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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断箭 ...

  •   一夜北风紧,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天色昏沉,日月无光,唯有凄凉的雪幕绵延不尽,浑然令天地缟素。大魏的兵士顶风冒雪,一连十余日在城外叫骂,城头起初还对骂,后来便悄无声息。

      在叫骂的兵士身后,一个个庞然大物赫然竖起,长臂高耸入云,枢纽勾错相连,令人触目惊心。

      封懿建造的攻具大功告成,机关精巧,形态各异。

      他亲身指引兵士示范一番,令成肃赞叹不已。

      封懿拍着胸脯保证道:“便是城上火石弓矢齐发,这飞楼木幔也绝不会动摇半分!”

      成肃大喜,立刻安排兵士操练这攻具。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暗夜无月,城外篝火满地。众军围坐在篝火旁,伴着劈里啪啦的柴火烧灼声,于苍茫夜色中慷慨高歌。

      成之染走出大帐,便被这震耳的歌声包围。她倏忽想起出征之时,大军路过京门那一日,江上回荡的,也是这熟悉的曲调。

      帐门又被拉开,元破寒钻出来,笑着道:“女郎,外面不冷吗?”

      “帐中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她捂了捂脸颊,手掌却似寒冰,连忙缩回了袍袖里。

      “你等一会儿!”元破寒说着,三两步便消失在营帐间,没多久便拎着个水袋回来。

      成之染不解其意,他笑道:“这是我从金陵带来的酒啊,你忘了?”

      经他一提醒,成之染想起来了,当日兵过箕尾山,她还特意问起过。

      “军中禁酒。”

      “今日不是除夕么?”元破寒不以为然,“你喝上一口,身子便暖和了。”

      他笑意不减,眸中倒映着火光,轻晃着手中水袋,那声响竟如山泉般清冽。

      成之染鬼使神差般接过来,刚拧开,浓烈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她迟疑地看着元破寒。

      元破寒笑道:“留到了现在,我可一口也没喝。”

      成之染端着冰冷的水袋出神,忽而仰头猛灌了一口,登时一道洪流般烈焰涤荡肺腑,她呛得咳嗽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水袋不放。

      “哪有这样的……”元破寒哭笑不得,连忙替她顺顺气。

      成之染摆摆手,渐渐止住了咳嗽,狐疑道:“这是金陵产的酒?”

      “金陵的酒哪有这么烈,”元破寒狡黠一笑,“我从洛阳带来的。”

      “亏你还有心想这些……”成之染哂笑一声,又端起水袋,小心啜饮了一口,整个身子都热腾腾的。

      她道了声谢,便要将盖子拧上。元破寒笑着接过来,道:“谢什么!”

      他毫不避讳,就着窄窄的袋口咕嘟灌了一口,眼睛直盯着成之染,直到对方不自在地避开目光,才咂咂嘴道:“好酒!”

      “元郎可真是大胆。”徐崇朝从帐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军中虽禁酒,可如今天寒,军士私底下免不得嘴馋,成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元破寒这般旁若无人的,还是第一个。

      元破寒笑着晃了晃水袋:“徐郎也尝尝?”

      耳边还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歌声,熊熊燃烧的炬火也噼啪作响,周遭都弥漫着欢庆的气氛。

      徐崇朝看看那水袋,又看看成之染,道:“待破城之日,再喝也不迟。”

      元破寒笑笑:“那我便留着。”

      ————

      城外高歌飘散在夜里,断续随风传进了宫城。

      独孤氏虽然是胡人,近世以来颇浸润华风,尊崇汉人的仪礼。除夕之夜,君臣齐聚于大殿,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弦歌之声不绝,俨然是太平气象。

      群臣祝酒,前后相继,却见独孤灼轻轻晃动着杯中酒,似乎在凝神谛听席间雅乐。

      达奚遁识趣地闭了嘴。场中一刹那静谧。

      “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独孤灼开口,视线仍落在清澈的酒波上。

      群臣无人敢应声。

      “有人在唱歌,”独孤灼支起身子,问道,“他们在唱什么歌?”

      拔略番张口欲言,却被独孤灼挥手止住。

      “羊将军,你能听清吗?”

