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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冰山一角 ...


  •   翌日清晨,洛自醉才醒来不久,唐三便步履匆忙地入内禀明:凤仪宫正司奉皇后陛下之命过来了,此刻在正殿外候着。
      洛自醉整好衣冠,微笑着步出正殿。
      一位颇眼熟的着深红服色的侍官率着数名小侍恭敬地对着他行礼。
      “不知皇后陛下有何谕旨?”
      “回栖风君,陛下吩咐小人送来千年灵芝四棵、冰莲五朵、晴参十盒,给栖风君补身。”侍官话毕,后头的小侍们便捧了一列镶金黑木盒,弯腰递过来。
      洛自醉颔首,轻笑道:“辛苦众位了。烦劳正司回禀陛下:陛下的好意,臣万分感激。”
      “还有——这是栖风君狩猎之时射杀的虎,已做成虎锦。陛下说,虎锦驱邪避凶,乃吉利之物,栖风君可将它挂在书房中。”侍官转身接过另一个小侍手中的长盒,打开,弓着腰,双手抬起,给洛自醉细看。
      果然是老虎的毛皮做的。看起来毛色润泽、柔和、光滑,确实是极品。虽只是一张皮而已,洛自醉还是不免想到当日那只猛兽带来的惊险:“多谢陛下。”
      唐三在一旁接下这虎锦。洛自醉从袖中取出大块金锭和数块银锭:“有劳正司了。”说罢,把金锭往那侍官手中塞。其余银锭,也都让邓儿分给了那些小侍。
      “多谢栖风君赏赐。”众人躬身退下。
      看他们很快走远了,洛自醉睨了那虎锦一眼:“我想将它送人。”
      唐三垂首道:“这是公子猎来的,送谁全凭公子的意思。”
      洛无极从书房探出头来,微微皱皱鼻子,道:“我很不喜欢这老虎,送了也好。”
      “那将其他的赏赐品都收了。”洛自醉道。他想送的不是他人,正是黎唯。黎唯对他照料颇多,先前种种事情得他关心也都安然度过了。再者,友劫,说明他身旁会发生难以想象的事件。此物若能保护黎唯,也算抵消了先前惊吓他的罪过。
      照每日的习惯练武习字之后,洛自醉便带着张儿去了玄沅殿。
      他还是首次来玄沅殿,仔细观察,殿中的景色和紫阳殿自有一番不同——湖泊更大些,正殿和两座偏殿就在湖边,规格都比紫阳殿殿堂小一些。但玄沅殿楼阁多,且都远离湖畔。黎唯选了一个最幽静的阁子作为卧房并书房。
      玄沅殿中司进去通报后,黎唯便带着琐馨出来迎他。
      洛自醉命张儿将虎锦给琐馨拿着,黎唯一瞧,淡淡笑道:“在圣宫举行了三个月的仪式,原是因为它。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真是祭祀过后的吉祥物么?那更好了。洛自醉摇首道:“拾月大哥,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还是收下罢。”
      “你往后遇上的是非必定比我多,留在你身旁更好些。”
      “世事无绝对。”
      黎唯轻叹,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推辞了。隔几日差人送回我家,似乎更好些。”
      “若能因此让黎二哥伤愈得快些,我也能安心了。”洛自醉笑道。当日黎巡受了多少箭,不必说也能猜到。就算他再健壮,也不免被伤病折磨一番。这都是因他的缘故,真令他歉疚无比。
      黎唯带他入书房,两人坐下,琐馨奉了茶。
      见他仍愁眉不展,黎唯淡然道:“我二哥的伤已经不妨事了。”
      “别宽慰我了。他的伤势如何,我很明白,不可能是一句‘不妨事’可了的。”
      看他如此不安,黎唯抿口茶,道:“二哥若见你如此担忧他,怕是马上精神多了。”
      洛自醉猛然想起洛家人在他伤重昏迷时曾得圣谕,准许入宫,料想黎家必定也能如此,便问:“拾月大哥能出宫么?若可以,能否带我去瞧瞧黎二哥?”
