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王室]比亚斯塔之夏》蒙莎

31、第 31 章

　　有那么一些瞬间，威廉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过山车上。但是他所处的时空彻底扭曲了。整个世界正在疯狂地旋转，身体之外的事物都模糊了，眼前的细节却能无限地放大和慢放。时间不再是线性地匀速前进的，而是像被大坝截断的水体，被猫咪扯乱的线团，电子围绕原子核运动留下的点，威廉在一瞬间穿过了所有的时刻，又停留在所有的时刻，他的全部感知和记忆都塌缩在了一起，那些瞬间是重叠的，因此那些愉悦的，空虚的，狂躁的，绝望的，所有的感觉也是重叠的，在他的身体里膨胀，沿着血管蔓延，像蛇一样在皮肤下乱窜，却没有地方可以倾泻出去。终于，威廉听到自己和西蒙同时叫了出来。是一模一样的，无法用音标标注的，原始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威廉觉得自己像是在半空中慌乱地漂浮了一阵。失去控制的肉身缓缓滑倒在西蒙身侧，胳膊和腿却仍旧搁在西蒙身上，变成了类似于树懒攀在枝桠上的姿势。当他的灵魂又回到身体里，时间和空间终于恢复正常，他终于又能看清西蒙的枕头，床单，床头的熔岩灯，衣柜，窗帘。还有西蒙。他奋力爬起，轻轻地吻了一下西蒙的额头。西蒙眯着眼，抬起下巴，他们再度拥吻。

　　“我爱你。”

　　威廉吓了一跳。他百分之百确定那不是他自己想要说的——不是真的“不想”，而是他还没有那个胆量。也许他应该再等一等，比如等到他可以确定西蒙不会被他吓跑的时候。但，那个声音的的确确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一阵惶恐。然而西蒙拨弄着他的头发，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爱你。”

　　威廉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他突然又觉得有些害羞，把脸埋到了西蒙的颈窝里。西蒙伸出手，轻轻抱住他的脑袋，说：“我爱你。”

　　威廉忍不住又哭又笑。西蒙侧过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他的鼻尖，用手指抹他的眼泪。威廉难为情得把整张脸都埋到了枕头里，“天啊。”

　　莫名的恐惧突然淹没了他。

　　如果有一天，西蒙不再爱他了，他不能再接近西蒙，那时他又会怎样。

　　西蒙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威廉猜想是不是琳达快要回来了，慌忙爬了起来，到处找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里去的衣服。然而他听到西蒙有些疑惑地说：“埃里克？”

　　威廉吓了一跳。回过头，就看到西蒙点了点头，说：“是的，他在。要让他接电话吗——哦，好的。”

　　西蒙挂了电话，说：“埃里克说，司机在外面等你。他要见你，很急。”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变成宝石一样的蓝色。路旁的草木吸足水分，在阳光下亮得像刚刚打过一层蜡。威廉由始至终缩在车后座上，漠然地对着窗外，但是他并没有真的在“看”。他的灵魂分裂成了不对等的两半。大的那一半还留在西蒙家里，也许是和西蒙一起蜷缩在那张局促的小床上，也许是和西蒙一起打游戏，也许是和西蒙一起打扫，做饭，把床单从洗衣机里捞出来，两个人一起拉着抖开，挂到屋后的晾衣绳上。然后琳达回来了。萨拉回来了。四个人挤在小小的餐桌边一起吃他和西蒙一起煮的意大利面。琳达很友好地问他剩下的暑假有什么打算，然后他就可以红着脸请求琳达允许他在那里多住几天。他还没有见过琳达，但是他一直有种感觉——她一定不会拒绝他。

　　至于留在身体里的这一小半，除了让他能保持呼吸和睁着眼睛之外，似乎已经没了别的用处。

　　车子开到医院附近，已经有几个在附近蹲守的记者冲了上来，对准后座狂拍。威廉平时习惯低下头，把脸转向车内，避开镜头。但是今天他甚至连躲也懒得躲了，只是隔着玻璃茫然地看着他们。直到他被带到埃里克跟前，他才强行把那一大半灵魂从西蒙家里拽回来了；但是它仍旧极其地不安分，他要用上全部的力气，才能勉强把它按在自己的身体里。埃里克住在一间空旷的病房里，躺在一张巨大的病床上。多余的空间让他看起来更虚弱和孤独了。

　　威廉坐到埃里克身边，伸手去抓他的手。埃里克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然而眼皮耷拉着，目光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神采。威廉喊了他一声，他才使劲抬了抬眼皮，朝威廉看过来。威廉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也和自己一样——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灵魂，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威廉俯身下去，趴在埃里克的枕头旁边，低声呼唤：“埃里克，你在哪？埃里克？”

　　“嘿……”埃里克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招牌微笑”，有气无力地问：“你呢？还在西蒙家里吗？”埃里克说着歪过脑袋，凑在他身上闻了闻，“这是西蒙的衣服吧？”

　　“喂。”威廉瞬间心虚了。他立刻拉开距离，转移话题，“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

　　“暂时死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威廉觉得埃里克的语气里似乎掺杂着一点点的失望。威廉脱口而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办啊？”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滚了下来。

　　“嘿，嘿——”埃里克用力起身，抬手用衣袖擦他的眼泪，“这只是个意外。没有那种事——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嘿，看着我。”埃里克说着，用两手捧住威廉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你。”

