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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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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休假时间总是很紧迫的,先离开家的是周斯杨,他是五天的假期,总归还要回哈尔滨收拾收拾再回去销假,所以匆匆的就走了。
紧接着没多久,史今和周斯桐也要回北京了。
史今被老周家父子轮流谈了一番,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周斯桐从小就主意大,谁也拗不过她去的。人生大事,父母只能给建议,不能拿主意——何况之前周斯桐连建议也没怎么听过。劝不动周斯桐,他们只能找史今。
“我来找你谈,不管怎么说,这说明我觉得你是个爷们儿,光明磊落。”父子俩都说了这句话,“桐桐现在在北京有了工作,你是三期士官,不是技术骨干,未必能干到四期。满打满算你还能在部队待三年。这三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复员回老家,你俩天各一方?”
“桐桐年纪小,工作也没多久,她也许不明白这些事。可是你不一样,你知道的,人总得考虑现实的。总之,我希望你能遵守这个君子协定,三年之后,如果你们还彼此相爱,如果你们有能力稳定下来,我们绝不阻拦你们结婚。但是无论如何,你别伤害她。”
周斯杨跟史今说这些的时候,牙床子肿得老高——是智齿发炎了:“不瞒你说,为你们这个事儿我都上老火了。你说你吧,说实话我也没看出来你哪点出奇了,可小丫头竟然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哈!之前这个称号可是给我的。”
史今看着酸溜溜的周斯杨,还是笑着安慰他:“斯桐是知道的,你是好哥哥,她和我说过,她有全天下最好的哥哥。她说她被欺负的时候你帮她打架。”
“小丫头片子怎么八百年前的事儿还拿出来说?”周斯杨往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又上前来问,“她没说我那时候一打三打输了,之后回去又被我爸揍一顿的事儿吧?”
“……本来没说的,现在你说了。”
“靠。”周斯杨捂住嘴,“给我疼的神志不清了都。你啥也没听见昂。我走了。”
史今低着头笑了,笑着笑着,又把眉毛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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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以后的事情是想不完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就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他还在老家的时候,男孩子混个初中毕业,会写字会算账,好像就已经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可到了部队生活了这几年,才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学历不够,要留下,要提干,是处处被这张文凭掣肘。
入伍之前,他基本上就是个傻小子,根本就不知道当兵是什么,只恍惚觉得这对于他来说好像是个难得的出路似的。其实那时候他更想继续念书,好像书里有个别样的世界,和他现在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
可是家里没钱了。大哥新添了孩子,二哥二十多岁了总要讨媳妇,有人给姐姐提亲,相准了就要嫁人,子女多的家庭总是事儿赶事儿,哪个事儿不要钱?而他要去念书,那是肉眼可见的三年又三年。是结婚生子要紧,还是那看不见底的书要紧?
十五岁的史今穿着二哥传下来的裤子,因为个子窜高了,还吊着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都露出了干巴瘦的脚踝。他说他还想继续念书,却被父亲一顿笤帚疙瘩揍得满山跑,一口气直赶到了半山腰,最后他说:“爹,你别打了,我不念了。”
学习成绩最好的史今辍了学。他记得离开学校那天,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肩膀说:“去吧。去找你想要的前程去吧。”
傻乎乎的史今一脸茫然,在心里想,啥叫前程啊?啥叫我的前程呢?
两年之后,似乎是哪个叔叔大爷来家里说:“你家老四腿挺快,干不了别的,部队来征兵的就让他去呗。几年下来,说不定还能给安排工作。到时候就出息啦!”
史今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报名、体检、政审,从穿着踢里踏拉的二棉裤满山跑的傻小子,变成了一个兵。他一直很感谢部队让他当了兵,他从灰不溜秋的泥巴,变成了沉稳庄严的绿松枝。
再次回家的时候,爹已经不会拎着笤帚疙瘩追着揍他了,反而是围着他左看右看:“老四啊,你现在可是咱们老史家最有出息的啦!”
他已经出息了吗?他不知道。
只是他自己都快忘了,他也曾经跟在老师屁股后面不知羞惭的说:“我想考大学,看书可有意思了。”
大约是再次见到周斯桐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周斯桐是给他们上课的老师,虽然她比他还小呢。周斯桐本科学的是中文,教他们的却是政治。
每周三晚上,一定是她来连队里上课,周五则是团部的大课,通常都是指导员来上。她也会去。
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穿着礼服,戴着无檐帽,明明和战士都是差不多的军绿色礼服,她穿着似乎就格外的文气些。
连长高城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去得早了些,还在礼堂外面抽烟,跟人嘀嘀咕咕:“咱们团怎么分来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同志啊?她当老师,别弄得咱们团的人有样学样了。她那个集训考核成绩怎么样?”
