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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 凤凰之血 ...


  •   时近傍晚,寝殿内洒满柔和温暖的光。
      帝无极坐在床畔,神色略有些凝重地望着床上正沉睡的人。他周身笼着的日光分明有着不低的热度,但浴在光芒中的他不自觉地流露出的萧索寂寥,却使人觉得时令已至瑟瑟深秋。
      熟睡着的人十分安然。不仅呼吸平稳,面上的表情也恬淡得很,浑似平常。
      帝无极默默地,甚至有些贪婪地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不放过分毫变化。然而,愈是这么坐着照顾他,愈是难以忍受心中满溢的情意与痛苦。
      数日来,洛自醉醒来的时间都很短。即便是张开了眼,神智也并不清醒。睡着时,很难瞧出他是否耐得住伤口的疼痛。似醒非醒时,眉却紧紧蹙着,足可见伤势有多重。
      回想起那道可见白骨的伤口,回想起他染红了半身的模样,他懊恼,懊恼得恨不能回到当日当时。但,他更清楚,倘若果真回到当日当时,他也未必能阻止他跟着他去营中,未必能发现敌人倾力布置的陷阱,未必……能避开那致命的暗算。
      帝无极微垂下首,注视着洛自醉仍有些苍白的脸孔。良久,他缓缓地握住他未受伤的左手,感受着那薄薄的皮肤下突突跳动着的血脉。
      红日渐渐没入远山间,天色暗了下来,屋内有些晦淡。
      不知谁悄悄地燃了灯火,在晚风中摇着,满室都是晃动的影子。
      不知不觉便过了晚膳的时间,却无人前来打扰。帝无极也早已忘了用膳的事,目光移到洛自醉已经包扎妥当的伤口上。
      若单只是外伤,有重霂在,有绝好的药,他不必太过担心。但若是连重霂也难化解治疗的内伤,便令他不得不忧虑了。
      再有几日,国师们便该到了。或许,他现在应当立刻请他们早些回来看望醉。内伤拖久了便会累积起来,伤及脏腑血脉就难治了。
      他正想着立刻写封信,洛自醉紧闭着的双目微微翕动起来。
      帝无极登时止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初醒时,洛自醉尚带着几分茫然。但,当帝无极的面容落入视野中,当看清他双眼中满溢着的担忧,他轻轻笑了。原本虚弱的模样,因这一笑,凭添了千般辉色。
      帝无极这才略微放松了些,低低问:“如何?”
      洛自醉摇摇首,笑回道:“好多了。”说罢,他便使力要坐起来。无奈身体似乎生了锈一般,气力都不知流散到何处去了,如此简单的动作居然也难以完成。
      帝无极拧起眉来,扶住他:“睡下罢。”
      “这都睡了好多天了罢,你就不担心我睡散了这把骨头么?”洛自醉轻声抱怨着。他的确喜欢睡眠,但并不意味着他乐于整日整月都躺在床榻上。
      帝无极轻叹,没有作声。
      洛自醉缓缓睡下了,望着他,又道:“也不是不曾受过伤,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帝无极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见他心境十分低落,洛自醉收了笑容:“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只是事后发觉还淬了毒,很是忐忑了一阵。”不过,他也不会后悔。或许以命易命他会迟疑会退却,但,这不过是一条手臂而已。“一条手臂而已。此番就算废了它也值得。”
      帝无极神情微动,眼神更加柔和:“你不在乎,我在乎。”能得他如此重视,他自然是狂喜难耐,然而,却也更加难受。分明已经发誓要护着他,守在他身畔,不再让他受伤,使他不再需要担心任何危险,如今却……
      “无极,你以为我不在意你么?”