      “我只能探视四回,一月一回。这个月是最后一回,前几日已经去过了。”
      难道连亲自道谢也做不到了?洛自醉脸色微黯,长叹道:“唉,何时黎二哥能上朝,我便去乾泰宫外等着他,向他道谢。”
      “莫急,约莫再一个月左右,他便可以上朝了。到时候,你大哥也想必建功凯旋了。”
      黎唯虽还是和往日一样淡然,眉目中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洛自醉不明白他的细微改变为的是何事,也不明白这细微改变显示出他怎样的心境变幻,于是,选择了忽视。“话说回来,我还不知大哥的战事如何。这些日子未出紫阳殿半步,没听到半点消息。”
      示意琐馨添茶,黎唯淡淡道:“我也不知。二哥不上朝,四哥是文官,素来也不关心这些事,而你二哥和三哥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
      不见人影?可是因为审讯和查证?“我找个机会去问问罢。”想来黎唯也掌握不到审讯相关的进展,还是别问了。洛自醉垂下眸,吃了些小点心,转移注意力。
      两人说了一阵,黎唯又取来几本书。洛自醉看他十分珍惜的模样,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
      将书放在洛自醉跟前,黎唯道:“栖风二弟,你看看这些书,是否觉得眼熟?”
      洛自醉仔细翻了几页,发觉虽然思想类似,却并非那几部儒家经典。这——“内容与我所看过的几本书似乎没什么关联,但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内涵,却是相差无几的。”莫非……
      黎唯沉吟一会,淡淡笑道:“正如你所猜测,这些便是前位异世使者带来的书籍的一部分。当年四国混乱,民众未曾开化,便是从那些书和往日民情历史中,衍生出了如今四国的官制、民风和习俗。”
      “拾月大哥可是担心我改变现有的一切?”确实,若要全盘推翻现在四国的文化和风俗,绝对会引起长久的动荡,甚至会产生民众叛乱抑或四国战争。自从被初言认定为改变天命的异世使者,洛自醉还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使命,现在想来,真是沉重无比。
      黎唯收起书,道:“无论结果如何,长远而言,对四国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因此,我支持你的念头。不过,我想,你现在还无任何意向罢。”
      洛自醉点头,道:“我还未彻底了解四国的习俗和人情,无法做出判断。再者,我素来不愿增加自己的负担,因此,若无契机,绝不会想要改变什么、创造什么。”
      “慢慢来罢。”
      前位异世使者也来自不同的世界,不知这冥冥之中有多少个文化相似甚至于重叠的世界?不知地球是否也曾受过外界的影响?大抵有罢。他又会给这四国带来什么?灾难?还是安宁?真不够信任自己。
      两人俱静默下来,都在沉思。不多时,黎唯便留洛自醉用午膳。洛自醉心中还担心洛无极惹事,便婉拒了他的邀请,并将太子的事告知他,请他出些主意。黎唯略感意外,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
      将近午时了,洛自醉带着张儿告辞,回了紫阳殿。
      才跨入紫阳殿,眼前就是他再也不想看到的画面——那两人在长廊上打得正欢。
      和昨日一样,两人丝毫没有将周围境况放在眼里,只顾着斗狠撕打,连他回来了也没有察觉。
      洛自醉额上数根血管脉动加快,心想昨晚他是怎么规训洛无极的?某人又是怎么应得好好的?为何今日却又成了这样?
      见这两人还打得不亦乐乎,他在旁边观了半天战也无人理会,洛自醉冷冷绕过他们,回到内院。
      正殿前,唐三领着古儿、元儿、邓儿、田儿团团转,似乎正在等他回来处理当下的状况。但见他一脸冷漠,显然气得不轻,谁也没敢上前问讯,便各自散开了。
      一旁还立着太子的几个随侍,依然是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见洛自醉回来,像见了救星一般扑上来磕头。
      洛自醉躲避不及,被他们拦个正着。
      虽然他心中正又怒又气,还是停了步子,冷冷望着他们。
      “栖风君,请劝劝殿下罢!”
      “小的们实在没有法子!不敢违抗殿下啊!”
      “昨日贵妃娘娘发现殿下身上带伤,若不是皇后陛下说那是殿下自己生气捶的,贵妃娘娘早将小的们治了!”
      “栖风君,救救小的们吧!”
      “栖风君!求您可怜可怜小的们吧!”
      “我若劝得了他们,还在这里?”洛自醉冷回一句,回到书房,合上房门,取了几本书看。
      看了一会,也没看进多少字,唐三便在门外说午膳已经备好了。
      洛自醉起身,到花厅用午饭。不多时,就听见外头一阵嘈杂愈来愈近。
      “今天是我赢了!”
      “胡说!你赢了?!明明是我……”
      “你被我打中五十二回!怎么不是我赢了!”
      “我打中你五十三回!”
      “胡说!”
