告诉我知,错过就是错过了。”
十岁的孩子不能完全消化那些事,只记得藏好那封信,这些年已经泛黄脱色,折叠的痕迹过重,纸张断裂处他用胶带纸粘好。
也听妈妈的话,没跟父亲讲过这封信。
读高中的时候顺着信封上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寻到了母亲的家,跟老人打听,当年是有这么个姑娘,老徐家的姑娘被拐卖了,遇到好心人救了出来。
社区里公安局里组织防骗防拐活动,她现身说法,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徐姑娘又不见了,老徐一家也搬走了。
他心中了然,回了家什么也没说。
县里大力发展旅游业,江桥杨桥已不是当年,拐卖,再也不可能发生。
到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救不回头弥留之际,有些回光返照,握住他的手,说的是“不要怪你妈妈”。
他糊了一脸的泪,反握住父亲的手,一字一句:“她早就去等你了,她等着你呢。”
后来秦菲查出来视母细胞瘤的时候,医生询问家族遗传病史,他默然,想来母亲当年情况也是类似。
他在医院楼下坐了一夜,一会儿哀伤还能治就是秦菲受苦,一会儿庆幸父母都不会知道了,少了两个人跟他一起承担这样的痛。
到秦菲走,山村里的小屋彻底破败下去,有一瞬他想一把火烧了。
回城的中巴车晃晃荡荡,他像行尸走肉,头靠在车窗棱上一路嗑过来,已经蹭掉了一层皮。
下车还没缓神,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
国家不允许炒coin,他被别人供出来,不过没实质证据,教育了之后他被放走。
门外阳光刺眼,燕宁抱着胸站在树下,两个人四目相对,他迈步走过去:“燕宁。”
喉咙有些哑。
“秦游。”陶燕宁眼睛里有湿意,“我们分手吧。”
他咽下想说的话,良久点了点头,问她:“你考得怎么样?”
“进面了。”
“恭喜你。”
他在录用公示栏里一个个找,看见她名字的时候,广播里喊登机,他往美国去,他的学业,早前只是被人间事中断了。
回来没想过这样的重逢,她已经有了伴。他转头的那刻,视线落在了他们相牵的手上。
庆幸的是,她也回了头。
这两年,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近况,得到的都是没什么消息,或许体制内低调吧。
翻到熟悉的号码,他发信息过去:“燕宁,我是秦游,明天下午有时间吗?能见一面吗?”
过了很久手机才响:“好。”
午后的风暖意柔柔,她挑的地方,森林公园里的咖啡馆,以前他们常来。
她先到,昨夜失眠整夜,暖阳晒得人犯困,她倚在椅背上闭了眼,两年多了,没想过再遇上他。
说不清昨晚的感觉,他是她放入人海的故人。
当年让她下定决心分手,因为她在家里为面试做准备的时候收到李文轩的电话,他让李文轩去接他,结果李文轩眼睁睁看他被警察带走。
她接到李文轩电话的时候形容不出来内心的暴怒,母亲听她在房间里尖叫痛哭,了解始末,问她:“如果他是你的丈夫,你努力到这一步,政审过不了关,你甘心吗?”
那一瞬,脑子里充斥的都是他这半年杂乱无章的生活,忙忙碌碌不知所谓,很多时候找不到人。
他们好像错开了步调,渐行渐远。
后来尘埃落定,她辗转打听,去了一趟遥远的江桥。
山清水秀的地方,再往深处走,一路摸过去,最后站在了一栋破败的屋子前。
“热心”的村民告诉她:“这家风水不好,女人抛下两个孩子跑了,跑了好多年了。男人前几年从工地上摔下来死了。”
“有个小姑娘,也得病死了,得的癌病,就今年,今年走掉的。”
“就剩秦游,也好几年没见过了。估计不会回来了。”
大婶老鼠眼像贼,左右看看,靠近她耳朵低了声音:“听说他妈妈是被拐卖来的,后来跑了也正常,就是可怜两个孩子。”
她记不住自己怎么回的家,他母亲是被拐卖到山沟的?他是这样的出生?他要赚钱,都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吗?
她要找到他,不在一起,她也应该给他一些安慰。
她找不到他。
她从来都是听话的姑娘,心事不瞒着母亲。
母亲说:“他以为瞒着你是为你好?其实是大男子主义,没觉得你能帮他分担。”
“不是的,是我忙着省考,是他不想我分心。”
“那安抚你总会吧。”
她沉默。
母亲继续:“后来你提分手他怎么不解释不挽留?也觉得自己跟你不能在一起了吧。”
她还想再说,母亲一锤定音:“还有,他的出生配不上我们这样的家庭,我跟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她终于长久地沉默下去。
后来把旧事隐藏,只祈求他安好。
她按部就班工作,日复一日机械地过日子,母亲嫌她死气沉沉。见过众多相亲对象,方屹还不错,话少,不呱噪。
这些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的事,又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抱歉,我来晚了,等很久了?”
她睁开眼,秦游弯腰站在她前方,遮挡住了光线。她得以仔细看他,光斜照在他脸上,阴影让脸部轮廓更加明显。
他成熟了很多,眉眼里没有过去的心事,过去那些她忽略掉的心事。
忽然想抬手抚他的眉骨,手指蜷缩起来,指腹轻轻搓了搓,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
她看着他,没提过去任何事,浅笑问他:“你从哪里回来?”
“波士顿。”
“在做什么?”
秦游顿了顿:“暂时无业。”
她莞尔:“不像过去那样紧绷也好。”
又问:“昨天那位是你女朋友?”
秦游摇头:“一个长辈家的亲戚,昨天替人跑一趟。”
他抬手给她倒茶,状似不经意:“昨天那位是你男朋友?”
“嗯。”燕宁掀了掀眼皮。
可能明天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