      “不。原是我要护住你,却令你为了护我而受伤。”
      “你能不顾一切护我,我又何尝不能护你?”洛自醉微微笑起来,瞥了他一眼,“那日也是我太过随性了。若当时不随你出府,那些人也寻不着空隙暗算。”
      “总归会被他们寻得机会,与你无干。”帝无极话音一缓,停了停,又问,“那天,你为何执意要随在我身边?”那天的他确实有些反常,仿佛一刻都离不开他似的。
      洛自醉抬眼,正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想了想,他淡淡道:“是我疏忽了。此事应该早些告诉你才是。”仔细想来,初言也从未提过不可泄露天机。“十五年前,狩猎受伤时,初言国师便预言,我此世将有三劫——己劫、友劫、情劫。而今前两劫已经安然度过,只剩那情劫,不知何时会应验。我担心我命中的劫数危及你的安全。”不,不止是危及安全而已,甚至可能夺去性命。恍惚间,漫天的火焰就在眼前燃烧起来,烤得他全身都失去了知觉。而恐惧和痛苦却加倍的涌将来,仿佛要逼得他的理智断弦才肯罢休。
      “醉。”
      帝无极的声音穿过火海传来。
      洛自醉定了定神,淡然一笑。数次梦见相似的情景,仿佛预兆一般提醒他即将发生的事情,令他不得不在意。
      帝无极扬起眉,望了他半晌,这才勾起唇角道:“原来如此。醉,你多虑了。历经这回,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接近我了。择帝仪式固然严酷,不过——就算我并非天命之帝,我也会守诺,逆天归来。”
      他的神态如此轻松,一字一句经由他说出,仿佛就是谶语,再不容怀疑。洛自醉怔了怔,一时间惧怕与担忧竟都散了。“所以我才不曾开口反对你参加仪式。”
      “己劫、友劫不都有惊无险的过了么?不会有事的。若你实在放心不下,不进行仪式也无不可。照眼下的情形看来,免不了一战,区别只在于持续的时间而已。”
      “那人还未露出真面目,你在明他在暗,防不胜防。参加仪式,是引出此人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帝无极颔首,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别想太多了。饿了么?重霂加了几味药,让你睡得久些,免得觉着手臂疼。”
      洛自醉颇觉无奈,苦笑道:“你们两人都将我当成孩子不成?”
      帝无极噙着笑起身:“多静养些时候总归有好处,你的气色也比那日好多了。现下不能用味道重的膳食,将就着喝点白粥罢。”
      的确是饿极了。洛自醉看他转身出去了,瞥向自己受伤的手臂。
      伤口应该已经恢复了大半,虽然偶尔隐隐有些抽痛,但几乎可忽略不计。望着望着,他不由得又皱起眉。伤虽然是好了,那惊险无比的一幕幕却仍然历历在目——恐怕这一生都忘不掉了罢。唯恐失去的痛苦,再也不想尝了。
      既然忘不掉,也就只能一遍遍的回故,一遍遍的推敲了。
      洛自醉合上眼,仔细回想着那时的细节。
      不多时,似有人推门而入,他侧眼一瞧,笑容顿时凝在嘴边,惊出一身冷汗。
      “啧,怎么,洛四,见了我不高兴么?”
      “洛四弟。”
      “洛四哥!”
      “小四!”
      “洛小四,呵呵……可将他吓住了。”
      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洛自醉收了讶异,微微笑起来:“你们来得这么快,在我意料之外。”
      洛自节满面笑容地扑将来,捧住爱弟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你病了么?这个时候还睡?……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洛自醉摇摇首,道:“可能前阵子赶路赶得累了,还未恢复过来。”
      黎唯立在床头,神色一动,淡淡地扫过四周:“出了什么事?”
      果然被看出来了。洛自醉才想掩饰,突觉两道犀利的目光钉得他动弹不得。侧眼瞧去,后亟琰在软榻上坐下来,轻摇着折扇,笑吟吟地:“朕好似闻见了药味。”
      ……
      一阵静寂之后,众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洛小四,你受伤了?”黎巡出声问道。
      洛自节寒着脸,掀开薄被,望见那缠得紧紧的右臂,眉头紧紧皱起来,冷道:“谁伤的?!”
