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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平叛之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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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两军壁垒分明,严阵以待。
虽是百万人的战场,却如古林一样寂静,仿佛连风声都能听见。上至将帅,下至兵卒,都紧紧盯着敌方的行动,似乎若是稍不注意,转眼间自己便将失去性命。
倏然,雷鸣般的战鼓擂响,雄浑沉重的鼓声回荡在原野上空。
鼓点由缓至急,人人无不绷紧身躯,蓄势待发。
战鼓急催三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持续高涨的杀气。
一名全身裹着银甲的少年提着长枪,驾着赤红的骏马,冲出阵来。他虽然横眉竖目,煞气四溢,却掩盖不住犹存于眼角眉梢的稚嫩。
少年驱着马在阵前停下,手执长枪,直指敌阵中央的战车,高喊道:“帝邺!出来与本王一战!别做缩头乌龟!”
他身后的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以武器锤地助威。一时间甚至带给人大地震动起来的错觉。
昨日的疲惫尚未褪去,现下竟主动上前叫阵,有些轻率了。
帝无极浮在半空中,俯视着整个战场。
这十几日来,他一直这么看着,旁观战事的发展。兵分二路,佯攻敌营,奇袭襄州;假败诱敌,请君入瓮,火烧齐州;断绝粮草,逼退援军,劝降敌将——如今,终于到了直面对手的时刻。
不知是太过骄傲还是太过心急了些,帝昀今日有些鲁莽,果然还有些小孩心性。不过,身为主帅,如此下去,可能会惹出乱子。
时隔多日,他可曾记得他说过的话?千万小心,千万冷静——看他眼下的行动,大约是忘光了罢。
“眼神依然这么冷淡,你当真在担心他么?”
他身后隐隐绰绰的人影轻轻笑起来。
帝无极无意回应,望向敌阵中立在战车上的景王帝邺。
“此战正如你当初所预料的那样,步步尽在掌控之中,你应该放心多了罢。”
“我并非神,不可能事事皆在我意料之中。”
“对战至今,连战连胜,五十万人将百余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杀得落花流水……不够么?”
“不够。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断言成败。”
“‘他’教养了你,改变了你,的确是出众的异世使者。或许,那时候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不过,我依然有些后悔。”
帝无极直起身,冷瞥了身后人一眼:“已成事实,后悔也无益。何况,我并非没有为帝的资质。”
“重视一个人胜过一个国家,这便是你最大的,也是帝皇最不该有的弱点。”
帝无极微微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困了我多日,你就等着我许诺放弃他么?”
“你会么?”
“绝不会。”
帝昀挑拨激将了半晌,景王才策马出阵迎战。他立刻摆开架势,率先出招。
马上厮杀多少有些限制,两人战了上千个回合,依然未分胜负。内力、武艺都相当,此时能分上下的,便只有体力了。年纪尚幼的帝昀显然耗力过多,逐渐落了下风。
此番败了,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帝无极仍是平静地望着,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既冷漠又深沉。
倏然,他神色略变,微翕双目。
居然趁这个时候暗杀昀!他早该料想到,即便是在三国暗行使的监视之下,帝邺也会毫无顾忌地使出这种卑劣手段!
绝不能让他得逞!昀绝不能死!
心念一动,帝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竟泛起血红的光芒。
面容有些模糊的神祗怔了怔,垂下眼,隐去了身形。
暗箭不知从何处疾射而来,待伐逆军将士们注意到异状时,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当心暗箭!”
“呔!无耻小人!竟敢放暗箭行刺灵王殿下!”