      羊茂垂眸敛首道:“回陛下,是《犀甲》。”

      独孤灼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犀甲》是百年前大魏名将颜士稚所作。他目睹山河沦丧,立志收复故土,毕生不移其心,虽因形格势禁而功业未建,英雄事迹却广为传颂。这首《犀甲》正是其渡江北伐时的慷慨悲歌,江河之间传唱不绝,至于今日。

      颜士稚未能完成的事业,如今的成肃却指日可待。

      独孤灼蓦然起身,面色沉沉,拂袖而去。

      殿外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穿过层层叠叠回廊,猛然在中庭止步,便发现手臂正抖个不停。

      殿中的温声细语都散尽,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城外歌声隐隐约约从耳旁飘过,独孤灼闭上眼睛,整个人浸入无尽的静寂。

      确实是《犀甲》的调子。

      他赫然睁眼,急匆匆往寝殿赶,埋头正走着,却见阶下站着个人影,火气一下子便上来了:“何人在此!”

      那身影一瑟缩,连声音都在抖:“奴婢是漱玉宫的……”

      听到这句话,独孤灼冷静了下来,道:“回去。”

      那宫女不敢说什么,应声正要走,又被独孤灼叫住。

      “明早让贵嫔候着。”

      他声音中满是疲惫,撑着身子进了殿,见烛火摇曳晃眼,便命人尽数熄灭。寝殿中顿时漆黑阒寂,独孤灼昏昏沉沉睡去,忽听得隐约声响不绝如缕,似是从城门处传来。他凝神细听,那声音又变得轻飘飘,如此反复了几回,他也失却了耐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如海浪般浮起,丝丝缕缕钻进耳朵里,如同被海水冲刷,生出凄厉哀绝的悲泣之声。

      独孤灼被这哭声惊醒,殿外晨光熹微。他捂着胸口在榻上出神许久,下首宫人内侍跪倒一地,一字不敢言。

      “你们可听到鬼哭之声?”

      半晌无人敢应声。独孤灼心头烦躁,正要发脾气,生生又压了回去。然而这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仿佛一团闷热的丝绵,堵得他出门逆风而行都不觉得刺骨。

      等站在宫城宣华门上,面对城楼上朱紫成群的百官,独孤灼有一丝恍惚。元日大朝会,向来是君主封赏群臣的时节。照例升迁封授后,他终于回过神来,从御座起身,径直来到女墙边。

      城楼下一片乌压压的将士,正鸦雀无声地候在寒风中。

      独孤灼转身,命令道:“杀军马,犒赏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难掩悲戚之色。

      独孤氏原本以铁骑立国,如今却被困城中,铁骑毫无用武之地。而粮草匮乏,将士不知肉味,竟沦落到杀马吃肉的境地。

      今日的独孤灼格外寡言少语,虽是加官进爵的朝会,却并无半分喜乐气氛。内侍尖利的调子在殿中显得刺耳,众人也看出君主兴致缺缺,更没有几分闲心在。

      好不容易挨到朝会结束,众人正要松口气,忽又听独孤灼道:“朕要去南城看看。”

      他已发了话,更没人再敢阻拦。众人只得又跟上。

      御辇出了宣华门,一路往南城楼去。独孤灼从高高的步辇上垂眸,昔日繁华的御阶淡退了生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尔有百姓走在泥泞的街上,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城中的积水一直都流通不畅,夏秋时蚊虫滋生,城中还闹了疟疾,入冬之后才渐渐平息,可城中氤氲的潮气仍挥之不去,百姓时常莫名其妙地病倒,人心惶惶,已非一日。

      独孤灼更糟心了,黑着脸一声不吭。平日里最受宠的贵嫔随他登上城楼,打眼往城外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何时,魏军已列阵于城外,扑天盖地的黑衣玄甲,恍若黑云压城一般。

      长围上站满了人。贵嫔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柳眉微蹙,花容失色。

      城头上寒风猎猎,吹得人脸颊生疼,独孤灼如一尊雕塑般伫立女墙前,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水。他默然良久,视线僵硬地收回,侧首对上贵嫔苍白的面容,一拳便打在石墙上,血如泉涌。

      众人不由得惊呼,左右随侍连忙上前要为他包扎。独孤灼摆了摆手,流血的手掌虚虚搭在墙垛上。

      贵嫔缓缓握住他的手,两行清泪无声流下来。

      独孤灼不言不语,也一动不动,众人偷眼望去时,却见他双目朦胧,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

      羊茂长叹一声,见众人神色沮丧,便一抖袍袖,厉声道:“陛下虽遭困厄,终究是万民之主。岂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而在此与妇人对泣!”