      洛自醉眉也不抬半分,冷冷地放下双箸:“唐三,撤了。”
      那两个才踏进花厅的人早已打得又累又饿,听说要撤下午膳,马上住了嘴,慌慌张张地扑到主案几前,睁大眼望着他。两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示弱的意味。
      唐三咳了咳,轻声道:“公子,不是还没用完么?”
      仍是冷冰冰的:“我饱了,撤了。”
      唐三无奈,只得回首吩咐元儿和田儿撤下饭菜。
      “退下!”太子吼一句,两人都吓得不敢动弹。他转过脸又望向洛自醉,急道:“我要在栖风君处用午膳,栖风君也不肯请么?”
      洛自醉冷冷瞟他一眼,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太子殿下。先前还以为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儿在长廊上玩闹,却不知是太子殿下,因此没唤人准备殿下的午膳。还请殿下见谅,移驾别处罢。”
      太子被他的冷言冷语激得一怔,张了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洛无极抿着嘴唇,瞪了太子一眼,垂首不语。无论太子如何挑衅在先,他迎战了便是理亏。想起昨日的事,想道歉在死敌面前又拉不下脸,只得咬牙沉默着。
      “昨日那场也就罢了。我已命无极不得出宫,他必定未出紫阳殿一步,却不知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驾临本殿了?”
      “我……只是找他玩玩而已。”太子畏惧的人,素来也不过是那两位。这会儿,忽然也觉得眼前这洛四公子有些可怕起来。于是,回答之时,未免有些底气不足了。
      洛自醉轻笑一声,眸子里依然冒着寒气。
      唐三见状,一叹,道:“禀公子,太子殿下一早便在风鸣宫外等着,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还不见无极的影子,便冲进紫阳殿了。”
      “哦,原来如此。”语气平平淡淡,刹那间却没了那几分寒意。洛自醉点着头,视线自洛无极脸上转到太子脸上。
      太子坐得笔直,挺着胸膛,承受着他的目光巡礼,过了一阵,才道:“栖风君,昨日是我冲动,我已经想通,确实不能怪罪洛无极。但,他让我不舒服,所以,往后我必定还会来找他争斗,直到他心服口服为止。这虽是意气之争,但还请栖风君准许。”
      还有往后,那可真是头疼了。洛自醉拧起双眉道:“无极不过是个小小的书童,殿下若要修习武学,提升造诣,还是与贴身侍卫一同练武好些。”
      太子摇首,坦然道:“他们与我比武,向来不敢动真本事。总让着我,于我的武艺又有何助益?思来想去,唯独洛无极不将我的身份放在眼中。尽力相争,方能看到自己的缺憾处。”
      “殿下的意思,是让无极去陪你练武?”
      “不,我来找他比试。”
      洛自醉微微挑起眉:“不知殿下是否想过,若是殿下的伤让贵妃娘娘知道了,无极会受何等责罚。”
      太子想了想,道:“此事容易,我去求父后担保便可。”
      洛自醉摇头,道:“这是太子殿下自个儿的事,为何不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太子又怔了怔,良久,才笑道:“栖风君说得是。此事,我必定会自己了结。”
      这——算作是帝王之相么?年纪虽小,也还有些任性,却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冷静思考地位给自己带来的便利与不便,能意识到自己的依赖性……或许,就算是被迫做的选择,洛家也没有跟错人。
      也是,皇后的眼光,自然是绝佳的。虽还不太清楚长公主究竟如何,但眼前这个孩子,确实拥有足够成为帝皇的潜质。
      洛自醉脸色恢复往常,淡淡道:“你们都坐好罢。古儿,再取两双箸。张儿并田儿去膳食司拿些菜来。”
      “是,公子。”
      接着,他便继续吃饭,太子也举起箸开始用膳,唯独洛无极还静静地坐着。
      “怎么,无极,你不饿么?”唐三问道。
      洛无极抬眼瞄瞄洛自醉的神色,又迅速垂首,低声道:“公子,我知错了。”
      “呵,知错?当真知错了?”洛自醉轻笑一声。小孩顽性重不假,但洛无极和太子都早熟,若要控制自己也不难。说是打架,这也不过是从小就孤单的两人交友的方式罢。太子不必说,一开始就表现出交往的意愿,而洛无极对太子也应当不完全是讨厌,否则依他的性子,太可不理不睬。大概,这两人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想法,毕竟……还是孩子。朋友,有朋友不是坏事。不过,这两人的地位差距远了些,令人担心。
      “是。”声音有些闷闷的。
      “那么,往后太子殿下与无极的比武时间,就由我定下了。”
      “栖风君尽管说,我定然遵从。”
      “一切听公子吩咐。”
      “上午巳时中到午时中,一个时辰。下午申时。”
      两个孩子忙不迭点头答应了。
      笼罩在紫阳殿上空的阴云即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个月后。
      清晨辰时中,即上午八点左右,紫阳殿小花厅。
      洛自醉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他对面,正微笑着优雅勺粥喝的太子殿下,再望望同样黑着张脸的洛无极。
      侍立一旁的唐三维持着有些沉重的笑容:“公子,快用膳啊。”
      “唐三,上回我说错了么?”