帝昀侧身躲过帝邺的刀,眼睁睁地看着雨点般密集的箭镞飞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千支箭却似乎被人生生拉住了一般,转而朝天空飞去。零星的几支射中帝昀的手臂,血流如注。
几乎所有人都怔呆了。回过神后,战鼓再度响起,伐逆军高呼着天神显灵,与叛军杀成一团。
杀声震天,横尸遍野,鲜血满地。
浓雾升起,弥漫在战场上,遮住了战士们的英姿。
屠戮的场面渐渐消弭,身体好似恢复了重量,再度回到地面。帝无极合上眼,舒了口气。实在没想到,他这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也能救下帝昀。可能是意念太过强烈的关系罢。
“此时此刻,你大概更恨那修行者了。若不是她,你早便杀了他们,也不会生出这诸多事来。”
的确,如能亲手杀了他们,醉便不会受伤,战争也不会发生,昀也不会受此生死劫。杀人,在他看来,与折枝摘花没什么两样。但,他却偏偏杀不了这两人,阻止不了忠于他的勇士们赴死。
他本不在意他人的性命,如今却上了心。
两百万人的战争,几十万人会死去。无论是否他的军队,都是他的子民。
而且,血染过这片土地后,能留下什么?
憎恨和怨怒招来妖魔,无数腐烂的尸首带来疫病,献辰便将成为地狱。
神祗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道:“你原本想要避开此战,这才选了凤凰血仪式。不过,其实你也明白,不可能避开。”
“我已尽力而为。”沉默了一阵,帝无极方叹道。
“在流血的,是你的国家你的百姓。凤凰血之子,留着守护者之血的你,会如何做?”
“你想要的答案,就算这个世界覆灭了,我也不能给你。”
“真是固执。”
“究竟是谁比较固执?仙君将我困在这里时,不知又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我不能将这个国家交给错误的人。漫长的时光里,守护者们逐渐变质了。私心太重,目无他人。若黎民的苦难与建国之前并无二致,还需要什么守护者?”
“我,是错误的人么?”帝无极低声反问道。
神祗沉默了。
战事初歇,原野上遍布着残肢断体,隐约传来泣诉般的呻吟声。冷风掠过这片炼狱,带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银光铺满浸淫着鲜血的大地。
恍然间,时光倒流。
那天夜晚,年少的他坐在高高的阁顶上赏月。
忽然,阁下传来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他垂首看去,洛自醉仰头朝他一笑,纵身跃起,凌空踏步。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侧身让出了地方,待他来到他身侧。
他的确上来了,身形翩然,然而,落地时太不小心,身子一晃,滑倒了。
惶然间,他慌忙抓住他的手,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抱怨道:“都学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模样。”
他衣冠凌乱,抬眸望着他,苦笑道:“没办法,我的确没有学武的天分。”
“除了能如痴如醉看书,能随时随地入睡,你确实没别的长处。”
“无极,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该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罢。”
“我性子直,委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轻笑了。
他在他身畔坐下来,无言地遥望向天穹。
“那个世界的月也这么圆么?”
“不,风景还是这边比较好。”
“出宫之后,会见到更美的月罢。”
“登上最高的山峰便能见到了,还能欣赏日出。”
“你……喜欢这里么?”
他望了望他,露出愉悦的笑容:“喜欢。”
他听了,将头枕在双膝上,不禁也笑了。
那晚的夜空分外澄澈,月看似离得很近,连那些细小的瑕疵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赏着月、听着风,融入了这片美景之中。
为何会突然想起那时的事情?帝无极侧目。
神祗凝视着少年洛无极和洛自醉的幻影,良久,轻笑出声。
“的确,既成事实,我怎么逼你也无济于事。那么,凤凰血之子,你我定个誓约如何?”
“愿闻其详。”
“他不是最想要生命么?他不是最想享受生命么?在此世,他的阳寿不过六千岁,而你身为天降之帝,寿命长达万余年。”
“他若死了,我便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我便猜你会这么想。你在位一年,我便多给他五年生命,如何?”