      他音声振振,在一片沉寂中格外刺耳。

      独孤灼略一怔愣,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复杂的神情让他一颗心直往下坠。他轻轻挣开贵嫔的手臂,也不搭言,扭头紧盯着城下。

      城外将士看见独孤灼出来,早就给成肃报了信。成肃一行登上长围时,已有军士在城下高呼劝降,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城上的守军放箭,魏军便退到射程外,跳着脚喊得更欢。成之染看不清独孤灼的面容,但城头逼仄的气氛却有如寒冰冻结。

      想来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知道独孤灼注意不到他,封懿仍惴惴不安。他挪到成之染身边,道:“抛车已按小将军吩咐准备妥当了。”

      “那便开始罢,”成之染点头,又指着独孤灼道,“看到独孤灼没有?找个最有准数的,就冲着他砸。”

      传令官一声令下,高耸的庞然大物便轰然作响,巨物如流星般远远抛向城中。

      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城头上一阵大乱,有人高喊着“护驾”劝独孤灼回去。正手忙脚乱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逆光而来,径直奔向独孤灼。

      羊茂径直扑向独孤灼,独孤灼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回头再看那抛来的巨物,早已经七零八落,飘飞的字纸撒满了城墙。

      “这是些什么!”有人惊呼道。

      羊茂发觉不对劲,上前抓起来一看,面色顿时黑了黑。

      独孤灼心生疑虑,问道:“羊将军,这是何物?”

      “满纸妖言!”羊茂说着要将手中的字纸撕掉,却被独孤灼拦下。

      独孤灼面色沉沉,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将纸揉成了一团。

      “一张也不许捡!”他恶狠狠道,“都给我烧掉!烧掉!”

      拔略番颇有些为难:“陛下,此物大都被抛入城中,只怕百姓会……”

      “违令者,斩!”独孤灼重新回到女墙前,死死盯着长围上众星捧月般的成肃。

      成肃看了看成之染,不动声色道:“对独孤灼这种人,劝降书又有什么用?”

      成之染不服气道:“我岂是劝降他一人?城中百姓并不都像他一般顽固。”

      “百姓?”成肃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成之染不语,半晌道:“独孤灼是不是有话要说?”

      独孤灼仍伫立城头,冷冷地看着这边。

      “阿蛮,”成肃唤徐崇朝道,“你过去看看。”

      成之染讶然:“第下!”

      虽然徐崇朝与独孤灼旧时相识,可两军阵前,若对方翻脸不认人,岂不是他置于险地?

      徐崇朝坦然领命,便要沿着长长的藤梯往下爬。

      成之染连忙拦住他:“独孤灼如此好面子,若见了故人,只怕会恼羞成怒。徐郎若去了,反不是好事。”

      趁徐崇朝一愣神,她已翻身把住了藤梯,朝成肃喊道:“第下,我愿代徐郎前去!”

      徐崇朝正要拦她,被她闪身躲过去,泥鳅一样沿着藤梯滑到了滩涂上,气得成肃探头指着她,恨恨一顿足。

      成之染假装没看见,朝城楼望了一眼,正对上独孤灼的目光。她缓缓向前,只见独孤灼抬起手,城上的兵士便收了弓箭,注视着她走到城楼下。

      独孤灼问道:“来者何人?”

      成之染仰头答道:“无名之辈。”

      独孤灼嗤笑一声:“你那帮贪生畏死之徒,竟无一人敢上前来吗?”

      “他们手上带了血,怕阁下见到不喜。”

      独孤灼大笑:“军中竟还有未曾染血的兵士!”

      他满是嘲弄的语气,成之染却不生气,依旧慢条斯理道:“我军兵强马壮,有本事的兵士多得是,还轮不到我上场。”

      独孤灼收敛了笑意,不再与她废话,道:“成肃让你来说什么?”

      “自围城至今,已有半年多。阁下独守穷城,将士凋敝,百姓困苦。慕容氏隔岸观火,宇文氏自顾不暇,更无旁人能前来相助。这一切阁下心里都清楚。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独孤灼不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半晌道:“成败固不由人。”

      成之染心头一沉,忽见对方抽出一支利箭,厉声道:“我贵为天子,又岂是苟且偷生之辈!若生退志,有如此箭!”

      说罢,那利箭喀嚓一声从中折断。独孤灼狠狠将断箭掷下城楼,啪地一下落在成之染脚下。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断箭拾起,抬头已不见独孤灼的身影。

      她沿着原路返回,众人齐齐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成之染取出断箭,众人便都沉默了。

      成肃见状便回到大帐,诸将佐一声不吭地跟上,唯有桓不疑叹道:“这逆贼好生倔强,如此境地还不肯投降!”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成肃负手站在舆图前,回身道,“即日起整顿人马,待月圆之后攻城。”

      他开始调兵遣将。众将佐一听又来了精神,忙不迭领命下去。成之染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攥着那断箭,一时间五味杂陈。

      元破寒悄悄靠过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独孤灼倒是有骨气。”

      “正因如此,我竟为他可惜。”成之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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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预收《公主的假面》&《女帝的品格》,戳戳作者专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