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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怅惘 ...

  •   听说成誉要见她,成之染难掩雀跃。午后日光正散漫,空气中氤氲着微凉的秋意。

      成之染沿着青石小径蜿蜒向前,走到曲水之间,脚步便有些沉重。

      府中水榭坐落于竹林之间,周环如佩玉,独一条小径通幽。庾载明占据江陵时,时常与霜娘游乐其间,耳畔萧萧竹叶声,与今时并无二致。

      在水榭中对弈,是极风雅的事,庾载明素来喜欢。成之染并不精于此道,当她步入水榭,见到成誉端坐棋局之前,简直要惊讶失声。

      除了文绉绉的二叔,她家中再也挑不出能下棋的。

      三叔何时转了性?

      成之染正疑惑,成誉对她招了招手:“来,坐。”

      成之染惴惴不安地落座,试图将棋局视为摆设。

      没想到成誉竟动真格的,微笑着催促她落子。这古怪得很,成之染纵然千般不愿,也不好拂了叔父的兴致,只得硬着头皮干巴巴动手。

      才走了十余步,成之染便有些发怵,忍不住问道:“阿叔何时喜欢下棋了?”

      “附庸风雅罢了,”成誉坦然道,“不过是入乡随俗。”

      成之染一想便明白了。荆州多豪族世家,横刀跃马者有之,诗礼传家者亦有之。而州府之内尽是名门清贵,更看重这些士族闲趣。跟他们打交道,刺史也不得不投其所好。

      成之染叹道:“这些东西,我是学不来的。”

      成誉道:“荆州尚且如此,更何况金陵。在朝在野,若不同流俗,便难以为继。”

      成之染默然。不知怎地,她蓦然想起乾宁二年那一场上元春宴,当时父亲苦心准备在席上吟诗,却险些当众出丑。纵然她为父亲解了围,可彼时困窘时时萦绕心头,她每每想起,便气不打一处来。

      “兵威武功,未必能服众,”成誉看了她一眼,道,“若要得人心,须得将心比心。”

      她摇了摇头,道:“何苦做这些表面文章?”

      成誉道:“西征庾氏,北伐胡虏,南平海寇,功业已成。朝中自有我等立足之地,可若想走得更远,必要与世家同行。”

      成之染思索一番,道:“阿叔这些话,我记住便是。”

      “狸奴啊……”成誉轻叹,摆弄着手中棋子,一时无语。

      成之染笑了笑,问道:“阿叔找我来,竟是为这个?”

      “哪能呢?”成誉微微一笑,将棋子抛回棋篓,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推到她面前。

      成之染打开一看,铜扳指熠熠生辉,一只古拙的猫儿跃然其上。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惊喜道:“阿叔从何处寻来的?”

      成誉卖关子:“你猜。”

      成之染想了想,道:“难不成是西域的行货?”

      成誉未曾想到这一点,听她一说,神情便有些恍然。贺楼霜从关中来,说不定这扳指当真产自西域。

      见对方期待地望着他,成誉道:“是旁人给的。”

      成之染顿时面色古怪。这扳指虽然新奇可爱,可材质并不金贵,谁会拿来送给堂堂荆州刺史?

      她追问:“是何人?”

      成誉缓缓道:“霜娘。”

      成之染似乎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扳指,直到手掌都勒出红痕,才仿佛感觉到痛,慢慢松了手。

      她摩挲着这扳指,道:“霜娘怎么会……怎么会……”

      “去年秋天,她来过江陵。”

      成誉语调平淡,不急不徐地将贺楼霜通风报信之事道出。成之染脸上神色变换,初时的惊讶和欣喜,渐渐凝固成化不开的担忧。

      “她又回去了?”成之染蹙眉,“她岂能再回关中?宇文氏若察觉此事,霜娘便危在旦夕!”