听了此话,帝无极微怔,而后立即颔首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们同寿之时,便是你退位之日。”
“仙君慈悲为怀,在下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凤凰血之子,去罢。随意使用这权势,这力量,救活这个垂死的国家。”
帝无极浅浅一笑,回道:“我便是为此而来的。”
转瞬间,人消失了,黑暗也褪去了。银发银袍之人独坐在一树梨花下,温柔地抚摩着一只美丽的禽鸟。
“还有一劫。誓约能否实现,便看你的造化了,凤凰血之子……帝无极。”
角吟城外,侍卫们抬着两顶玉轿,一顶朝西,一顶向北,疾步如飞。刹那间,轿子飘然而起,飞入云端,不见了踪影。华丽的卤簿队列也随之腾空,幡旗伞盖凌空飞舞,宛如仙家出行。
洛自醉收回目光,揉揉孪生子的头发:“替爹好生侍奉祖父母。”
“我们不想和爹分开。”
“现在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随着二伯父去罢。”
双生子含泪攥着他的衣角,仍不愿放手。
洛自醉笑叹,抬首望向牵着马匹的洛自持和黎巡,道:“耽误二哥和黎二哥的行程了,不然随着陛下的话,一日便到了罢。”
黎巡笑眯眯回道:“我不会使风,肯定得落下,这样倒也好。”
洛自持神色稍霁,道:“你也别勉强,养好了伤再去帮忙。”
“那点小伤早便不碍事了。”
“有清宁陛下、殿下和自节在,战事也顺利,你不必太着急。”
洛自醉苦笑着回道:“无极一日不醒,我一日不能心安,倒不如多寻些事做得好。”
洛自持注视着他,似乎也明白多说无益,冷道:“你掂量着行事便可,少操些无谓的心。”
“二哥,我明白。”
洛自持垂下眼,冷望着双生子,伸手轻轻提起他们的衣襟。洛临和洛陌显然有些畏惧他,收了泪乖乖放开手,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洛自醉不禁笑起来,看他家二哥丢包袱一般将洛陌抛给黎巡。
黎巡接过来,使力按了按洛陌的小脑袋,大笑起来:“这两个孩子倒让我想起洛小五和洛小六了。以前也常带着他们四处跑呢。话说起来,洛小五不给淳熙陛下送行也就罢了,怎么知道我们两位兄长要走了,也不见影子?”
不给淳熙陛下送行能就此“罢了”?不过,两罚取其轻,某人可是明白得很。洛自醉浅笑道:“大概太忙了,无法抽身。”
“他能忙些什么?该不会做了亏心事,怕被你家二哥责罚罢。”
洛自持冷瞥好友一眼,无视他戏谑的模样,淡淡道:“你多盯着他,免得又惹事。”
“二哥放心,自省通透得很。”
“该通透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通透。”
真是恰如其分的评价,洛自醉忍俊不禁:“我会转告他。”
洛自持略点头,抱着洛临飞身上马:“走了。”
简单一句话,话音未落,马已飞驰奔远。
黎巡扬眉轻笑道:“洛小四,早些回来!”看洛自持已然走远,他俯下身,又道:“你黎嫂嫂已有两个月身孕。初生酒也就罢了,满月酒若少了你和无极的礼,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恭喜黎二哥。我们一定前去庆贺,初生酒和满月酒都不缺席。”
“如此甚好。”
“黎二哥一路走好。”
骏马长嘶,绝尘而去。不多时,二骑便没入山坳之中。
洛自醉转回身,便见洛自省立在他身后,遥望着西方,不知已来了多久。
“现下赶来送行已经晚了。”应该是特地挑了这个时候罢。
洛自省满脸苦色:“二哥提起什么了?”
