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五色春

288、如果

　　音旋倒不至于会死，就是累，累到眼睛睁不开，舌尖抬不起来，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婷汀把她抱回了房间，换掉她一身湿透的衣服，拿霖铃取来的毛巾给她擦干头发。

　　“你到底想做什么？”婷汀灌了她一碗热姜汤后坐在了床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在隐瞒什么？”

　　音旋微微摇摇头，口风严谨，什么也不肯透露。

　　婷汀无奈，想再逼问又不忍心，瞧着她发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怪可怜的。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婷汀在心里劝着自己，人家到底是祖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也是正常的。

　　但她还是生气，忍不住就想起刚才音旋挡在她与曼莎之间时的那个模样，真叫人说不清音旋究竟是向着谁。

　　“你救她做什么？她设下陷阱等我去跳，我却未必会败于她手，最后一定是她被自己的魔法阵反噬的概率更大。”婷汀不服气道。

　　音旋连眼都没睁一下，全当婷汀在讲笑话。她那会儿若是不拦，明明是婷汀更加不占优势，灰飞烟灭的概率更大。

　　再说了，明明就是婷汀当年欠了曼莎的账吧，让她怎么放手不管啊？

　　婷汀瞥了一眼音旋颈侧那道被打出来的红痕，只觉得碍眼，不由啧了一声。

　　“你还护着她，还为了她去逆转时间，她都专门跑去晴空学院对你下手了，你还惯着她？”

　　音旋皱皱眉，没忍住道：“你没去学校找过我麻烦？”

　　婷汀话头猛地一顿。

　　音旋又道：“你还说她？你不仅下手，还下药。”

　　婷汀：“……”

　　音旋费力地抬了抬下巴，依旧没睁眼，“求求你别说了，我好累，出去吧。”

　　婷汀无奈，给她往上扯了扯被子，“行，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等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之后，音旋缓缓睁眼往窗户那儿看了一眼。外头雨声未歇，隔着玻璃都能让人感觉到潮湿阴冷。

　　音旋收回目光，回想着自己不久前看到的雾蒙蒙的天，无声地将一只手覆在了眼睛上。

　　她的双眼处，蓝色的光芒在她手心里闪过，一闪即逝。

　　音旋闭眼一直睡到了傍晚，有人蹑手蹑脚进了她的房间，她微微偏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也没说话。

　　“醒了？”婷汀端着又一碗热汤进来，“身上还冷吗？起来吃点东西？”

　　音旋沉默地坐起身，依然裹着被子，手摸索着接过了婷汀端着的碗，舀着汤水小口喝着。

　　“姐姐。”音旋忽然道：“有点黑，把灯打开吧。”

　　婷汀起身开了灯，回头就瞧见音旋微仰着头，看向头顶灯源的地方，直视着光亮，眼底却尽是黯淡。

　　婷汀不由一怔，未急着说什么，只是走到她面前，无声地细细打量她。

　　音旋仿若未觉，仍自顾自喝着热汤，直到婷汀的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挥了挥。

　　“嗯？”她后知后觉地歪头看向婷汀，“怎么了？”

　　婷汀看见，音旋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几乎是没有焦距的。

　　“你怎么回事？”婷汀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掰过她的脸更仔细地瞧了瞧她，“你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音旋稍稍后仰，挣开了她的手，“我没有挖自己的眼球，你放心。”

　　“放什么心我放心。”婷汀态度越发冷冽，“你做了什么？你的视力下降的这么快？”

　　音旋顿了顿，试探摸索着将汤碗放到了床头柜上，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让婷汀看了心惊。

　　“真的没什么，我就是复制了一双与我相同的眼睛，将我的视力分了大半给这对人造眼球。”

　　音旋坦然道：“等明天曼莎来，我想办法给她换上，她重见光明的那一日，心里的怨怼或许就能减少很多。”

　　婷汀捏着手，骨节咔咔作响，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疯了？”