      原本站得远的宁姜也走近了,拧起眉道:“原想给你个惊喜,不料却换我们惊吓了。看这伤口……伤得不轻罢。”
      已经养了一阵,洛自醉也不觉得伤有多重,遂摇首。视线不经意间滑过门口,竟发现洛自持立在门旁,冷淡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他不由得轻轻一叹:“二哥,三哥,你们都来了……”
      洛自节轻哼道:“五年不见你,想不到一见就是受伤的样子。我们若不早些过来,你还要瞒着此事罢!”他正怒火难消,眼角见帝无极端着白粥过来了,横眉竖目地问起罪来:“无极,这是怎么回事?!”
      “醉受伤了。”帝无极倒是仍然平静,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重不重?”
      “不必担心。”
      众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何人所为?”
      “江湖刺客。”
      “什么江湖刺客。”后亟琰收了扇子,笑容中透出些冷意来,“还未寻得蛛丝马迹么?真不似小书童的手腕。”
      帝无极露出个极轻的苦笑来,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此番竟未能抓住他们的把柄,失算了。”
      “他们竟敢挑这时候伤我溪豫皇族,显是在向朕挑衅,以为朕会放过他们么?”
      很少见后亟琰动气,洛自醉淡淡地宽慰道:“陛下息怒。对方有个棘手人物在,被他寻了空子。”
      后亟琰一眼横过来:“再怎样的棘手人物,首要的目标也是小书童罢。他没事,倒是伤了你,准头可真差。”
      帝无极默然,洛自醉睇着他,伸手接过粥,浅浅一笑:“好容易才做一回英雄,却被陛下说成这般。往后可没这等良机了。”
      后亟琰斜眄着他,笑了笑道:“罢了罢了,你情我愿,也算朕多事了。不过,对方还真是气焰高涨呢,朕都忍不住了,真想亲自杀杀他们的锐气。”
      黎唯低声道:“无极不是请了重霂来调查此人么?连他也束手无策?”
      帝无极回道:“也怨不得这只狐狸。这人修了邪术,灵力又高,也会用毒。相比起来,他落了下风。”
      黎唯沉吟了一会,浅浅淡淡道:“既是邪术,便要防着下咒。我会在云王府内安置护阵之物。为防万一,无极,你那些属臣都在王府内歇下罢。”
      “多谢拾月君相助。”
      “黎五哥,那棘手人物,可是当初重霂那样的?”宁姜问道。
      黎唯摇首:“不同。这应当是修行之人,否则不可能知道邪术的存在。”
      洛自醉叹道:“四国间在圣宫修行过,听说过邪术的人不知凡几。若要一一查来,必得费不少功夫。”
      黎唯淡淡道:“不错。不过,能在京城施术,此人必定十分熟悉角吟的大阵。可见此人已在献辰待了十年以上。这回想必他也耗了不少灵力,为了安全,必定不会走得太远。多方查探,必能寻出其踪迹。”
      帝无极冷淡地道:“重霂已将此事揽过去,且看他如何调查罢。”
      “听起来,他大概没什么进展。”后亟琰道,垂眼专心挑着榻边放置的茶点,“不过,据朕所知,近来不仅云王殿下的家臣数度被刺,汝王和景王的属下也折损不少,更别提各州府县了。袭击的手段都惊人的相似,干脆俐落,狠辣非常,弄得如今献辰全境大大小小的官员人人自危。呵,区区江湖草莽居然敢与朝廷作对,了时国师可愁得很。”
      洛自醉望了望帝无极。依他的性子,有了时机必然会善加利用。想必,该除去的和能除去的人,都已经了结了罢。
      帝无极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此事与他没有干系。他自顾自地坐在床侧,将洛自醉放在床边的白粥推近他,示意他快些用。
      凉爽的夜风吹进来,轻柔舒适,瞬间好似拂去了心中的阴霾。洛自醉微微笑了,有些笨拙地勺起粥,刚要送进口中,便被洛自节夺了过去。
      “来,三哥喂你。”
      “三哥,我的左臂完好无缺。”
      “你不是惯用右手么——外头是何人?!”
      “我!”