“没提什么,只让你少犯糊涂。”
“我就想避开二哥——他可能又知道了什么事,这两日看我的眼神直让我通体生寒。”
“你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话虽如此,至少时间长了,他便不会再说了。而我知错就改便行了。”
改了前错又犯新错,大乱不惹小乱不断,二哥还愁寻不到时机发难么?洛自醉笑着摇摇首。
“四哥,我陪你回行宫。”
“重霂在城楼上等我,你不必担心。”
洛自省踏上马镫,道:“只是顺路而已。”
洛自醉纵身上马,夹紧马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不顺路,我要去圣宫。”
洛自省一甩马鞭,追过去:“无极那小子……无极睡了那么久,什么都错过了。”
听他匆匆改口,洛自醉微微笑起来。或许,他什么也没错过。
到得圣宫,洛自醉和重霂便分开了。
此行虽说也算是洛自醉临时起意,但重霂却是借机行事,半点马虎不得。
洛自醉看他迅速闪入一旁的院落中,举步朝偏厅走去。
到得偏厅前,才想入内,便听见里头传来人声。自从了时单独守护帝无极以来,偏厅向来是安静无比的。他时常出神修行,访客们也甚少说话,只看过几眼便离开了。这样与人交谈的时候可谓罕见。洛自醉略加思索,立在门边静静听着。
“殿下莫顾虑什么,尽管说罢。”
“那我便不客气了。”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正是皇戬。洛自醉知道他一面关注战事,一面也私下做了些事情——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大概是他和帝无极的约定。如今应该已有结果,所以才向了时提出疑义。只是不知了时会如何回应了。
“最近我一直在调查您的弟子。”
“我知道。”
“瞒不了国师呢。”
“这是云王殿下的意思么?”
“是我主动请缨。国师也应该很清楚,若非对您的行踪了若指掌,那人如何能在您眼皮底下生事?”
“这么说来,殿下已经排除了中等弟子和下等弟子。”
“的确,他们之中只有些小棋子。这几日,我想彻查上等弟子,包括摇曳尊者。国师可否准许?”
门外的洛自醉不禁淡淡弯起唇。以皇戬的地位和与无极的关系,如此直截了当最为合适。若由他来说,未免有徇私之嫌;若由后亟琰来说,也未免有干涉之意;由黎唯或重霂来说,那便是对师兄师姐的不敬了。
“清者自清。殿下随意罢。”
得了首肯,行事便容易了。也可能是他们多虑,四位国师不会在意这些事。但,如今这种做法,了时的反应可能是最平淡的。
“好友的安危最为重要,希望国师别怪罪我多管闲事。”
“怎么会。我疏于管教弟子,还劳烦殿下出手,才真是过意不去。”
“国师,还有一事,十分紧急,我希望您能更加注意洛无极的安全。”
“……殿下请说。”
“池阳暗行使发现疑似阳阿的人物在景王营寨附近出现,已通知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前去彻查。”
“他还未死么?”
“此人是池阳圣宫的叛徒,我怀疑献辰某些上等弟子与他交好。所以,这已并非只是献辰一国之事了。”
“都交给殿下了。”
“多谢国师,那么,我便告辞了。”
了时显然十分震惊。因为那位阳阿?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难道与摇曳学得池阳邪术卷轴有关?摇曳一人支撑汝王与景王,须得处处着意,委实太过艰难了些。如果有帮手,也不难瞒住了时国师。洛自醉退了一两步,便听脚步声往门边来了。
皇戬拉开门,微微一笑:“太傅来了,来看洛无极么?”
洛自醉点了点头,望了里头一眼。即使隔着数层乌纱幕,他似乎仍能看见帝无极安睡的神情。
“他安然无恙。”皇戬合上门,笑嘻嘻地道。
“那便罢了,改天再来看他。”心中堵着些疑问,或许错过这个时机,便没有机会再问出答案了。洛自醉淡淡笑道:“许久没见你了,还忙着么?一同回行宫罢。”
“眼下不忙了,每天过来陪太傅下棋如何?”
听了此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不禁略有些反应过度:“陛下已经杀得我自信全无了,你还要雪上加霜么?”
太子殿下很无辜地抬抬眉,回道:“我帮太傅解珍珑,听说就剩下四个了。”
“也好。”洛自醉舒了口气。珍珑解了,他便醒了——如果无极的诺言能这么顺利实现便好了。
两人缓缓朝外走。一路上,圣宫的下等弟子和中等弟子们穿梭来去,向他们行礼问候。
洛自醉忽然问道:“如何能分辨出上等弟子与中下等弟子?”服饰相差无几,灵力也难以看透。今日之前,他从未仔细注意过,圣宫的弟子也有等级差别。
皇戬似乎并不意外,回道:“资质上佳、能力超群,便是上等弟子。平素瞧不出来特别之处,但祭祀之时侍立国师两侧。四位国师都已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太师也是池阳圣宫的上等弟子,能力可排入前五位——仅仅从师二十余年便有如此成就,可谓奇才。”
“阳阿又是何人?”