      “不,公子说的确实是巳时中到午时中。”
      那为什么这位太子殿下天天卯时就准时等在紫阳殿外?为什么一日三餐都留在这里?直到戌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他就不担心贵妃发现么?他就不用上太傅那里念书习字么?他就不用去拜见帝后么?他就没有别的活动了么?!
      “太子殿下已经单独居住了么?”
      “禀公子,太子殿下一个月前已搬入东南方向的益朝宫。”
      一东一西,要在卯时赶来风鸣宫,还不得寅时就起身?“太子殿下不会觉得早晨起得早了些么?身体可会吃不消?”
      “不,正可养成好习惯。”太子笑容晏晏地答道。
      逃了太傅的授课,一整天在这里待着,真是好习惯。真是……好习惯啊。洛自醉的嘴角极缓慢极缓慢的稍向上抬了抬,终于拿起了白玉箸,开始用早饭。
      “哼。”洛无极在一旁冷冷道,“一天从早到晚都在紫阳殿,我看你若是住在这里,会更方便些吧。”
      “真可以住这里么?!”太子俊俏的脸庞瞬间一亮,更是风采翩然,与某两人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
      听听,多兴奋的声音。洛自醉紧紧捏住玉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殿下,东宫是益朝宫,不是紫阳殿。”这样还不够吗?要是被帝后知道太子已经逃学半个月,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还想住过来!!
      太子露出些许失望,垂眸继续用膳。
      看他这模样,洛自醉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
      “无极,快些用完早膳,去书房念书。”
      “好。”
      “我也去。”
      于是,饭后,书房,一如这十几天,三人各自捧了本书,静静地翻看着。
      过了一会,洛无极便磨墨练字。太子也开始练字。两人先写了小楷,又练了隶书和篆文,直到都手酸肩疼才罢手。
      洛自醉正看四国的史书看得入迷,左右两边便各伸来一只手,拉他的袖子。
      不能无视。他叹口气,无奈地将书放下,望着案几上两叠纸:“我说过,我不大会看字。”
      “栖风君,瞧瞧吧,看看我们还有何不足之处。”
      “公子,看看吧。”
      现在倒好,不仅比武,连念书写字也要一分高下了。洛自醉随意抽了两张字。各有千秋。不过,太子毕竟年长,字体已渐渐自成一派,既优美又张狂。相比起来,洛无极还稍稍多了些模仿的影子。
      “殿下的字已成气度,无极还欠缺些字的性情,还得好生领悟。”如此点评后,也顾不得二人有什么反应,他便自顾自起身,拿着书往外走,“我要去卧房睡一阵,练武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去长廊那边罢。”
      能躲过他们的地方,也只有卧房了。
      于是,留下一张微带得意和一张略有不满的脸,他踏出书房,回到卧房中,倚在榻上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竟当真睡着了。醒来之时,唐三已静静侍在一旁。
      “公子累了么?”见他醒了,唐三上前帮他宽衣、换衣,低声问。
      “累了。”洛自醉答道。虽然太子一点也不骄奢跋扈,但还是觉着累。毕竟他是太子,而他,不过是宫妃。
      “在公子睡着的时候,皇后陛下来了。”
      什么!?洛自醉长叹口气:“然后呢?”
      “正好那会儿太子殿下和无极在比武,陛下看了一会,便责备殿下逃学。说圣上今日去勤学殿查殿下的功课,老太傅涕泪四下,将这半个月的事一一道来,最后还请求告老还乡,圣上震怒不已。”
      “……然后呢?”