　　音旋垂着头，咕哝一句道：“你才疯了呢，怎么又骂我。”

　　婷汀气得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欠下曼莎一双眼睛的人是我，你还她做什么？”

　　“那你来还？”

　　“可以，我还她一双，你别在这儿作死。”

　　音旋顿了顿，半晌后轻笑着反问道：“你怎么还？用你这副灵魂体的眼睛吗？你别忘了，你的真身早就消散了，你拿什么还？”

　　婷汀猛然怔住，从头僵到了脚。

　　“这些年，我不信没人跟她提过，要借用别的办法助她恢复光明，只是曼莎她不会愿意接受，她只想要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音旋暗叹，那孩子是个自尊心极强、十分要面子的人。

　　“我若是挖了自己的眼球说要给她，她肯定不会要的，那我就只能复制一双一样的，分了我的视力给她，这样于我也造不成什么伤害，我们两个还都能够见光，算是共享吧。”

　　音旋想了想，真心祈愿道：“她不接受别人的，但总得给我个面子，不至于太嫌弃我的东西吧。她若还是执意不要……那我只能硬将人造眼球装进她眼眶里了。”

　　想到这儿，音旋抖了下肩膀，“我就不信，再次见到光明的一刹那，她能忍住光亮的诱惑，把眼球再生挖下来还给我。”

　　“她要是挖了，我真跟她急。”

　　婷汀哑巴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从未有过哪一刻是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给音旋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跟你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而已。”音旋感受到婷汀完全变了的情绪，笑着劝道：“我能看见的，只是视力降低了些。但你若是在我眼前比划个数字，我肯定能看到。试试吗？”

　　“不必。”婷汀闭了闭眼，“你既然决定了，我没有合适的立场拦你。”

　　“你这么善解人意，我还挺不习惯的。”音旋表现出意外，“那，姐姐，要不明天曼莎来时，你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别出来，别与她照面碰头，互相都躲着些，行吗？”

　　“这是你家，都听你的。”婷汀微微失神道。

　　“好。”音旋未想太多，得到想要的回应就满足了。

　　入夜之后，音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想，她得找个时间见见爱琴。

　　夜曲宫外来了位客人，他径直闯入室内，但在入口处被婷汀拦下了。

　　婷汀看着眼前身披黑色斗篷，一头银蓝长发散落下来的俊美男子，皱了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冰刃将兜帽摘下，久违的与婷汀面对面，“我听说了今早神界发生的事，我来看看她。”

　　“她已经歇下了，何况，她应该不会想要见到你。”

　　冰刃眉头一颤，“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与栢文在晴空学院时，不是已经看到她的态度了吗？”婷汀冷漠道：“她对栢文仍有怨恨，差一点就杀了他。至于你这位辅佐栢文的神使，若非念在你们之间的旧情，你的结果怕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冰刃的脸色顿时白了，张了张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婷汀微微眯着眼，冷眼打量他道：“她能原谅我，却没原谅你的原因，你自己清楚吗？”

　　冰刃的唇线绷紧，就听婷汀又道：“我对不起她是真，但你亲手杀了她也是真。你觉得在她心中，究竟谁更不可饶恕？”

　　冰刃哑口无言，心里狠狠揪起，低垂着头无从辩解。

　　这时，婷汀与冰刃同时听到了从长廊那边传来的脚步声，他们望过去，就见音旋披着件单衣，缓慢地摸索着，在昏暗的环境中渐渐走了过来。

　　婷汀立即打开了门口的大灯，照亮了音旋脚下的路。

　　很显然，音旋还没有适应视力骤降的现状。

　　冰刃同样第一时间留意到音旋的异状，愣了愣之后又发觉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依然和从前别无二致。

　　“冰……冰儿。”冰刃试探地唤了一声。

　　音旋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眼前模模糊糊的，只勉强能够看清冰刃那一头亮眼的头发。
　　她轻轻揉了揉眼睛，对冰刃道：“进来吧。”