“他曾是池阳圣宫第一弟子。一万五千年前,因修习邪术、祸害同门,被逐出圣宫。但他不思悔改,妄图助人逆天反叛。四位国师合力清理门户,重创他之后,将他击入海中。由于一直寻不着他的尸首,国师们也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不过邪术的反噬来得很快,他应该活不长。”
“但为何——”分明早该死去的人又再度出现,宛如幽灵一般纠缠不休。种种命运交错影响,才会使得未来充满了不确定。这个人或许正是令情劫出现的关键人物。无法逃离、不能避免的劫数。洛自醉双目黯淡下来。他并不是不信任帝无极,却仍想尽力保护他,帮助他。不过,诸多事情都已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皇戬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瞳微转,回道:“只有他才看过池阳卷和溪豫卷。这万余年来,溪豫卷安然无恙,池阳卷也一直藏在秘所,从未有人侵入过。”
“摇曳会池阳卷和溪豫卷上的邪术?”
“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已经确认了,那‘神秘人物’使的是三卷上的招数。”
如此说来,摇曳与阳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怎么会相识?阳阿怎么愿意相信身为国师继任者的摇曳?此事大有蹊跷。洛自醉皱起眉:“阳阿会改变战局么?”
皇戬推着他上了舆车,道:“他大概只剩下一两分灵力,不然不可能躲着四位国师。据说那时候,四位国师费了不少力气才杀伤他。”
“摇曳岂不是已经学了三卷……”
“完全掌握自如需费时数百年。对付她,了时国师一人足矣。”
既是如此,他便可放心些了。洛自醉轻叹一声:但为何却愈来愈心神不宁?
皇戬瞥着他,倏地一笑:“太傅似乎有些心事,特别担忧洛无极。”
洛自醉抬眼,望了他半晌,摇首道:“不过是自扰罢了。”
皇戬微挑起唇角,仿佛考虑到什么,并没有追问下去。
夜半,灯火阑珊。
洛自醉剪了烛芯,将熄的火焰突地跳起来,映入他眼中。他略蹙起眉,眯了眯双目,转回身,望向棋盘边坐着的皇戬和后亟琰。
“那阳阿之事,你怎么从未提过?”后亟琰抬手置子,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仿佛不经意般瞥了皇戬一眼。
皇戬望望洛自醉,颇有几分求救之意。洛自醉作无奈状,深切安抚的同时,表示爱莫能助。于是乎,太子殿下笑容晏晏,斟了茶,恭恭谨谨地送到清宁陛下手边:“当下便想着要赶紧通知各位国师,所以立即与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会面,接着便赶到圣宫告诉了时国师——您瞧,我这不一回来就全说了么?”
后亟琰笑哼一声,接过茶,浅啜着:“你有几分把握是他?”
“少说也有八分。”
洛自醉归位,端起茶盏:“他的样貌应该变了许多,又如何能找出他?”敌暗我明,初言和无间岂不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而且,虽然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帝昀恐怕也难逃暗算。
“藏起来反而露拙。”后亟琰接道,优雅地解决了一盘八喜团子,“若要襄助景王,且又须着意自身安危,同时隐瞒行踪,想来两人不会离得太远。既然如此,最值得怀疑的,便是时刻在景王附近的人。人固然不少,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的确,此人太危险。”皇戬翻着棋谱,回道,“您已经着手处理此事了?”
“你说得迟,他们现下才出发。”
洛自醉似乎没听出两人的言下之意般,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棋步。好一会,他才问道:“闵衍国师可知此事?”