      “殿下跪请皇后陛下准公子做他的太傅。”
      洛自醉穿衣的动作停了停,垂下眼。这是意料中事。太子连着这些天都在这里,他便猜想这孩子对太傅颇为不满,想要换个太傅了。而他这人在自己读书时不喜他人打扰,不会管得太严,同时又有无极在,正可较劲一番。这样的读书生活比以前要有趣得多。不过,来得真快,他竟不惧怕皇帝的怒火,立刻便提出让他做太傅。
      “皇后陛下说这也正合他意,便让殿下去面见皇上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公子,快用午膳的时候。呃,陛下在殿内用了午膳,如今正在书房看公子的画。”
      洛自醉正含水漱口,听得这话,差点呛着:“现在什么时候了?”
      “未时。”
      他竟然睡了三四个小时!“为何不叫醒我?”
      “小人曾想要叫醒公子,但陛下也进了卧房,见公子睡得熟,便说罢了。”唐三一脸苦楚,道。
      洛自醉匆忙快步走出卧房。穿过内廊,绕过中庭,远远地就见数个小侍立在书房外。隐隐的,能听见里头有说话声。
      他走近书房,那些小侍便高声唱道:“栖风君醒了。”
      “噢,终于醒了么?”皇后的声音随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洛自醉脸上不由得微热起来。大白天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他走进书房内,便见皇后正站在他新画的奔马图前,笑盈盈地望过来,洛无极则端坐在角落里,一丝不苟地在练字。
      “陛下,臣失礼了。”
      “哪里。戬儿在这里打扰多时,顽皮得很,想必让栖风君操足了心。今后也得让栖风君费心了。”
      “不,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举止优雅合宜。只是,臣才识浅薄,恐怕不足以教导殿下。”
      皇后闻言一笑,缓步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栖风君只需教你知道的便足够了。”
      “是。蒙殿下和陛下青睐,臣竭尽所能。”洛自醉也压低声音回道。想起那日在宣麟宫附近的对话,仍然觉着难以摸清皇后的心思。
      回首看看天色,皇后又笑道:“说来,天色也不早了,我在这等你醒来,正是想和你一同出宫去景候府。黎将军负伤后,我还未曾前去探望他。今日正得空,想想你必定也想瞧瞧他的伤势,所以便来等你。”
      “多谢陛下成全。”

      不久,凤辇、马车和仪仗便出了永安门,接着出了皇宫南门朱越门,便算出了皇城。
      达官贵人、世家大族的宅邸大都在内城,洛家也是如此。不过,景候黎家和襄候封家却例外。黎家位于外城西面,封家位于外城东面。据传此乃因当初两位候爷立下汗马功劳,威震四方,先帝赐下豪宅别苑以区别于其他臣子,二候爷便都舍了旧府,搬离内城。又传两位候爷功高盖主,在军中一呼百应,先帝生疑,便将二候爷迁出内城,远离其他世家,以免勾结,也远离禁卫军营,以免生变。但事实上,先帝对这两位前朝重臣十分倚重,赐给了他们责任和荣耀——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是布阵设阵极重要的方位。为保徵韵外围阵势安全,避免邪魔恶鬼入侵,使光的封家居东,使电的黎家居西,以宅邸为阵中心,世世代代相传,永久守护京城的安宁。而三千年来,黎、封二家也不辱使命,使得京城完全和疫病、天灾无缘。
      自朱越门折向西,出了内城西门,便来到外城。一直往正西方行,街道尽头就是黎家。
      上回狩猎,是清晨时分出发的,街上没什么人。而现在不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洛自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么多人的声音,禁不住撩开窗幕。洛无极也凑过来,两人以好奇的目光,看着街头的百姓们自在来去,各作各事,其乐融融。
      尽管他们为生活繁忙,相对却也自由多了。洛自醉有些羡慕地想。
      作为池阳京城,徵韵既平和又繁华。一路看过去,酒楼、会馆、客栈、店坊鳞次栉比,简单的铺子摊位也不少,其间人们吆喝声声,欢笑处处,令人不觉心生——这才是生存、生活的感叹。
      约莫半个时辰后,人渐渐稀少了,高高的院墙取代了各式各样的房屋,洛自醉放了窗幕,准备下车。
      约莫一柱香的时候,便听唐三道:“公子,已经到了。”
