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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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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的闷雷炸得山野四动,滂沱大雨敲出刺耳的碎玉声,官道上有马车飞驰而过,车夫挥鞭驭马,车轱辘转得几乎要离地。车顶四周的金铃摇出支离破碎的声音,被雷声和雨声掩盖。
方稚将帘子挑开一角,潮气扑面,视野模糊,四周风雨飘摇,车后一片漆黑,暂时未见追兵踪影。
“皎皎别哭……”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方稚闻声回头,看到车里躺的人已睁眼。那人年岁与他相当,头束玉冠,剑眉星目甚是英挺,只是此刻面色灰败,身上衣袍已被血染透,再无昔日睿智清朗。方稚忖他此关难过,心里难受,可更多的却是惶惑。
眼前之人,乃是自幼年起便随他母妃被贬至皇陵的当今皇三子,亦是他追随的主子。霍熙虽然身份尊贵,素日与他却是以友相交,他跟着霍熙也有两年时间,本以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远去,谁知转眼便是性命攸关的宫闱剧变。
早知赴京之路不太平,他却怎么也没料到如此凶险。
这场刺杀来得猝不及防,冲散了他心中对皇城与荣华富贵的期待。
“皇兄。”嘤嘤哭声响起,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手抹泪,一手紧紧用白布按住霍熙小腹,莹白小脸已被血糊得看不出本来模样。
血腥味弥漫车内,白布转眼被血浸透。
伤成那样,活不成了。
方稚心里想着,却没敢开口,只听到霍熙安慰了霍皎两句,又唤他名字:“方稚,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稚挨到霍熙另一侧跪下,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方稚,答应我一件事。”
他用力握住方稚的手,方稚心道这人都要死了,若是不应允怕要死不瞑目,便点了头:“殿下请说,方稚必在所不辞。”
“我只有皎皎……这一个妹妹了……我把她……交托给你……”
“皎皎是公主……”方稚一惊,到底也年幼,沉不住气,叫了霍皎小名,又偷看她一眼,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是可怜。
“你听我说!此去兆京,必是虎穴龙潭。宫中险恶,若我不在,皎皎年幼无人可依,加之我母族谢氏也需皇子在宫中为附,所以,霍熙死不得!”他撑着回光返照最后那口气,话说得有些急,“方稚,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能当得好霍熙,我把皎皎,把谢氏一门交给你,如果你有足够的胆识,未来的荣华富贵就是我给你的酬金,替我……照顾好皎皎……”
方稚怔住,心脏骤然紧缩。事关性命,他再年少也知不可胡乱应承。
“方稚!”霍熙语气一重,狠狠握住他的手,“宫闱秘斗,非生即死,你已是局中人,他们不会放过你。倘若你不愿放手一搏,身首异处便是你的下场!”
方稚陡然一震,看着霍熙猩红的眼不语。
“带皎皎回宫,成为霍熙,得谢氏扶持,你尚有一线生机。”霍熙续道。
霍皎年幼,这方话似懂非懂,却已心生不祥,扑到霍熙身上哭成泪人:“我不要别人做我皇兄,我只要皇兄,皇兄说过会一辈子陪着皎皎……”
“答应我!方稚,我知你有野心,我给你机会,从今往后,你就是霍熙。替我回宫!”霍熙手掌抚上霍皎后脑,猩红的眼珠却瞪着方稚几乎离眶。
“我……好……我是霍熙……”方稚方寸大乱,只知先应承他。
霍熙点点头,气势方弱下来,又对着幼妹道:“皎皎,记住了。以后,没有方稚,他就是你皇兄霍熙。回到兆京,进了宫,你得听他的话。进京之后,会有人教你们该怎么做……皎皎,你的性命与母妃全族性命,便在你二人手中,记住我的话!”
霍皎泣不成声,只止不住地哭泣。
霍熙拼着最后这口气逼得方稚点头,如今已无余力,只残留着一口气嘱咐:“方稚,你去瞧瞧车夫,记住,在抵京前把那车夫杀掉,将我悄悄埋了,绝不可让消息泄露半分……”
方稚勉强定下心神,按他吩咐转身去盯车夫,这厢霍熙却在霍皎耳畔蚁语:“皎皎,方稚此人不足信,你……”他想说什么,可见到妹妹年幼懵懂的双眸,忽苦笑一声。
霍皎年幼,哪懂这些?他纵满腹筹谋,此时亦难施展。
“若是他不听话,日后,找个由头,杀了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这一句临终之言。霍熙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再无气息。
霍皎凄凄喊了声“皇兄”,哭倒在霍熙身上。
听到哭声,方稚回头望向霍皎,心乱如麻。
这一年,霍皎七岁,未改姓“谢”;方稚十岁,冒名顶替成为了大安皇子霍熙。
世间再无方稚。
深宫四年,步步为营、生死扶持,终逃不过野心权斗。他窃国为帝,她遁世而避,死生不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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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银亮电光划破长夜,紧随而来的雷声震彻四野。
蜷缩在床榻上的小姑娘尖叫一声坐起,双手抱着头缩到床角,偌大的殿宇中响起值夜宫女匆促的脚步声,人影隔着床帐在外晃动,烛火摇曳不断。
“哥哥,我要哥哥。”霍皎一边哭,一边喊。
回宫已经三天,可她还是每晚都梦到那一夜。
梦到随行的侍卫宫女们与刺客尸横满地,分不清谁是谁;梦到霍熙满身鲜血死在眼前;梦到方稚一刀割了车夫的喉后满脸鲜血的模样;梦到他们一起拖着霍熙的尸首,草草埋葬……
这场雨,似乎怎么也下不完。
哗啦一声,床帐被人用力撩开,冲进来的人,并不是殿里的宫女。
“皎皎,哥哥在这里。”
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霍皎被人抱入怀中。
稚嫩的脸庞还未生出后来的棱角,可那眼睛分明已经染上超脱年纪的成熟,杀过人的手臂并不算太强壮,却也牢牢抱住了年幼的霍皎。
他那一声“哥哥”,让霍皎狠狠咬住了唇。她怔怔看着方稚,片刻后伸手紧紧搂住了方稚的脖颈。
霍熙让她认他为兄,但她……叫不出口。她想自己的亲哥哥,可方稚是她在这陌生宫宇之中,唯一认识的人。
除了他,她不知道还能信谁。
方稚也尚惶恐难安,虽已按照霍熙临死之前的安排回宫,但这深宫诡谲难安,危机四伏,似乎到处都是敌人,只有怀中年幼的霍皎,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都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