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皎》落日蔷薇

3、第 3 章

　　翌日清晨，霍皎被宫人叫醒时正拥着丝滑温暖的锦被做梦，和自己头挨头团在床角的方稚早已离去。

　　她懵懂睁眼，眼前依稀还是梦中满目璀璨的灯火和烟花，不再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那是两年前的上元日，皇陵附近的小镇点起彩灯，正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景象。作为从小跟随母妃在皇陵外长大的公主，那时年方五岁的霍皎耐不住皇陵清苦寂寞的日子，常常跟随兄长霍熙偷偷溜到附近的小镇玩耍，上元日这般特殊的日子，更是不能错过，便在母妃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去了镇上。

　　霍皎出生于月圆之夜，故而得名“皎”字，她记得，那日的月亮很圆很明亮，皇兄的笑容也很温柔明亮，她被皇兄紧紧牵在掌中，挤进了人潮汹涌的花灯市集中。

　　天边月，街间星，还有照亮夜空的流火绮光……她被迷花了眼，待到回神已与皇兄失散，又遇见路边的老妪操着一口她听不明白的方言哄着她，她那时寻不着兄长的踪迹，也看不出对方的不怀好意，一边哭着一边任由自己的手腕被枯瘦的手狠狠攥住。

　　方稚便在那时出现的。

　　他穿着褪色的夹棉袄，趿着双磨破露趾的布鞋，炸毛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庞，年纪不大，眼神却颇为老辣，冲上来就劈手夺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朝老妪踹了一脚，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凶狠道：“你个缺了大德的老货，快滚。”

　　那老妪被他踹在地上，拍了拍尘土站起，还想争抢，然而街巷外有灯火涌动，霍熙带着寻她的人赶到。老妪见状想逃，却被方稚从后抱住了腰。

　　霍皎听到彼时也不过稚龄的方稚高声叫喊：“那暗巷里面，是她的同党。”

　　很快，人群围上前来，拿人的拿人，追人的追人，霍皎见到兄长，“哇”一声扑到他怀中，泪眼婆娑之时她抬眸望去，只见方稚勾唇望来，嘲讽般的目光和笑容，却又很快隐没。

　　那是种……长于市井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在望向富贵之时不屑与讥讽。

　　他救了她，却又看不起她。

　　但不论如何，方稚救了她，不止救了她，他还救了被那起人贩子拐走的所有孩童。兄长说，做人要知恩图报，霍皎记在心里，决定原谅他的冒犯。

　　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夜的方稚，并不是在行侠仗义。

　　他只是混迹于市井的泼皮小无赖，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为了活着他什么事都干，是镇上出了名的混账孩子王。那夜他很早就发现她了，见她形容模样穿着打扮，便知晓这是个金娇玉贵的小娃娃，只当是哪个富贵人家失散的小千金，便专等着她落难之时出手，好把她救下来向她家里邀功，讨来赏银，又见援兵赶到得及时，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擒住那老妪，将事情闹得更大些，不止救了这小女娃，还帮助官府抓获了这伙人贩子，一举两得，能得的赏银更多。

　　可不曾想，这误打误撞救下来的，竟真不是普通人。

　　方稚就这样认识了霍皎和她的兄长霍熙。

　　那时的方稚，尚不知霍熙身份，只当是哪个官宦世家的少爷，因想从他身上得些好处，便跟了霍熙办事，又因着年岁相近，便也处成了朋友。

　　那两年间，霍皎和方稚常常吵架，彼此看不对眼，他从不顺她的意，她也总挑他的刺，针锋相对。

　　她问过兄长，像方稚这样的出身，为何要对他另眼相看？

　　救也不是真心救，帮也不是真心帮，方稚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目的。

　　兄长只是回答她：“市井之徒自有市井之徒的用武之地，真小人有真小人的用处，这天下不能全是小人，但也不能全是君子。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他救了你是不争之实，是恩，你得记。他的目的，他的野心，他的眼光，是我用他的原因。”

　　她的兄长，心胸眼界向来与众不同，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在深宫之中定能闯出他的天下吧。

　　不论如何，方稚救了她，她得感恩。

　　但她真的……看他不顺眼。

　　他也不喜欢她这娇贵的模样。

　　吵吵闹闹依旧，不过她也会押着方稚认字，把母妃和兄长教自己的诗啊词啊的，都教给方稚。

　　“你笨死了，写得这么丑！”霍皎常常看着他的字骂他。

　　连她这个五岁孩子刚开蒙的都比不过，可不是蠢？

　　“再笨能有你笨？见个鸡崽子都能激动得像个傻子。”方稚回嘴，并不让她。

　　霍皎平素不得出门，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比不上方稚。那鸡崽子，还是方稚拿藤篮装着送到她手上的，毛绒绒的十分可爱。
　　两人吵架，霍皎恼得三天没和他说话，第三天她的窗棂下多了只小兔子。

　　那是方稚求和的礼物。

　　“你还学不学字？”霍皎抱着兔子，勉强原谅了他，从窗下探出头问他。

　　方稚满脸不痛快，但还是道：“学，一定学。”

　　认字读书，是为着日后着想。道理他懂，但就是……想和她吵架。

　　霍皎“哼”了声，甩下窗户，半晌才传声音：“那你在外头等着，我就来……我要考你前几日的功课！”

　　她学着霍熙的口吻，这多少让方稚觉得，她就是在霍熙那里挨了训，所以发泄到他这里了。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学到的那些基础，一丝不差地教给了他。

　　后来，他们两一起，跟着霍熙学道理，在小课堂上明争暗斗着，依旧互不相让。

　　眨眼间，就是两年。

　　他的字，是她教的，那些为人处理的道理，是霍熙教的。

　　可如今，只剩下她和方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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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住在一处，但霍皎有三天没有见到方稚了。

　　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早出晚归。

　　到第三天，她才终于有机会见到方稚，在清和殿上。

　　那是皇帝的寝宫。

　　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父皇，终于从祭天神坛所在的飞云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