      洛自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皇后也从凤辇中飘下来,笑着望向他,示意他过去。
      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他才举步前行。
      他们已经来到黎府内,仪仗停在一座院子前。方才并没听见人通报,大概是皇后念及还在养伤的黎巡,不想他拖着病体来迎接。
      “陛下,这便是二公子的院落。”一位管家打扮的人跪禀道。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皇后令道,和洛自醉、洛无极进了院内。
      院子并不大,栽着几株枇杷树、几株梨树,树与树之间生长着数丛不知名的花。走上青石板小径,没有几步便到了院内唯一的楼阁前。
      楼阁气势雄浑,装饰古朴,虽说稍显简陋,依然很合黎巡从二品禁卫将军的身份。
      三人走入楼内,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贴身伺候。
      皇后微微皱起眉。
      直到来到楼内天井花园边,三人才看见内堂里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女子温雅端丽,一身浅绿色绸服,清淡静美,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而男子则是俊美异常,一身淡青色滚银边的长袍,头发披散,勾唇而笑,慵懒又狂放,如出鞘的剑。
      那两人见了他们,连忙跪下行礼:“臣(臣妾)不知皇后陛下、栖风君驾到,有失远迎,望陛下、栖风君恕罪。”
      皇后笑道:“都起来罢。”言毕,走入内堂,望一眼里头。
      洛自醉也看过去,黎巡正要坐起来,抬眼望见他,露齿一笑。看他脸色还算不错,洛自醉也放了些心,回了一笑。
      “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你好好躺下罢,不妨事。”皇后自然而然在主位上坐下了。洛自醉坐在他右手边,洛无极则静静垂头侍立着。
      “当日臣保护陛下不力,本应早日向圣上和陛下请罪。如今陛下却亲自前来探望臣,臣惭愧。”黎巡仍然坚持坐着,垂首道。
      “黎卿家已尽力了,我也没事,何罪之有?”
      “不,臣监管不力,识人有误,才令陛下和栖风君陷入危境,应当受罚。”
      “此事怎能怪你?若真有心,叛党混入宫廷也不是难事,何况禁卫军。再者,除了你,圣上与我实在不放心将禁卫军交与他人。”
      “多谢圣上和陛下的信任。”
      皇后又看向那一男一女,悠然笑道:“这两位,就是黎卿家的爱妻罢。”
      洛自醉听得,微微一怔。转而想到,像洛自持那般的圣人确实少有,黎巡已有妻室才算正常。虽然世家子弟也须满千岁,皇上才会下旨赐女妻,但黎巡位高权重,功勋必定不少,已有女妻也在情理之中。这样想来,他家二哥不选择战场,而去刑部当职,并且似乎对成家一事丝毫不关心,真是异数中的异数。
      就见那男子行礼道:“臣四品暗行使战云,参见陛下、栖风君。”
      女子也缓缓弯腰作礼:“臣妾六品史官柳雨星,参见陛下、栖风君。”
      皇后笑着仔细打量二人一番,道:“黎卿家真是享尽齐人之福。二百余年前,年少之时便与战卿家结为夫妇,四十年前又娶得柳家才女为妻,三人夫唱妇随,在朝中也传为美谈。”
      黎巡回道:“陛下取笑了。臣等三人日子平平淡淡,各有其志,各行其职,哪算得上什么美谈。”
      “呵呵。”皇后接过柳雨星斟的茶,浅浅啜一口。
      洛自醉也接过一杯茶,捧在手中。隐约察觉接下来话题便要变了,不然,皇后也不必让侍从都在外头候着。他也正关注此事,于是凝神细听。
      “想必黎卿家还不知道,昨夜,自受伤的禁卫军中,审出了些蛛丝马迹。”
      黎巡脸色顿时一变,冷漠非常。
      皇后仍是笑意盎然,放下杯子,轻声道:“我和圣上没料想到,居然直接指出了可疑的主谋。”
      洛自醉心中一紧。指证的必定不是周家和简家的人,不然皇帝早便借题发挥,铲除周简两家了。既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宁家?宁姜不是曾说过选择太子派么?封家?封家怎么会背叛帝后?
      “不知是何人,竟如此大逆不道!”黎巡此时的样子,与洛自持平素的模样毫无二致。一双眼冰冷幽深,紧抿的嘴唇扳成一条直线,就算是病着,也仍然令看见他这神色的人敬畏三分。
      “有人说,他过去与叛徒交好,无意之间,曾听其提起……封二公子。”
      “封二公子?”
      “封二公子?”