      然而她如今再纠结再恐慌,显然都于事无补,霜娘离开都已经一年多了,生死安危,早已经尘埃落定。

      一种惶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见她神情凝重,成誉开解道:“霜娘这般有勇有谋的女子,若无万全打算,怎会到关中自投罗网?你且放心,来日自见分晓。”

      话虽如此,成之染还是止不住为她揪心。

      成誉干咳了一声,道:“起初她来到江陵,我本不信她。后来才发现,竟是我气量小了。若换作是你……”

      成之染勾唇一笑:“我与霜娘相知日久,自不会相疑。”

      成誉闻言,默然良久,道:“惟其不相疑,方能长相知。”

      秋风吹动檐下风铃,叮叮当当一阵清响,如山泉般明亮激越。

      成之染颔首:“阿叔说的是。”

      成誉笑了笑,侧首望着沙沙作响的竹林,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问她:“你如今年岁见长,这次回京后,可有何打算?”

      一想到金陵,成之染心中空空。她及笄时犹在母亲丧期,困居家宅的日子如同江岸白沙,浪过无痕,等到丧期已满,便随军出征。一别经年,她似乎忘记了金陵的模样。

      成之染将铜扳指戴上,轻轻拨弄着,道:“没什么打算。”

      成誉道:“你阿父肯定要说亲了。”

      她年已十九,寻常人家的女子,这时候孩子都会跑了。

      若往日提及此事,成之染只觉烦躁,可如今……

      她垂眸一笑:“我还没想好。”

      “你阿父心中多有权衡,想来你也能明白。”

      成之染不由得抬头看他。父亲偏爱与高门结交,她自然清楚,可是……

      成誉温声道:“然而两姓联姻若希求长久,还须得两人心意相通才行。”

      半晌,成之染微微颔首:“阿叔说的是。”

      “这可是天底下一桩难事。”成誉笑了笑,垂眸盯着那棋盘,替对方走了一步,手指便沉沉顿住。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这喜酒,明年可能喝上?”

      成之染抿了抿唇,道:“似有些仓促。”

      成誉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浮起一丝苦笑。

      看他的模样,成之染倏忽想到,他与宗纫秋的婚事,便极为仓促。她张了张口,可他二人之事并非她所能置喙的,于是垂下眼,幽幽地不再说什么。

      勉强一盘棋已近尾声,成之染告退。成誉独坐于水榭,听着沙沙竹叶声,忽而吩咐小厮道:“唤徐郎过来。”

      ————

      正是日影西斜时,苍翠竹林也镀上一层淡淡金晖,徐崇朝不多时便来到水榭,望见成誉茕茕孑立的身影,心中竟有些忐忑。

      案上残局未了,成誉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凭栏侧首,与他拉起了家常。

      两人初见还是在寻阳,彼时徐家人南归,赵兹方做了江州刺史,正逢义军败退到寻阳,厉兵秣马,共度了许多时日。

      听闻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当时成誉并不惊讶,照拂故主遗孤,也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然而初见徐崇朝时,瞥见那少年眉眼间哀思和意气,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真真将他当作子侄来对待。

      更何况,徐崇朝还是江岚的表亲。于情于理,自始至终,成誉对他都厚待有加。

      一晃这些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已长成,个头比他还要高半头,不得不微微仰视着,少年的眉眼也变得成熟而稳重,如璞玉浑金,宽和中又带些棱角。

      也难怪他的宝贝侄女会看上。

      成誉原本还带着兴师问罪的挑剔目光,可打量着对方谦和有礼的举止,他那点莫名的不忿便渐渐消散了。

      两人对着一池清幽,不急不徐地漫谈。成誉意态颇从容,徐崇朝表面上虽应对自如,背上早紧张得出了层薄汗。

      时辰本就不早了,夕阳西下,余晖映照在成誉脸上,连他眸中都浮起璀璨的波痕。

      成誉望着池塘中粼粼波光,顿了顿,问道:“你表兄一家可还好?”