      窗外,洛自省露出半颗头,眼眸一转,扫过众人。望见洛自持时,他明显有几分犹豫,不过还是纵身跃了进来,笑得灿烂之极:“三哥,二哥,许久未见了。”
      洛自节回过首,继续强行喂粥,没有搭理他。
      洛自醉一面使眼色一面微笑道:“三哥不是去年才到过昊光么。小五,定是你惹了不少麻烦事罢。”
      洛自省会意,正色道:“我哪敢让几位兄长操心?三哥,这几天我都没闲着,四下查过了。当日刺杀无极和四哥的那些杀手,确实是某位江湖人物召集起来的。不过,那人的巢穴不好探查,可巧你们来了,我们一同去看看罢。”
      洛自节见洛自醉实在不愿意他喂食,只得作罢:“那就走罢。……小五,你何时到的?”
      “……”
      “淳熙陛下落驾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三哥,何必纠结于这等小细节?呵呵,四哥,你好好养伤。清宁陛下,各位大哥,等着我们的好消息罢。”
      后亟琰笑得温和无比:“洛五公子,若有消息,定要第一个告知我。”
      洛自省同样回以和煦的笑容:“若各位转瞬忘了我曾来过此处,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微笑,无言之间,交易完成。

      两人走了,帝无极回首道:“各位路上赶得匆忙,想必还未用晚膳罢。”
      后亟琰仍在挑着点心,头也不抬道:“朕就在这里用罢。献辰的小点心做得不错……”
      “我也想留在这里。”黎唯笑道,“不妨将晚膳送来此处。”
      宁姜和黎巡也都附议。
      帝无极望向门边。洛自持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开了。
      帝无极满面肃然,快步随上去。
      不久,晚膳便送过来了。
      洛自醉喝着白粥,望着丰富的菜品,多少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口福。
      “黎二哥和宁三弟也都来了,是为护卫陛下么?”献辰局势诡谲,确实有些危险。不过,汝王和景王已经自顾不暇,绝无可能威胁到三位帝皇罢。
      “陛下本是要轻便出行,拗不过我们多回请求,只得带着大堆人来了。”黎巡笑道,“可不是想着许久未见到你和小书童了么?”
      “洛四哥,你当初不告而别,我可还记着呢。”宁姜也含笑哼道。
      黎唯淡淡道:“为了成全他们,太子殿下就留在宫里了。”
      提起往事,洛自醉多少有些歉意:“那时拿不准时机,所以来不及告诉各位。”
      “当初既是潜逃,越少人知道便越好。”正吃着萱花海棠酥的后亟琰道,“正如现下,愈少人知道洛四的伤势便愈好行事。”
      洛自醉瞥着他,知他已有打算,未再多言。

      夜色深沉,林间萤火飞舞,如同点点星辰点缀着四周的景色。细微的光芒在涓涓细流边游移着,水光相映,美丽无比。
      帝无极静静地倾听着溪水的声音,侧首望了望洛自持:“我没有尽责……”
      洛自持仍是冷淡地注视着飘飞的萤光,回道:“这是他的选择。”
      “我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闻言,洛自持浅浅笑了,自袖中取出块白玉佩来:“两相维护不是更好么。此玉在圣宫中供奉了上百年,有了灵性,你戴着罢。”
      帝无极想起当年他送给洛自醉的墨玉佩,不禁一笑:“还是应该给孩子戴着。”
      洛自持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恢复了淡漠的神色:“你一向明了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尽管去罢。”
      一时间,帝无极想起多年前他的严厉教导,想起幼时他的悉心照料,不由得微微笑了。曾以为出而为帝这等事,如严师般的他断不可能赞同。原来是他错了——洛家人只是都信任着他而已,与支持与否无关。
      献辰云王帝无极,抑或将来的献辰新皇帝无极,无论名前加了多少称号,他,依然是洛家人。

      洛自醉勉强坐起来,倚在床边,啜着香片茶,叹道:“原来我竟睡了十几日……三位陛下都下榻行宫了?”陛下们都屈尊落驾一座行宫中,真是失礼。不过,大概献辰皇家宫苑也已经荒废到没有别处游园可供他们歇息了。
      后亟琰略皱起眉,道:“早知如此,我该再快些来才是。”
      洛自醉笑应道:“你再怎么赶也总有这么一日。”若情劫就此完了,他也彻底安心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那场大火必定会发生。劫仍然在。
      后亟琰望着他,似乎瞧出了什么,却没有再言语。
      黎唯倏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淡淡地拧起眉来。
      “怎么?”