“遍寻不着,他还在密道中。”皇戬应道。
“那密道有什么蹊跷么?”后亟琰问。
“据说那里聚集了不少妖魔。先前蔓延献辰全境、四处作祟的妖魔大都被豢养在里头。”
“豢养?”把妖魔当成宠物养?洛自醉扬起眉。大概也只有那位阳阿能做得出来。
三人复归沉默,殿内只余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倏地,窗外黑影一闪,窗棂边的灯火晃了晃。
转眼间,棋盘边便又多了个人。
重霂神色凝重地将卷轴放在棋盘正中央。
洛自醉望着他,淡淡道:“可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
重霂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连一个上等弟子也未瞧见,先前准备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这可奇了。”
“的确。所以我费了些时间到那些师兄的住处转了转,发现他们都没了踪影。”
皇戬缓缓合上棋谱,直起身子:“不见踪影?这时机可真巧。”
“怎么,殿下不是要查他们么?连他们的行踪也不清楚?”
“上等弟子不好接近。之前,暗行使也只查了他们的身世和修为情况而已。”
重霂斜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接道:“我问了几个人。据说仪式开始不久后,他们大都被摇曳派去各地观察灾情。余下的数人于昨日不告而别。”
后亟琰取过卷轴,小心地展开来:“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排除异己,圣宫已然空了。”
“她要对付的人就剩下了时国师……”洛自醉轻叹。首先调离潜在的对手,而后使得国师们分散,再将亲信派出去制造假相拖延时间。圣宫之变时,恐怕谁都无法施以援手。
重霂勾起一抹轻笑,道:“那她也太小瞧我和拾月君了。”
“说起拾月君……”后亟琰将卷轴往对面推了推,“他可曾学过古语?”
洛自醉、重霂和皇戬垂首望去——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宛如孩童的图画。甲骨文?金文?还是纸草文?是与不是他都无法分辨出来。这些文字如此难解,就算摇曳都记下了,要明白其意思也需费一段时间罢。不过,有阳阿在,一切不可能都将变成可能。
皇戬叹道:“当年阳阿在池阳圣宫修习五百年,学富五车,无所不通。这些应该也难不住他。”
洛自醉收回视线,继续关注棋局:“我们四人也只能这么枯坐着,还是等黎五哥回来再说罢。”这些天来,黎唯一直跟踪摇曳,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遇见他。
后亟琰卷起邪术轴,塞回重霂怀中:“你和戬儿记下这些字,早些将卷轴还回去。”
“我一人便可。”
“陛下,我没兴趣与他一同记。”
“一人一半罢。别像个孩子似的,总挂记着那些陈年往事。”
这句话似乎正正刺中了两人的痛处,二人均是一怔,磨着牙没有再多语。
洛自醉心中暗笑,面上却悠然如故,看准了空隙,吃下后亟琰的子。
后亟琰微惊,抬首瞧了瞧他,呷了口茶,低哼道:“不枉我陪你对弈这么多场。”
洛自醉浅浅笑着点头,回道:“是,烦劳陛下了。”
翌日一早,皇戬和重霂便出宫寻找黎唯,后亟琰则与洛自省例行会面。看他们都忙,洛自醉漫步在行宫中,打算前去某个偏殿见见宫琛。
宫琛身为帝无极的得力臣属,不仅担负着调度粮草的重任,而且还负责处理各地送来的文书。以往,这些文书交由两派分别处置。但因汝王景王派文官大多已下狱,所有工作便都落在了他肩上。
穿过草木扶疏的庭院,洛自醉便瞧见坐在竹林边石凳上的宫琛。他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书,似乎并未发现他。
他才要出声,便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附在宫琛耳边说了什么。宫琛顿时脸色铁青,有些匆忙地立起来:“快备马!”
洛自醉略感惊讶,上前询问道:“宫大人,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四公子。”宫琛拱手行礼,满面肃容,“灵王殿下受伤了。”
猜测这么快便变成现实了?洛自醉抿了抿唇,问:“伤势如何?”
“幸得天神显灵,未危及性命。但是,他失血过多,需要回京修养。”
天神显灵?他想到的,却是那个人。“殿下快到了罢。”
“是,这个时候才叫人传信,真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也不想让宫大人分心操劳罢。我与宫大人一同去接他如何?”
