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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心事 ...

  •   成之染心中烦闷,满怀心绪氤氲在连绵阴雨中,时不时望着半空出神。天放晴之后,她照例到军中练兵,手下军士见她阴沉着一张脸,于是格外卖力地操练,生怕一个不留神,触了幢主的霉头。

      成之染回过神来,见众人有模有样,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她长出了一口气,拔出腰间长刀,对石阿牛道:“阿牛,来,与我比试一番。”

      石阿牛受宠若惊,连忙提刀迎上来。成之染气力不如他,刀法却讲究得很,白刃翻飞如游龙,又快又准,令人难以招架。

      军中切磋,向来是点到为止。成之染使了一通刀,胸中的郁气散得差不多,便也不恋战,利利落落地收起了长刀。

      天气虽不热,比试下来也出了一身汗。成之染望望日头,将要日中了。校场边跑来一个人,问她道:“女郎可是要回府?”

      来人乃是徐家老仆罗三郎,成之染一边与他说话,一边四下看,果然见徐崇朝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她。

      她几日不见徐崇朝,一时间竟生出久别重逢之感。两人一道回府,话反而少了,俱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

      阿喜将成之染迎回屋,招呼侍女来为她解甲。

      阿桃接过成之染的长刀,正要放到刀架上,忽然间“咦”了一声:“女郎,鞘尾的铁箍松动了,午后我拿去修修?”

      成之染看了一眼,果然是,郁闷道:“平时好好的,我也没用刀鞘打架。”

      “似这般小事,女郎不必担心,”阿喜见她似乎心绪低沉,犹豫了一番,问道,“女郎跟徐郎吵架了?”

      成之染一怔:“没有啊。”

      阿喜似乎不太信,道:“奴看你们的样子,却像是各怀心事。”

      “各怀心事?”成之染疑惑,“我是有心事,阿蛮有什么心事?”

      阿喜自然答不出,但经她这么一说,成之染也留了心。再见到徐崇朝时,她不由得悄悄观察了一番,似乎确实与以往有所不同。

      成之染问道:“阿蛮,难不成你有什么心事?”

      冷不丁被她问到,徐崇朝不由得一惊,眼神闪了闪,否认道:“怎么会?”

      成之染定睛端详他,那眉眼一如往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看不出什么。可是,她心里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徐崇朝被盯得避开脸,道:“还看我作甚?”

      “我不信。”成之染幽幽道。

      徐崇朝侧首看她:“你不信?”

      成之染心头异样的感觉更甚,近乎笃定道:“阿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述的语气,仿佛只是将事实娓娓道来。

      徐崇朝缓缓扯出笑意,道:“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追着我问这些。”

      不待成之染回答,他整了整衣袖,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一趟校场。”

      成之染一把拉住他:“阿蛮——”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突然笑了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成之染这才想到他们在外院,猛然间抬头,赫然望见谢鸾站在他身后,不由得赧然。

      谢鸾只是路过,无声地向她致意,一句话也没说。

      成之染想起了武贤的话,一时失神。

      “怎么了?”徐崇朝蓦然回首,望着谢鸾的背影隐没在花阴,半晌没吭声。

      成之染压低了声音,认真回答道:“为家国大事操心。”

      徐崇朝失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又浮起难言的惋伤,似是无奈道:“怎么就家国大事了?”

      “谢家的日子,可能不好过。”

      徐崇朝诧异:“此话怎讲?”

      “谢氏家资在吴越,佃客也都是百姓。张灵佑作乱,抢了他的地,带走他的人,如今那田产宅地,恐怕荒芜了。”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谢氏岂是依凭资蓄起家的?他家又不是西河宋氏。”

      成之染一笑:“也是。”

      她望着廊下来来往往的小吏,一脸的惆怅。

      徐崇朝却道:“谢司马新任领军将军,你可听说了?”

      成之染颔首,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陈郡谢祯,正是豫宁县公谢让的同族兄弟。他在成肃军府做了几年司马,出府之后没多久,便升任吏部尚书。而谢让正担任尚书左仆射,两人俱在尚书台,门庭煊赫,莫过于此。

      不过前不久,年迈的领军将军告老还乡,吏部尚书谢祯接替他位子,空出了尚书台要职。如今人人都盼着这美差,一时间趋之若鹜。

      奔忙的东府,或许也有几分焦灼是因他而起。

      徐崇朝没有多说什么,得空便匆匆离去。成之染这才想起,方才一打岔,竟让她忘了追问对方的心事。

      她苦笑一下,穿过略显喧闹的回廊,径自往沧海堂而去。成肃这些天频频入朝,恨不能脚下生风,连带着府衙也忙碌非常,如同车轴般运转不息。

      成之染在耳房读了半天书,成肃始终没回府。她把书卷往脸上一遮,倚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耳畔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又恍惚得像一簇乌云,时远时近,磨得人眼皮发沉。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之染睁眼,谢鸾又出现在眼前。

      她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

      谢鸾也有些意外,站在堂中解释道:“太尉让我在此地等他。”

      “太尉回来了?”成之染挑眉。

      “是。”谢鸾应了声,又不肯多言。

      这态度让成之染说不出地烦闷。谢鸾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旁人都称赞他有家主之风,可成之染不喜,今日得了机会,便忍不住要刁难他。

      她将书卷一合,似笑非笑道:“我近来读书,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向郎君请教。”

      谢鸾正色道:“女郎客气,但说无妨。”

      “书上说,时否而政不革,民凋而事不损,则无以兴灭继绝。我大魏屡遭离乱,如今扬州之境数千里,编户不过数十万,根本所系,尚且如此,又当何以为继?”