      “不止外伤,还有内伤……似乎不轻。”
      “我还以为只是睡久了气血不畅而已。”
      “既然习武了,洛四哥,你应当时常运气通血脉才是。”
      “洛小四,这大概便是你的内力一直赶不上从前的原因。怎么,无极从未告诉你每日须得运气一小周天?”
      “大约提过,我没在意。”
      “……”
      “与其说你不在意,不如说你其实已不在乎是否成为高手。”后亟琰轻笑,瞅了床上的人一眼,“呵,那时候——如今也一样,不是有个绝世高手在么?”
      洛自醉闻着茶香,倏地抬起眼,望向门外。
      笔直的门廊上,帝无极端着一盘糕点飘过来。
      “陛下,如今我很在意。”
      “是么?国师们也该到了,若是他们的话,应当有治内伤的灵丹妙药罢。”
      宁姜和黎巡接着下棋,黎唯观着棋局,都闲适得很。
      后亟琰饮完茶,瞥着帝无极道:“你已经十日未休息了罢。啧,还能这么平平静静,真是不一般。”
      帝无极给他续了茶,微笑应道:“陛下也该去休息了。”
      “睡着来的,现在精神正足。若不是洛四现在病着,还真想与他下一局。”
      “陛下,正好,你和他下罢。”
      “说得是,许久未见小书童下棋了,不知棋艺已经到了何种境界。”
      “陛下取笑了。”
      于是乎,探病者与看护者全神贯注于两局棋中,倒是将病人晾在一旁。
      洛自醉离得远,看不见棋局,颇为惋惜,只得又躺下了。想起来,今天还从未和二哥说过什么……也罢,什么都不必说,他也很清楚。
      天色已然亮了,不知为何,却有些昏昏欲睡。分明已经睡了那么长的时间——果然是因为受伤了,身体格外疲惫的缘故罢。
      听着落棋声,洛自醉微微弯起嘴唇,合上眼。

      阳光很暖和。
      洛自醉张开眼,便见后亟琰占据着软榻,懒洋洋地摇着扇,黎唯坐在棋盘前,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黎二哥和宁三弟呢?”
      “跟着小书童去云王府了。说是想与那些豪爽的汉子相交。”
      那应该会“顺道”去大营罢。洛自醉轻轻一笑:“陛下,黎五哥,你们也早些歇息去罢。”
      “我们受小书童之托照料你。”
      “重霂今日没有过来。”
      “说起重霂小儿,若非他在,你和小书童这回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罢。”
      小儿?若教当事人听见,说不准会有什么反应。洛自醉苦笑,正想着转开话题,满头银发的两三岁小童推门而入,稚气的声音随之响起来:“四公子可好些了?”
      四位国师也到了,随在他们后头的是位银发美人,杏目樱唇,温婉沉静。
      重霂笑容满面地奔到床头,切切地望着伤者道:“我这阵都念着四公子呢!那混帐帝无极也不曾告诉我你受伤了!”
      “不打紧,伤得不重。”好不容易习惯了重霂的少年模样,如今却比寻常还小,而且似乎亟欲掩饰自己曾经擅自增长了年纪的事实。洛自醉轻叹,瞥向正笑着弯腰拨弄棋子的闵衍。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真不知这位平日是如何约束着自家徒弟的。
      闵衍悠然抬眼,一双妖瞳微移,轻笑道:“徒儿,你来角吟也有段日子了,成日忙些什么?竟连四公子受伤了也不知?”
      重霂回首,带着些微恼意道:“师父,要不是帝无极随意差遣我,要我全力调查京北大营的阵势,我怎么会现在才见到四公子?!哼,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就拖到这个时候了。”
      了时摇首道:“重霂,你并非我国之人,切莫涉入太深。况且,你身为修行者,也不该过多干预他们。”
      重霂脸色微黯,低声嘟囔着:“我明白,师叔。可……那阵势很是蹊跷,似乎是邪术所为……”
      四位国师都望过来,他却似不曾察觉般,紧紧捉住洛自醉的手,急急问:“四公子,那些刺客是否也有些奇怪?”