      洛自醉和黎巡同时反问,一个眼神疑惑,一个转瞬淡定。
      皇后轻笑道:“不错,封二公子,封念逸,四品定远将军。”
      竟然是封家?这事怎么想也有内情。恐怕是长公主一派担心帝后赐婚封家与洛家,置自己于不利境地,索性嫁祸封家。若帝后起了猜疑,封家为自保,必然倒向周家简家一方,如此两候便分居两派,也可让势力均衡。洛自醉悄悄瞄了黎巡一眼。看他缓和许多的神色,似乎也认为不是封家。
      “此事,我和圣上也不信。但,当日射伤我、卿家、栖风君的第一波毒箭,乃是民间叛贼所用箭矢——箭头为细小倒勾,构造独特,所使弓为连发弩,毒物也是举世稀有的。而封念逸七年来一直在战场,要勾结叛贼并不难,或者,要取得这连发弩不难,向民间江湖异士索要毒物也不难。第二波毒箭,为禁卫军所用弓,毒物也只是寻常剧毒,但也都能破我的风阵。足见这两拨刺客的灵力都高强无比。能驾驭这些人,非军中有能有势者不可。封念逸的官职,已足够了。”
      黎巡沉默一阵,道:“陛下的意思是,既然有人指证封念逸,便必须小心封家?”
      皇后笑笑,瞟一眼不自觉捧紧茶杯的洛自醉,道:“的确如此。不过——栖风君,若有话说,尽管说来听听。”
      洛自醉心中正有些奇怪,他与封念逸素不相识,照理说,他大可保持平常心,冷静思考。但现在他虽然头脑冷静,身体动作却有些紧张的迹象。这还是他进入这身体后,第一回它不完全听从他的指令。难道,封念逸和洛自醉相识?甚至,相交甚密?“陛下,臣觉得,他人嫁祸的可能性更高些。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受伤的禁卫军中没有叛徒。”
      皇后颔首,但笑不语。
      黎巡又道:“那连发弩,确实是封念逸所对付的叛贼近几年才开始用的□□。据传,用此弩的贼人,个个灵力高强,难于应付。寻常军士连见也不曾见过连发弩,封念逸上报朝廷时,也说只得了十张连发弩,并正在了解其结构和用法。若真有人陷害他,从何处得来几十张连发弩?从何处调遣几十位高手埋伏?又在何时暗派高手进入禁卫军?封念逸七年前自请离京清贼,这些年从未回京,无论官职品级、地位、能力、计谋、时间都十分吻合。”
      好像更紧张了。七年前,不正是洛无极出生那年么?洛无极出生在九月份,二月份洛自醉将悯儿带回洛家……封念逸自请离京,这其中会有什么渊源么?洛自醉望洛无极一眼,他仍然安安静静地站着。
      “不错,谎报只得十张连发弩,谁又真知他虏获多少叛贼?或者收服多少叛贼?”皇后道,仍然笑着,“不过,黎卿家并不认为是他罢。”
      “确实。臣的四弟与封家小姐联姻后,黎家与封家来往更为密切。臣看着封念逸长大,他为人正直,绝不可能怀有异心。”
      “人,是会变的。”皇后意味深长地道。
      洛自醉抬眸看他一眼,他笑了笑,弯起唇角。
      “那,陛下的意思,可是让臣赶往战场,一探究竟?”战云神色凝重地问道。
      “不错。暗行使中,圣上和我能信的,也没有几人。一切都托付给战卿家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洛自清带兵支援封念逸后,胜战连连,皇上下诏令他们回京受赏。二人领军,已在回京途中了。”
      “臣即刻出发。”战云行跪礼后,望了黎巡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柳雨星欠身告退,也随出去。
      原来说是来探病,实是来下密旨。早就该知道,皇后的行动,总不会是单纯的。洛自醉轻叹,瞅瞅黎巡。战云身为暗行使,一年中,泰半时间都行走全境,暗中访查各府各县的民情吏治,在家的时日屈指可数,想必黎巡也会日日担心罢。这回的密旨又如此危险……
      黎巡一直望着战云和柳雨星走出的方向,望了许久,才道:“陛下,臣必定立刻排查禁卫军兵士,请圣上和陛下放心。”
      “黎卿家行事,圣上和我没有不放心的。”皇后笑道,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和栖风君回宫去了。黎卿家好生休养,早日痊愈。”
      “谢陛下关心。”
      皇后便走了出去。
      洛自醉停了停步子,转头道:“黎二哥快躺下休息,别让伤口又裂开了。”
      “还得谢谢洛小四你送的虎锦。”黎巡嘿嘿一笑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我便能去上朝了。”
      “黎二哥哪里话,当日若非你相护,我早便魂归九天了。”
      “你若魂归九天,恐怕我也活不久了。”黎巡脸色柔和下来,道,“就算你二哥不杀我,我也要自刎谢罪。你以前忘了,现在给我记着,我素来和你二哥一样疼你的。”
      洛自醉不由得笑了:“我记住了。改日再去禁卫军营看望黎二哥。”
      “好。”

      出得景候府,皇后忽然回首笑道:“似乎栖风君还有些话要说?”