　　婷汀复杂地望了她一眼，见她已然转过身去，手扶着墙壁走了，便没有再说什么。

　　冰刃追了上去，进入会客室。

　　“冰儿，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听说你今日在神界耗了不少的魔力，你现在还好吗？”

　　“坐。”音旋自己先坐到了沙发上，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对面，“你看到了，我没什么事。”

　　她态度不冷不热的，冰刃的问题她也都回答了，只是多一句都不肯与他说。

　　这对曾经的兄妹彼此僵持着，但坐立难安的只有冰刃一人。

　　他静了很久，才道：“冰儿，对不起。”

　　“她听不到你的道歉了。”音旋窝在沙发里，懒洋洋道：“告诉你吧，冰柠并不是死于你手，但却是因你而死。你能明白这中间的差别吗？”

　　冰刃一怔，没有回答。

　　“她是自杀的。”音旋淡然的告诉他，“可若非是你诓她回神界，当面刺她一刀，她也不会选择那条路。”

　　冰刃抖着声音问道：“她……选择了什么？”

　　“不重要。”音旋闭了闭眼，并不准备将末日与虚假世界的事情告知给任何人。

　　“但我想有件事你是需要知道的，冰柠在赴你的约之前，就已经通过预言看到了未来。”

　　冰刃的表情一瞬崩塌，“什么？”

　　“她清晰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看到了你对她拔刀相向。”音旋平静道：“她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但你猜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赴约的？”

　　冰刃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剧烈的发抖。

　　“大家总说三界最伟大的预言师是曼莎，因为曼莎比冰柠豁的出去，为了预言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但是，当冰柠同样愿意付出代价时，没人能强过作为祖神的她，她所预言到的，全部都是清晰准确的未来。”

　　“她从不出错。”

　　音旋声音平缓，有意将现在的自己与从前的冰柠进行区分，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一样，情绪没有一丝起伏。

　　“冰柠信任自己的力量，但在看到那则预言后，她宁可怀疑自己的能力，都没愿意相信那个未来。她不信你会将利刃指向她。”

　　“但是她所见的未来还是发生了，你亲自替她证明了，她终究是个不会出错的神明。”

　　冰刃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如同溺水一般喘不过气。

　　音旋说完了这话，沉默了很久，才缓了语气道：“我告诉你这些，是觉得你有必要多愧疚一点。但是没关系，冰柠对你说过的，你们之间扯平了。”

　　“扯平……是什么意思？”

　　音旋顿了顿，“那就是不该为你所知的事情了，你无需知晓。”

　　她看向对面之人，听到冰刃急促的喘息声，仿佛也能听到他加速跳个不停的心跳声。

　　关于黎海以及他的死亡，冰刃即便也学她去找回那段印刻在灵魂上的记忆，洞悉了过往，也没有意义。

　　还不若不知道的好，何苦要让多一个人背负结局不够完满的回忆呢？

　　所以音旋没有透露有关冰刃的前世今生，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活在当下，那也很好。

　　“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冰刃颤着声音悲哀道：“如果不是我受了挑唆，没背负起责任和压力，还将妹妹推出去挡灾……如果我……”

　　“如果？这个词也许并非毫无意义。”音旋幽幽说道：“可人生无法回头，时间难以倒流，做了就是做了。既如此，就永远不要再对我说如果。”

　　冰刃住口了，他那双一贯明亮的眼眸中蓄满了更闪亮的泪光，倏地沿着脸颊的轮廓滑落，滴在手背上。

　　音旋沉默地想着，幸好她现在看不清，否则一定又要心软了。

　　她站起身，背对着冰刃，缓缓走向了会客室的落地窗前，仰头望着夜空。

　　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尽，繁星点点高挂在空中，一定十分明亮，可惜她现在看不清。

　　“你今日来，若是为了道歉，那么我已经听过了。”音旋轻声道：“如果需要我给你一个答复的话——”