      洛自醉扫过几位国师,点点头道:“那人不仅会设捕风阵,还能以无形刃淬毒。”
      了时怔了怔,登时有些忧虑起来:“是我的纰漏,牵累了四公子。”
      那银发美人也满脸歉疚,走近来行了礼:“摇曳对不住殿下。师父已将殿下托付给我,我却大意了。”
      见她愧疚难平,洛自醉淡淡笑道:“是无极自大了,与了时国师和摇曳尊者无关。而且,伤势也不重。”
      他话音未平,初言出其不意地执起他的手腕,替他把脉。
      半晌,他取出一瓶药,淡淡笑道:“外伤只需继续用药便能痊愈,内伤可比外伤重得多。不过,服这了这些药,养三四个月便没什么大碍了。”
      “多谢初言国师。”
      “这内伤应该是在那‘捕风阵’中受的罢。”后亟琰倏地道,“小书童也用些药得好。”
      重霂冷哼道:“他皮糙肉厚,内力修为也渐臻绝境,服什么药。”
      闵衍提起他的前襟,丢到一旁,笑道:“方才见他的气色不错,无须担心。”
      众人说话的时候,无间已在屋内转了一番,回首道:“这殿里的阵势设得不错。行宫外头的大阵也很漂亮。云王殿下珍护四公子的心意我们都能理解。”
      了时接道:“四公子的安危交给云王殿下也是应该,我先前真是多虑了。至于邪术之事………”
      重霂踮起脚尖,拉拉他的长袍:“了时师叔,交给我罢,我已经有些眉目了。”
      了时苦笑:“这——”
      黎唯望了望洛自醉,淡淡道:“了时师叔,可否让我来调查此事?探出此人身份后,我便作罢,将一切都交给师叔定夺。”
      了时没有应答,似是默许了。
      初言瞟一眼满脸渴望的重霂,垂眸微笑:“重霂,唯一人行事可能有些麻烦,你便助他一臂之力罢。”
      “是!师伯!”
      眼见黎唯和重霂都消失在门外,了时吩咐道:“摇曳,你也去帮他们罢。”
      “徒儿遵命。”
      “凭借三位的力量,解开那人的身份也不过在这几日了罢。到时候,此人可否交给朕发落?毕竟,他伤的,是我溪豫皇室。”后亟琰微微勾起嘴唇,语气平平常常,却带着无法拒绝的凌人气息。
      四位国师沉默着,算是答应了。
      良久,服完药的洛自醉打破了殿内异常的静寂:“国师们是专程来探我的么?”
      “确实是特地来探望四公子。”了时回道,“也想告诉四公子,应清宁陛下之意,后日便开始御议。自然,举行仪式的日子也会尽快定下,以免横生更多枝节。”
      “应当没有更多枝节了。”洛自醉道,眼中蕴满了笑意,“不过,还是速速得出结果得好。”
      “此天命衰竭之难,我献辰必将安然度过。”了时预言般叹息着。然而,洛自醉却觉得这话中似乎藏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这个国家的命运,同时,也是帝无极和他的命运。

      三帝驾临角吟的当日,清宁帝便提出要早些开始合议。二帝即刻答应,决定在献辰皇宫议政殿进行最后的商议。
      七月五日,御议正式举行。
      一大早,三帝御驾便同时出了行宫,长长的卤簿行列在角吟空寂的大街上延伸着。许久未见这番景象的百姓们跪拜在街道两旁,抬起首来时,都流露出希冀的神色。
      洛自醉坐在后亟琰身侧,望着人群,沉默着。
      他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神态却也一如既往的平淡。
      后亟琰正襟危坐,视线时不时飘过去,也没有多言。
      通过重重门禁,终于来到皇城内。
      洛自醉尚是头回得见献辰皇宫。坐在辇车上远眺去,层层雪白的楼阁宫殿望不见边际,间或杂着苍翠的树木。皇宫中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的,雕饰极少,庄重且高雅。
      这座皇城,简直像天上宫阙般不真实。洛自醉实在难以想像,那位帝皇竟然住在这样的宫殿中。
      御辇在议政殿前停下了。
      洛自醉下了车,抬首便见帝无极、帝昀与汝王、景王立在丹陛前恭迎三位皇帝陛下。
      四人身着不同色的绣龙袍,帝无极所穿的银底金绣锦袍尤为引人注目。然而,即便是如此华丽的服饰,也未能夺去他半点风采,反衬得他更为高贵优雅。
      云王殿下已然是这议政殿外最出色的风景,抹去了四周所有的存在物。
      两人四目相对。帝无极轻挑起唇角,洛自醉也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
      了时迎上来,微欠了欠身作请势:“四位陛下,请。”
      闻言,洛自醉的视线移向前方不远处的昊光帝驾。淳熙帝天巽自然不必说,为何本该已出京调查那些刺客的洛自省会在此出现?