      “母妻无恙,儿女聪慧。”

      成誉垂下了目光,颔首道:“甚好,甚好……”

      江岚早逝,宛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二人愁思牵系,都不愿多提。

      沉默了许久,成誉又缓缓道:“你若负她,我定不饶你。”

      这话说出来没头没尾,徐崇朝却一下子听明白了,登时微微红了脸。他在府中素来是谨言慎行,若说是哪里被成誉看出了端倪……

      想到他昨日孟浪,一时便有些羞惭,目光便不敢与对方直视。他稳住心神,说话却止不住磕绊:“第下放心。回去我便向、向郡公请婚。”

      听他这一声“郡公”,成誉不由得轻笑,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

      徐崇朝只见眼前衣袂翻飞,那脚步声远去,等他缓过神来抬头时,四下里风声萧萧,落日琳琅,早已不见了人影。

      ————

      成之染在刺史府住了将近半个月,秋意渐浓,隐约透露出冬日凛冽。她有意赶在亡母忌日前抵京,算了算时日,也是时候启程了。

      宗寄罗在荆州待了九个月,宗棠齐时不时写信催她回去,于是收拾了行囊,打算与成之染一道。

      她向宗纫秋辞别,对方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

      宗寄罗笑道:“阿姑,我还会回来的。”

      宗纫秋一笑,离别之际,话也多起来。她打量着宗寄罗,道:“你跟郡公家小娘子,这些年都还相熟得很。”

      她既已嫁给成誉,成之染便是她侄女,这话难免有些生分了。宗寄罗依旧笑笑:“这都是缘分。从荆州到扬州,我独独只有她一个朋友。几年前她家在京门,我还去小住过的。”

      宗纫秋点了点头:“县公也极疼爱她。”

      宗寄罗对此深为赞同:“他叔侄二人情分深厚,前几日县公还送了枚扳指给她,狸奴整天戴在手上呢。”

      “扳指?”宗纫秋微怔,细细回忆着什么。

      宗寄罗解释道:“是一枚铜质的扳指,猫儿的形状,看上去很是新奇。”

      宗纫秋眸色暗了暗,她记得这扳指是贺楼霜留给成誉的,虽不知底细,心中仍不免烦闷。

      宗寄罗察觉她神色不悦,疑惑道:“阿姑,怎么了?”

      她与成誉之间的事情,被小辈看去了难免尴尬。宗纫秋迟疑半晌,轻叹道:“没什么,县公也是有心了。”

      宗寄罗点了点头,忽而浮起促狭的笑意,低声道:“阿姑,你发现没有,狸奴与徐郎……”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宗纫秋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宗寄罗眼睛闪着光,问道:“阿姑怎么看?”

      宗纫秋略一思索,摇头道:“怕是不容易。”

      宗寄罗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徐郎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如今倚靠的表兄去世,姊夫又难成大器,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大娘子身为郡公嫡女,多少人眼巴巴盼着攀高枝。齐大非偶,难以为继。”

      宗寄罗忍不住辩驳:“狸奴可不在乎这些事。”

      “她自有骄气的本事,”宗纫秋笑道,“可是徐郎呢?他可敢违逆郡公?若郡公为他娶世家女,你猜他会怎么选?”

      宗寄罗被她问住了,再回去见到成之染,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

      成之染浑然不觉,她归家心切,预备启程时,元破寒却来道别。

      他要回襄阳。

      成之染怔然:“元郎已拿定主意了?”

      “不错,”元破寒感慨道,“我十五岁辞亲远游,到如今已有六年。此番恰巧行到江陵,也该回襄阳看看了。”

      成之染竟有些不舍,但对方去意已决,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

      元破寒笑道:“襄阳好风日,女郎何不随我一道去看看?”

      成之染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心中委实向往,真情实感地惋惜了一番。

      元破寒见她心动,满意地笑笑,温声道:“我与岑郎一同北上,女郎自不必担心。”

      他笑容明媚,犹如秋风之中一束暖阳,成之染看了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离情别绪也冲淡了三分。

      她心里盘算,襄阳重镇,终有一日她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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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预收《公主的假面》&《女帝的品格》,戳戳作者专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