“四公子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切莫轻易出宫才好。待殿下在行宫安顿下来后,再去探望也不迟。”
果然,如今人人都护着他。虽然很感激,但却未免有些保护过度了。洛自醉颔首,目送他离开。
晌午时分,帝昀回京的消息便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了侍卫们的通报后,洛自醉立刻前去探他。
推门入内,本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伤者却坐在书案前批折子,洛自醉不禁蹙起眉,低声道:“大夫不在,你便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么?”
帝昀骤然抬首,见是他,似乎略松了口气,笑道:“这个时候如何能清闲得了?”
“既然知道没有闲工夫养伤,战场上便应更加小心才是。”洛自醉上前移开那一沓折子,指了指床,“去躺着罢。”
帝昀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才慢腾腾起身,挪到床边:“的确是大意了。受伤之后,总觉得王兄会立刻过来责罚我似的。”
“他若能过来才好呢。”洛自醉扶着他躺下,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势。就他自学的医学常识看来,应该未伤及筋骨。被数支箭射中,只受了这么点伤,算是万幸了罢。
帝昀垂睫,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觉得王兄一直在看着。”
殿内寂静无比,洛自醉自然听得很清楚。他亦认为帝无极绝不会错过这些事,料不到帝昀竟有同样的直觉。
那便证明这不是错觉了。即使是在睡梦中,无极依然关注现世,与他们一起经历着这些波折起伏。他双目微动,淡淡一笑:“可能是你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自信,所以才有这种念头。”
帝昀摇摇首,认真道:“他确实在看着。不论是战场上还是营帐里,都能感觉到王兄正在某个地方望着。冷静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目光,很熟悉,不会错……因此,不知不觉便紧张起来。”
他愈是紧张,无极的视线便愈是严苛罢。这岂不是恶性循环么?所以他才表现失常。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显然亟待改善。洛自醉坐在床边,只微微弯起唇角,并没有回话。
帝昀又道:“而且,王兄救了我。也只有王兄能救下我。什么天神显灵,我不信。神是不会那么轻易现身的。”说着,他的脸色黯下来,带着几分感伤:“昔日是王兄救了我,如今亦是。我欠了王兄太多,若不尽力帮他分忧,便不能报答他的恩情。”
“他并非为了让你答谢才救你。”最初或许有这种想法罢。当年,他行事的动机可能并不纯正,但他对帝昀有好感却是真实的。
帝昀直视着床帐,静默了一会,方张口道:“当初我满心想着,若有人救我一命,我什么都愿意给他——地位,权力,财富,一切。王兄来了,我双手奉上这些华而不实之物,他却给了我更多。”
“四公子,父皇从未教过我该如何做位称职的皇族,也从未给过我应有的爱护。他不懂这些。而母后,以父皇为天,只注视着他,眼中几乎没有我的存在。浩霖君则是我尊敬的老师,是我的长辈。我很敬爱他们,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拥有的亲情,他们却未能给我。”
“王兄来之前,我懵懵懂懂,只知道担心自己的性命。”
“担心自己的性命并不可耻。”洛自醉淡淡地道,侧首望向窗外。
窗边,一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无忧无虑。
仿佛叹息一般,他低低地道:“对世间所有生物而言,生存便是第一要事。扎根于大地是为了活着;吃下青草树叶是为了活着;撕咬血肉也是为了活着;□□则是为了延续种族,其实也是为了活着。人亦是如此。想活着并不可耻。”
帝昀微微一笑:“我明白。不过,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非草木禽兽妖魔,全在于只有人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人这一生,并不该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得到爱护,爱护他人,享受欢愉,给他人欢愉,这才是人应有的生活。”
“确实。”洛自醉不自禁地弯起眉眼。这个孩子比他要聪敏许多。他曾以为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感受就是所有;他也曾以为他的生命中不需要他人。但他错了。费了漫长的时间,他才理解来到此世得到生命的真义。“都是无极教你的么?”