      礼官引着陛下们入殿,洛自醉目送着洛自省一步步挪进殿内,笑容深了些,不慌不忙地随了上去。
      议政殿里早已布置妥当。殿正中央,坐北朝南摆着三张青玉案,稍远些,置着五张檀木案。
      辰时正,鼓点一声比一声急,促得与会者们优雅地就坐后便正色开始进入主题。
      空气中暗香浮动。洛自醉呷口茶,侧眼望了望殿门边的两只大香炉。由翠玉做成的香炉上飘着袅袅青烟,在空中缓缓散开。收回心神后,他这才环视四周,一一看过所有人的神情。视线在帝无极冷淡的脸上停留了一阵,他垂下眸,淡淡地弯起眉眼,继续品茶,浑然看客一般。
      商议初始,依旧是表面上和乐融融的寒暄。
      身为溪豫皇族,洛自醉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同时也明明白白地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么,这两日陛下们可歇息得好?”景王笑问。
      “心中有事,怎可能歇息得好?”后亟琰笑得温和之极,眼神却极冷。他的目光横扫过去时,周围人的神色无不起了细微的变化。
      于是,周遭原本融洽无比的气氛霎时变了。
      当然,身为源头的人依然是清清浅浅,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
      “献辰局势已乱到连累我溪豫皇室的地步,朕真是遗憾。”后亟琰合眼一叹,似乎也真有几分抱憾之意。
      “陛下息怒,都是孤保护不力。”帝无极接道,满面怜惜地望了望洛自醉。
      甚少见他表情如此丰富的帝昀怔了怔,也看向洛自醉。他也是在这两天才得知洛自醉受伤的消息,去探了他两三回,却不知他伤势如何。“孤亦有责任,应当和王兄一起好生待客才是。”
      景王和汝王神色也沉重起来,齐齐地望向洛自醉。
      “小王和兄长也得请罪才是,以为角吟安定得很,竟大意了,未差遣人去保护桓王殿下。”
      “近来那些刁民可真是胆大妄为,孤自当协助灵王,一同好生整治他们。”
      推脱得真是干净。洛自醉眯起双眼,仍旧未发一语。
      “桓王殿下的伤势如何?”
      “如汝王殿下所见,外伤已好了大半。内伤么,将养数月便可恢复。”洛自醉语气淡定,仿佛谈论的是别家之事。
      汝王微微笑起来:“孤藏有不少药材,改日给殿下送过来。希望能助殿下早日痊愈。”
      “多谢汝王殿下美意。”
      惺惺作态已经结束,后亟琰轻笑着颔首道:“为防那些刁民再趁机作乱,朕以为,应当早日进行择帝仪式。至于采用何种——凤凰血仪式是最为公正公平的。”
      带着亲切笑意的目光飘向身侧:“两位以为如何?”
      天巽轻轻一笑:“清宁陛下所言极是。朕也觉得,早些举行仪式选出皇位继承者,于国于民都有益。”
      皇颢侧首望向静静立角落中的几位国师,缓缓道:“国师们尽快着手筹备罢。”
      了时颔首,看着四位王爷道:“殿下们可属意?”