　　威廉哭着问：“真的吗？”

　　“真的。”

　　“那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见那些人，再也不会吃那些东西。”

　　埃里克沉默片刻。威廉急了，“那些东西差点害死你了。”

　　“我说了。这只是个意外。”埃里克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困难。他喘息着，重重地跌回枕上，闭着眼睛说：“没有人要害死我，我也没有想要——”他终于还是略过了那个词，用仅余的力气说：“我不是那种脆弱的娘炮好吧。”

　　威廉的眼泪仍旧止不住地往外涌。他渐渐看不清埃里克的样子了。

　　“嘿，我知道你和西蒙在一起的时间很宝贵，但是，有件事情，你必须要帮我去做。”

　　威廉用手抹一把眼睛，望向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说。”

　　“今天下午，有一个活动，我本来想，想自己去……”

　　威廉几乎气晕过去。埃里克刚刚死里逃生，连坐都坐不起来，居然还想着去履行公务？

　　“不能取消吗？！”

　　“当然可以。但是……但是那个地方，是艾米帮我选的，她一直都希望我能去一次，我不想让她失望。”

　　两个小时之后，威廉已经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了一家慈善机构里。

　　虽然埃里克把他的任务尽可能简化了——下车；朝每一个人微笑；和接待他的机构负责人握手寒暄；和一群小朋友见面，把一份礼物递给一名小朋友代表，和所有小朋友拍照；告辞。现场没有记者，只有王室摄影师。不用演讲。不用喊每一个人的名字。整个流程不会超过三十分钟。然而威廉还是焦虑得想脱光衣服跳下车去尖叫。

　　最要命的是，他没有时间找人处理那部进水了的手机，他又不想拿别人的手机联系西蒙——那样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痕迹，西蒙也许还会被陌生来电吓到——也只能把想和西蒙说的话暂时全部塞进肚子里。后果是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爆炸了。

　　从进门开始，他大部分时间都像夜里在强光的照射下吓得全身僵直了的猫头鹰，用尽全力保持脸上略显僵硬的微笑，别人带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用几个“万金油”词汇回应所有的对话。他一下子就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公共阅读室的房间里，十几个看起来都在12岁以下的小孩子乖乖地围坐在桌边。机构的负责人用温柔的声音介绍威廉，小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起鼓掌。所有的眼睛都朝他看了过来。

　　天啊，天啊，天啊。威廉在心里咆哮。为了不让别人觉察到他的腿在微微颤抖，他站在原地，强迫自己深呼吸。突然有个小男孩朝他跑了过来，高高举起手里的花环。小男孩顶着一头鸟窝似的黑色卷发，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像缩小版的西蒙。威廉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放松一些了。他立刻蹲下，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小男孩把花环挂到他脖子上的瞬间，他发现小男孩的手腕上有一片淤青。

　　威廉下意识地抓住了小男孩的手，“这是——”

　　小男孩仰起头，骄傲地说：“保护妈妈。”

　　威廉也不知道怎么的，眼角突然淌下了一滴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小男孩的肩膀，“你真勇敢。现在有人保护你了。”

　　“我以后要保护更多人！”

　　“真棒！”

　　他们分开的时候，小男孩伸手擦了擦他的眼角，“王子殿下，你怎么哭了？”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他小的时候，为了保护姐姐，在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那是勇士的勋章。”

　　“嗯！我会，呃，告诉他的。”

　　威廉长长地吐了口气。那种全身的肌肉都在自由地行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亲自给所有小朋友派了礼物。他拥抱了每一个小朋友，听他们说话，和他们每一个人单独拍照。他在那里呆了很久。离开的时候，他在送他出门的人当中看到了一张感觉又熟悉又陌生的脸。

　　胸口挂着志愿者工牌女生，穿着白衬衫和米色的亚麻长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机构负责人身后笑着看他。

　　威廉试探地问：“艾米？”

　　艾米笑着上前，用赞许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谢谢你过来。”

　　“天啊，”虽然并没有出汗，他还是有些害羞地抹了一把额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刚才没有失态吧。”

　　保镖们自动让出了一点空间。艾米和威廉并肩走下机构门前的阶梯，说：“孩子们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有人关心他们，了解他们的感受，这对他们意义重大。”

　　威廉脱口而出：“如果西蒙在这里就好了。他比我会安慰人，照顾人。小朋友们会爱死他的。”艾米好奇地问：“你的那个‘朋友’？你可以问问他呀。也许他会很乐意和你一起呢。”

　　“真的可以吗？”威廉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脑子里瞬间至少冒出了至少二十个问题。“他们，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能答应吗？”

　　“哦吼。你肯定能告诉他们这样的安排到底能带来多少好处。你真正需要担忧的问题是，你的朋友，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恰恰是你，挡在了他去帮助别人的路上。然后你就变成了他生命当中最多余最有害的部分。当心。”

　　威廉愣住。

　　他们站在王室座驾前。保镖已经替威廉拉开了车门。艾米凑近了些，压低声说：“叫埃里克休息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寻求帮助。除了医生，任何人都帮不了他。明白吗？”

　　她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子起步的时候，威廉仍试图在后视镜里寻找她的影子。然而他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