　　冰刃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期待地看向那个背影，接着便听到了他期盼千年的一句话。

　　“我原谅你了。”音旋说。

　　冰刃如愿听到了，可内心并没有多高兴，他觉得音旋这句原谅，更像是一句为他心安的敷衍。

　　冰刃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并不配被原谅，他也做好了从此之后永远接受音旋白眼的准备，但音旋却轻易说出了“原谅”。

　　明明得到了原谅，却好像更添了罪恶与愧疚，冰刃很难说的清自己现下的心情。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音旋淡淡道。

　　冰刃失神地起身，并没有再试图为自己争辩什么。在他即将踏出会客室大门的时候，他忽然又听到了音旋的话。

　　“等明日过后，你去白兰花海寻曼莎，叫她将深埋在土地之下的红宝石挖出来给你。”

　　冰刃怔了怔，“红宝石？”

　　“那是我从前遗失在花海之中的血液，被曼莎收集了神血的力量，封印在一颗宝石中了。”音旋解释道：“你拿着它回神血族，以它为引，炼制神血丹给你的族人吧。”

　　冰刃猛地反应过来，音旋这是在给神血族寻找出路。

　　“我的身份公开后，族人一定又欢喜又担忧吧？”音旋问道：“想起他们从前在花海之外激动地欢呼我的死亡，他们未必有脸敢求到我面前，讨要神血丹改变他们危难的处境。所以他们一定是频频求到你那里去，叫你出面博取我的谅解，请我重新成为他们的顶梁柱，是吧？”

　　冰刃攥紧双手，被她猜中了，自己这些天的确是频繁被族人堵着，被要求去人界迎回大祭司冰柠。

　　“神血族不再是我的家了，我也没时间去照料那些族人。你作为族长，拿到封印我血液的宝石后，能否平了族内的危机，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冰刃抿着嘴唇，“神血族永远是你的家。”

　　闻言，音旋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缓缓摇头道：“还不明白吗？即便是能转世，但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再度归来的人无论与前人多么相像，都不再是真正的前人了。”

　　“真正的冰柠已经死了，我永远也不是从前那个她。”音旋自嘲似的耸耸肩。

　　“所以，你不必把对冰柠的愧疚转移到我身上，既然冰柠说了你们之间是扯平了的，你与我便两不相欠。明白吗？”

　　冰刃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流血。音旋如此与他划开界限，他们真的完全没有可能冰释前嫌，再回到一切尚未发生时那般亲密无间吗？

　　“回去吧。”音旋再次开口送客。

　　冰刃仰头将眼泪忍下，声音闷闷道：“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冰儿，你自己保重。”

　　他转头出门，与始终站在门外的婷汀撞了个正着。冰刃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径直穿过长廊，离开了夜曲宫。

　　“对他说的话，于你也是一样的。”音旋显然知道婷汀一直在门外听墙角，对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气息，所以她这会儿再开口就是对着婷汀了。

　　“冰刃只是黎海的转世罢了，我早该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尽相同的。”音旋说，“如果是祖神真正的哥哥，那么他永远不会将刀口指向妹妹。可惜，他终究不是。”

　　身后的婷汀慢慢走了进来，一直走到音旋身边，听她又说：“你也是，别将过去的遗憾和悔恨倾注于我身上。如果是因为这样得到了你的怜惜与照顾，那么我不配。”

　　婷汀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揽到怀里，给了她一个紧密又温情的拥抱，然后便感受到了她身上甚至比自己这个灵魂体还要冰冷的温度。

　　婷汀轻轻摩挲着音旋的头发，只说：“怎样都好，只要你活着就好。总之，谢谢你肯原谅我。”

　　音旋静了很久，由着婷汀抱，动也没有动一下。

　　直到身子都站得僵硬了，音旋轻轻将下巴抵在婷汀的肩窝处，给了她回应。

　　“不谢。”她笑了笑，“早晚能够真正释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