      大魏十五州,当属扬州为最盛,然而若论起编户齐民,数十年来却没多少变动,近年因海寇作乱,民户又几经离散,城邑空虚,钱粮无措。

      谢鸾道:“丧乱数起,民生多艰,百姓财单力竭,只得逃亡山泽。若朝廷能精兵简政,休养生息,招徕流民,比及数年,可有生气。”

      成之染啧了一声:“西蜀逆贼、北地胡虏,强敌环伺,朝廷如何能休养?”

      “那便效仿前朝太祖征讨山越,搜山荡谷,系颈囚俘,亦足以添补人丁。”

      成之染倏忽想起南下之时,在沿途山林间神出鬼没的俚僚,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道:“岂是易事。”

      谢鸾不说话了。

      成之染手抵着几案,漫不经心地轻叩两下,突然道:“从何处找人出来?”

      不待谢鸾回答,她抬眸看他,语气淡淡的:“依照魏律,官品第一第二,佃客不过四十户。郎君家,不止这个数目罢?”

      谢鸾眉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静静盯着他,一言不发。

      即使面对成肃时,谢鸾也神态自若,可如今成之染步步紧逼,他竟生出些迟疑。

      这明灿如春阳的目光,此时却挟带着迫人的威压。

      正当谢鸾凝神细思时,成之染忽而笑起来,道:“郎君想什么?我可没糊涂,只是开玩笑罢了。”

      这玩笑并不好笑,谢鸾一时间摸不准,这到底是她心血来潮,还是受什么人的指使。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只好颔首:“女郎心中有分寸。”

      然而成之染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耳房,话锋一转道:“玩笑归玩笑,郎君心中也该有分寸。世家在三吴占据山泽,畜养奴客,于是官府无钱粮可征,无徭役可用。也正因如此,琅邪王与庾氏对阵时,才只能征发乐属从军,给了张灵佑可乘之机。”

      她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如惊雷入耳。

      谢鸾静了静,道:“女郎竟是这样想。”

      成之染侧首:“难道我想的不对?”

      谢鸾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垂眸道:“事发突然,琅邪王并无他法。可如今局势不同,未必没有避乱之道。”

      成之染暗暗笑了笑,心道自己好歹是问对了人,于是虚心道:“望郎君相助,为我指点迷津。”

      谢鸾看了她一眼:“我不能相助,但有一人能。”

      “谁?”

      “庾昌若。”

      成之染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怔然。

      谢鸾见她面露疑惑,又重复一遍:“大司马,庾昌若。”

      成之染定定看着他,沧海堂中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鸟鸣啁啾。

      一片侘寂中,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成肃与若干僚佐相继入内,徐崇朝跟着他们,一打眼就看到堂中这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成肃并不是很意外,道:“狸奴也在啊。”

      “阿父。”成之染回过神来,见对方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一旁的长史萧璞朝她颔首致意,看起来春风得意的模样。

      成之染草草扫一眼,府中有头有脸的僚佐都在,这架势平日里并不多见。她心中一动,果然听主簿顾岳说道:“萧长史槃槃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

      三言两语间,成之染听明白了,原来萧璞高升了,不日将走马上任,接替谢祯做吏部尚书。

      那可是吏部尚书,尚书台仅次于左右仆射的显官。

      太尉军府的上佐,如长史、司马之职,向来是世家显宦晋身之阶。萧璞谋得尚书台的职位,也算是意料之中。

      军府大小僚佐你一言我一语祝贺起来。成之染也向萧璞道了喜,萧璞嘴上客气着,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个侄女,闺名唤作群玉,女郎可认得?”

      “久仰大名,未曾得见。”

      萧璞缓缓道:“日后若有机会,女郎可要见见。”

      成之染一口应下。

      待众人从堂中散去,成之染缓缓出门,赫然见一个青袍身影立于廊下。

      “何司马。”

      听这声音闷闷的,何知己回首,捻须笑道:“女郎何故忧愁?”

      成之染问道:“何司马日后可也会出府?”

      何知己自从京门聚义起,就一直跟在成肃身边,到如今已整整八年了。他的前任谢祯和阮序,或入居台省,或出镇州郡,无不是龙门一跃。

      何知己……也会如此罢。

      何知己笑道:“女郎想的长远啊。”

      成之染心中不舍,可想到对方将来飞黄腾达的仕途,这一点不舍也显得小气。

      她挤出一丝笑容,道:“何司马若是离开,东府可怎么办?”

      何知己抬头望着回廊的飞檐,道:“东府,不是还有女郎么?”

      成之染失笑,也仰头望去,一只小雀正落在檐上啄食,清风徐来,又扑棱扑棱飞走了。

      人间聚散离合,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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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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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