      自然是纷纷赞同。
      洛自醉又啜了口茶,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眸。
      “相信四位殿下都听闻过凤凰血仪式。”了时肃然道,“凤凰血,即神之血。多年前,先师得神授意,取得神之血,作为皇族血脉之源,同时也是验证天命之物。”
      “凤凰血,是至圣之物,亦是至毒之物。无论参加仪式的皇族有多少,最终只得活一人。此人,便是神之子,应天运而生之帝。”
      “四位殿下都决定参加么?”
      帝无极瞥了帝昀一眼,道:“不,孤早已托灵王主持大局,由孤参加仪式即可。”
      汝王也没有半分犹豫,出声道:“孤身为长兄,自当参加。”
      “那么,如若两位王爷皆无出者,则灵王与景王殿下再行仪式,如何?”
      “如此甚好。”
      “两位王爷且回府安排妥当,明日清晨,请移驾圣宫。仪式之前,两位须得在圣宫内斋戒沐浴三十日。”
      两方都平平静静地接受了,无人有特别的举动,甚至,无人犹豫不决。仿佛,这已是双方早已意识到的场景。
      洛自醉瞅了帝无极一眼,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些。就算只有五成……甚至是三成胜算又如何?这人定会从天堂或地狱中回到他的身边。他,深信不疑。

      只消半个时辰便改变了献辰的未来,守在殿外的两派臣子们似乎都颇为意外。
      三帝一后,五位王爷,无不神态轻松,仿佛方才只不过是在寻常日子聚上一聚而已。于是,众人也都放下心来,安然引着王者们入宴。
      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宴,一场轻歌曼舞中的饕餮盛筵。
      确实,若作为献辰新生的庆宴,真是再合适不过。四国立于权力巅峰的人物都愉快地与臣同乐,多年的敌手也都把酒言欢,仿佛忘却了一切。
      只是,谁也不可能真正忽略悠扬的乐声下,那深不见底的暗流。
      暗流里,是献辰的明天,还是末日,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够确定。

      深夜,宴会终究散了。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笙歌箫舞,瞬间沦为镜花水月。
      回到行宫,望见寝殿内的灯火时,洛自醉忽然觉得这场宴会其实是送别之宴。
      三十日后,必有人踏上那黄泉之路。这是最后一场人世浮华。
      他推开门,凝视着坐在几案边,斟了茶,摆了珍珑的人,半晌,才在他对面坐下来。
      帝无极抬眼,手中把玩着一颗棋子,轻轻笑道:“这珍珑真是难解,你瞧瞧。”
      “连你都解不开的珍珑局,一时半会,我又如何能解?”洛自醉自忖自己并没有下棋的天分。
      驱除心中杂念,仔细观察棋局。这阵仗果然处处奥妙,兴味非常。
      洛自醉正觉得有一两分把握时,便听帝无极道:“我找到一本古早前的棋谱。这珍珑便是上头列的。在我睡时,你就拿它解解闷罢。”
      他禁不住抬首看他,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柔和。
      “怎么,你还担心我寻不着消遣么?”
      “你若能三天破一局,这棋谱翻完了,我便回来了。”
      “三天……我若能有这本事,还会输给你么?这一局,可能得费我大半个月呢。”
      “身边高手如云,你也可请教他们。”
      洛自醉拈起棋子,似笑非笑道:“……我安闲得很。”
      帝无极却深深望进他眼中,低声道:“口中说安闲,眼里却不安得很。”
      洛自醉微怔,梦中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如掩饰一般,他立刻垂了双眸,作殚精竭虑状。
      帝无极弯起唇,取过他手中的棋子,按在棋盘上。
      迷雾重重,最复杂难解之处,其实亦是最简单之处。看似疑云众多,最终却不过是浮云而已。精巧的珍珑局,还是敌不过一双慧眼。
      “什么意外都无所谓,我不在乎。因为,结局只有一个。”
      洛自醉长长一叹,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帝无极的笑容更深了些,那刹那间,洛自醉忽然觉得,世间再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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