红三连的连长凑过来说:“据我们连给他们集训的人说,小周表现相当不错,队列、射击、急救什么的都拔尖。就是体能确实是差了点儿,科科都是刚过线。”
“文职干部体能测试的线多松了都?就这二十啷当岁还刚及格。”高城啧了一声,似乎是很不满意。
“人家是团里的文职,你还不满意上了。”
史今和伍六一说说笑笑进了礼堂,一看见讲台上站着的周斯桐,愣了一下,没说话,倒是周斯桐看见他,笑盈盈的问:“史教官?伍教官?还记得我吗?”
伍六一一拍脑袋:“这不是那个谁吗?班长,是你带的那个排头兵!咣当一下晕了的那个!”
“哎,六一!”史今看周斯桐不好意思,赶紧制止他再说下去,“呃周——周斯桐是吧?”
“对呀,是我呀。”周斯桐毫不稳重的从讲台上跳下来,“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们。”
“你就是团部新聘的文职干部,专门给我们讲课的那个老师啊?真了不起。”史今看着她,四年之前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虽然聪明要强,可丢脸的时候也会偷偷哭鼻子。
在这四年里,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也穿上了一身松枝绿,挺拔、秀气——说句不谦虚的话,她似乎是他费心思最少,也是发展最不错的一个“兵”。
“你看我干啥?”周斯桐不小心说了句东北话。
“我看你穿这身文职干部的制服还怪合适的呢。”史今也笑盈盈的,“你看看你,还是干部呢,咋也不说普通话了?”
“和你说东北话显得亲切嘛,咱们也算是老乡了吧。”
“那咋能不算老乡呢?就是老乡啊。”史今说。
高城在外面抽了一颗烟,进来了:“哟,史今啊,怎么你还和这小老师聊上了呢?”
伍六一凑过去说:“您还不知道吧?这可巧了,他们可是老相识。”
“啊?”高城大为震惊,“今儿,她是你家亲戚啊?”
“啥玩意儿还亲戚。”史今笑得差点弯了腰,“连长你就看我俩这模样一点也不一样,也不能是亲戚啊。”
伍六一悄没声的说:“连长你忘啦?神枪手。摸枪第二回能打44环的那个大学生,你忘啦?您不还琢磨着让她兄弟当兵呢嘛。”
“哦哟哟哟哟,那个神枪手就是你呀!可以呀,真看不出来。”高城还真有点兴奋,“咱们部队的文职干部,讲究一个姓文先姓军。你有这本事,下回跟我们连队一起上靶场去吧?让我也见识见识。”
周斯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怎么,什么意思?”高城没看明白。
史今朝他摆手:“她说她不去,她肩膀疼。你们集训又打枪了吧?”
“后坐力忒强了。我已经受了内伤。”周斯桐说,“而且换了种枪感觉也是一样。都差不多。”
“哦哟哟哟哟——这狂的你啊?”高城大为震惊,“你集训打了多少啊你就狂成这样!”
“考核那次的成绩好像是46环吧。”周斯桐走上讲台,“这次集训打了好几天,我这肩膀太疼了。我估计我在射击上也不会有太大的进步。再说我又不喜欢这东西。吃的还是史教官当时给打下来的老底呢。”
“啥还我教的,我教大家的不都一样吗。还是你,我看呐,是你们家就有这个叫什么?基因。你爸不是军人嘛,你哥是警察,那你骨子里学这玩意儿就快。”史今挠挠头,“还有就是,还叫啥史教官了,现在是你教我们了,就史今。”
“看你客气的史班长。”周斯桐把书放到讲台上,“放心,咱们是熟人,以后上课少不了麻烦你的了。”
史今只当她是说笑话,谁知道刚上课没多久,周斯桐就点了名:“三班长。”
“到。”史今立刻站了起来。
“我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史今史班长,大家都很熟悉了。话说史班长家里有一群羊。”
史今震惊住了:“你咋知道的?”
“我哪知道,我不知道!”这回轮到周斯桐震惊了,“我就举个例子。真有啊?”
“二十只羊,还有三头牛。”史今老老实实的回答。
“说那么细干什么?”周斯桐都笑了,不由自主的要逗他,“怎么,要给我一只啊?”
史今好像思考了一下:“行。”
“真大方。”周斯桐继续讲,“那么如果是在之前,史班长会怎么去进行所谓的等价交换呢?有一天他饿了,他把这只羊给了邻居,作为交换,邻居给了他四个包子。”
伍六一悄悄说:“班长,你真傻。”
史今:“我可没这么干啊!”
全连的人都哈哈大笑。
直到那天晚上熄灯前,伍六一还忍不住拿这件事来嘲笑史今:“班长,你拿羊去换包子了?”
史今:“那是小周老师瞎编的,我没干过!”
“那她咋知道你家有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