      洛自醉点头。
      “上辇轿再说吧。”
      两人上了辇轿,在固定好的香檀木案几边坐下,小侍立刻上了茶水。
      闻着茶香也是极上品的贡茶,洛自醉清呷一口,低声道:“陛下,说到陷害封二公子,也只有宁家有此能力。不过,宁姜曾向我和拾月大哥发誓,宁家已选了太子殿下。”
      皇后轻扬双眉,微笑道:“誓言,做得准么?也说不定,宁家这回行事,连宁姜也被蒙在鼓里。封家么,或许也并非被陷害……”
      “陛下——”
      “到底是宁家还是封家,或者,两家都……实在头疼呢。”
      若真的发愁,好歹眼底稍稍透出几分愁色,也更令人信服些。洛自醉望着他的笑脸,心中长叹:“臣,信封家。”
      “噢?是么?”皇后拈了块点心,尝了尝,眯起眼,“待封念逸回京,事情便可明朗些了。”
      这人不愧是溪豫二皇子,拈点心这样的动作,也能如此风度优雅。洛自醉将目光转向曼舞的帘幔,绸纱飞扬间,隐约可见外头的街道。他忽然想起——“陛下,我想顺路回家探望,可否准许?”
      “啊,我也听说洛夫人有喜了,好,去洛府瞧瞧罢。”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擦黑了,辇轿才到达内城东南的洛府门前。
      洛程率洛夫人、常亦玄、洛自持、洛自节、洛自省和洛自悟在门前跪迎。
      “洛将军、洛夫人,快快请起。”皇后伸手相扶。
      “爹,娘。”洛自醉笑看着洛夫人,她也和蔼笑着走过来抚抚他的脸:“脸色好多了。”
      “伤都痊愈了,娘不必担心。”
      入得洛府,心境不由得全放松了。眼角瞅见洛程、洛自持、洛自节陪同皇后走向书房,洛自醉没有跟过去,同常亦玄扶着洛夫人来到花园的茶亭里。洛无极则和洛自省、洛自悟在茶亭旁吃点心。他不小心说出太子的事,洛自省一阵大笑,勾着他的肩压低声音教他应对之法。洛无极听了,脸色好了不少。
      洛自醉也和洛夫人、常亦玄说了些宫中的事。除去他受伤这一段,其余时候倒是逍遥得很,说得洛夫人也宽心不少。
      用了晚膳后,便要摆驾回宫了。
      洛自醉向洛程和洛夫人行礼拜别,洛夫人轻轻扶住他,低声道:“好孩子。回宫帮娘想想,怎么给我腹中孩儿取名罢。”
      “娘,名应当给爹取才合适吧。”
      “不。你是应神的意旨,从天降临到我洛家的第七个儿子,理应你来取名。”
      洛自醉脸色顿时变了,脑中一片纷乱。
      如何离开洛府,如何上的马车,如何回的宫,他都忘了。
      回神之时,已经是半夜,他坐在书房的案几前,洛无极就坐在他对面,睁大眼盯着他。
      洛自醉闭上眼,掩住不知不觉变红的眼眶,轻声道:“她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嗯。”
      “究竟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还以为能够瞒住,不会让她伤心。”
      “怎么可能瞒得住。而且,他们虽然都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爹,还是待你如洛家人,不是么?”
      是啊。对疼爱儿子的父母而言,儿子的任何改变,都不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他怎么会期望能够永远隐瞒事实呢?
      什么时候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待他和过去没有丝毫分别。
      这……就够了。
      够了。
      “你……哭了。别哭。”
      他怎么会哭?这个字,离他已经很久很远。自从他在那个囚笼里哀伤够了之后,便再也不知道哭的滋味了。他怎么……怎么可能会哭?
      洛自醉睁开眼,发觉视线果然一片朦胧,泪水止也止不住。
      洛无极站起来,倾过身体,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他。

      在一个七岁孩子的怀抱中,洛自醉哭了,就如十二岁之前许多个夜晚那样痛哭。但,却不哀伤,也不痛苦。或许,哀伤,痛苦,都已经暂时离他而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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