“拜王兄所赐,我醒悟了。”顿了顿,帝昀又道,“失去父皇和母后时,我以为失去了一切,幸得浩霖君支撑着;失去浩霖君后,还有王兄……四公子,王兄不会消失的。”
虽然说得如此绝对,语气中却满是不安。洛自醉笑着颔首:“那是自然。”
帝昀的神情安定了许多,笑了笑:“四公子也看得出来,我的伤势并不重。”
的确,以他的伤情,坐镇军营中并不困难。然而,现下却公然移驾回京了。通常而言,主帅离营的消息应当万般保密才是,他们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不担心己方士气低落,亦不担心对方趁机作乱。不过,即使帝昀不在,那五十万好儿郎也不会动摇罢。毕竟他们真正的主帅早有万全的考量,将军们也都安然无恙。洛自醉略加思索:“还有刺客么?”
帝昀点点头:“一个全身裹着灰色披风的人,看不见脸,也瞧不出男女。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气息,身形和灵力却都似曾相识。”
阳阿?他竟然冒险出现了?洛自醉双目微阖,隐藏其下的眸光无比锐利:“‘似曾相识’?昀,你仔细想想,他还在何处出现过?”
帝昀攒着眉头,忽然瞠大双眼,喃喃道:“是他……是他……”他的神情变幻不定,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恨意和犹疑。
见他的情绪起伏如此剧烈,洛自醉脑中也闪过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几乎让他的思考瞬间停滞了。
下一刻,他回过神,正巧听见帝昀轻声道:“也是这个气息……父皇暴病前后……”
咒术。若是阳阿,咒杀一个人并不困难。有摇曳相助,瞒住了时国师也不困难。洛自醉神色转寒,倏地起身。
帝昀闭上眼,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显得那么平静。他都知道——有人暗算他,他却无力回天。摇曳来诊治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越过她,望着我。”
连那位都那么轻易地败在他们手中。那位斩尽亲族的帝皇,那位能让他无端端恐惧的帝皇……
阳阿借了何人之力进入皇宫?了时国师时时刻刻控制着皇宫之阵,他不可能在宫外施咒。
想了想,洛自醉沉声问:“盖棺之前,了时国师从未前去探望?”全心全意相信摇曳,却落得如此局面。或许还不止如此,他有预感,了时必定会受更大的伤害。
“了时国师在闭关,且与父皇交恶。”
咒杀先帝,暗算太子,他们原以为事情能就这么了结。但无极出现了,毁了他们即将到手的权力和地位。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候交错的罢。
洛自醉行至屏风边,回首望去。
帝昀举起未受伤的手覆住双眼,面庞微微颤抖着。
“摇曳递了那杯凤凰血……一定动了手脚。他们夺走了父皇、母后和浩霖君,还想夺走王兄!”
“你好好养伤。”
“四公子!凤凰血的结果,不会改变……是不是?那时候神没有来救我,是因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但他定不会容许他们改变既定的结局,是不是?!”
这个世上的确有神。洛自醉深深地呼吸着。如果现在烧香也不迟,他愿意天天坐在圣宫里跪拜。但,他不相信。除了帝无极本人,他不相信还有谁能让他回来。包括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昀,你只需考虑养伤之事。文书和折子我帮你看。”
帝昀抿着唇,好一阵,才勉强回道:“多谢四公子。”
洛自醉一时也想不出任何能宽慰他的话,于是,静静地离开了。
他寻了条僻静的小径,想要一面漫步一面思考,头脑里却空空一片。渐渐地,心中的郁结更重了,他加快步伐,几乎要奔跑起来。
小径的尽头,宫琛负手遥望天空,似乎正等着他。
他停下来,他转过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没有任何疑问的眼神,他应该全知道了罢。知道了,却一点也不担忧。如果没有那三劫的预言,或许他也能如此安然。然而,如今他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慌乱。愈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便愈是不安。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宫琛才行了礼,与他错身而过。
洛自醉独立了半晌,忽地轻点双足,提气跃起。
他急切地想见到帝无极。这种时候望见他沉睡的姿态,或许只会令他更不平静。但,相见的渴望却无法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