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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夜宴风波 ...

  •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失误。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孩子苍白的脸孔上没有分毫表情。任凭这几个男人头上冒着冷汗,又是鞠躬又是道歉,他也只是这么淡淡地看着他们。乌黑的瞳孔里那种意外的平静,让立刻拿出一袋钱来的男人,手不禁抖了抖。
      “这是七十万,你,你拿去当作治疗费,呃,不要告我们。”
      孩子的视线落在那些钱上。
      男人觉得事情好像有转机了,于是又从钱包里掏出钱来,同来的几个男人也都马上效仿他的动作。又是一叠钱,放进了袋子里:“这是我们临时凑的五万。孩子,确实是我们医院管理不周,才——。不过,如果你告我们的话,第一得不到这么多赔偿,第二可能会很麻烦,打官司取证什么的……”
      “是啊,你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这些都不太懂吧。而且,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实在对不起你啊,但是……”
      孩子怜悯的目光慢慢地扫过他们的脸,仿佛得了绝症的不是他,而是这些人。“我不会告的。你们走吧。”
      男人们很快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孩子低下头,看着床上的那袋钱,冷冷的,却又是绝望的。在外人面前他可以装作十分平静,但怎么可能真正平静得下来!!
      为什么会是他?!爸爸妈妈用性命换来的他,只平平安安活了四年!输血事故,钱,这么简单就改变了他的未来!
      什么时候会死?
      从现在开始,他就要等死吗?!
      好害怕!好难受!
      有谁,可以救救他?有谁,可以陪着他?
      没有……
      没有人。
      他的天地早就崩塌了。他只能孤身一个人死去。

      眼见离晚宴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了,唐三已经唤张儿、邓儿准备好了药水沐浴。洛自醉泡了一小会,便起身着装。唐三给他准备的,是件香薰过的淡青底色、上绣月华银云的绸袍。拿同色丝带束了发,插上今日赐下的羊脂玉长簪,耳上是两只简单的白银镶玉环。这时才二月中旬,京城白天虽渐渐热了,晚上却仍有些凉气。因担心他大病初愈易染上风寒,唐三又取了件银灰色的披风给他系上。
      他很快准备妥当了,四顾却不见另一个人的踪影,心下不禁有些忧虑。不过,这忧虑在他踏出主殿的那刻消得无影无踪——只一眼,他就瞧见洛无极也换了身浅墨色纱袍,站在院子中央等着他。
      “时候不早了,公子,我们得快些行路。”唐三回首吩咐元儿、张儿、田儿、古儿在殿里候着,领上邓儿,两人都掌了个灯笼。
      洛自醉点头,一路随着他出了风鸣宫。走了没多远,便见宁姜带着书童,也由他的殿中司引着往前赶。
      “涧雨君。”走近了些,洛自醉才出声招呼道。
      宁姜回首一笑:“洛二哥这不是生分了么,唤我一声三弟便好。”视线自然而然又转到站在洛自醉身旁的洛无极身上:“啊,这位小书童,今年多大了?”
      “七岁了。别看他人小,照料了我两年,伶俐可爱。平素日常起用若少了他,我便会觉着不舒服,这才带他入宫来。”
      洛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嘴唇向下压了压,随即露出一付人见人爱的笑脸上前道:“无极见过涧雨君。”
      宁姜眯起双眼,忽地笑出了声:“下午你怎么远远见了我就跑?”
      “来了访客,我家公子还睡着,当然得先唤醒公子。”洛无极面不改色,朗朗道,讨喜的笑容丝毫不变。
      “是么。”宁姜抬眼望洛自醉,脸上带些歉意,“原来洛二哥正休息,今日真是打扰了。”
      “哪里话。我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无极来唤我的时候,恰好睡醒了。”
      “以后我可得好好挑时间去拜访你了。”
      “说什么拜访,随时来串串便是。”
      如此便结伴同行了。一路匆匆,也不曾说什么话,就认识了宁姜的书童,十四岁,名叫子烛。看他神色淡定,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恰到好处。洛自醉想想方才说变脸色就变脸色的洛无极,记起洛自省说洛无极很会察言观色,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比起其他一看就不简单的书童,洛无极也算是顶着张金童脸,足可欺瞒过不少人了。开始他还担心他年幼不晓事,现在却觉得这孩子果然不简单,能够倚仗些许。
      当然,现在放心为时过早,他也没想到半路又会杀出个克星。而现在,他们离那克星是越来越近,想避也避不及了。
      从风鸣宫向东快步行走,约一刻钟左右,便经过一座大园子。隔着一条玉带般的小河看过去,园中垂柳依依,和风带着花、草、木的香气一阵一阵飘过来。千条万条柳枝起伏,点点柳絮轻飞曼舞,掩了内里片片绚烂春花。
      树与花草的间隙里,数座楼阁的轮廓若隐若现,大度气派,却也婉约优雅。
      “真是个好地方。大好春华,好像都聚集在这里了。”洛自醉道。
      宁姜附和了两声,便只是看着,没再说什么。
      唐三道:“两位公子,那园子是凤仪宫前庭,园子后头便是凤仪宫正殿了。自明日开始,公子们每隔五日便得入内向圣上和皇后陛下问候。”
      “是么。”瞥一眼宁姜和往常相比没有太多变化的神色,洛自醉移开了视线。
      自凤仪宫前庭花园边折向西北,又弯弯绕绕走了一会,才进了御花园。
      御花园正中央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据说与宫中大大小小的河流、清潭都相连。湖泊四周植满各色珍奇花卉藤木。这时天色已暗下,湖边守夜的侍从都掌着灯,一列一列,似明似灭,身后风景明暗相间,倒映在湖水中,恍然如梦。
      千湖亭就在湖泊中央,说是亭子,实是间布置精致华美的水榭,远远望去,人影梭梭。
      到亭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唐三便停下,低声道:“公子,小人和邓儿在此等候。”宁姜的殿中司也道要在原地等着。
      宁姜点头答应,洛自醉想了想,却道:“你们且先回去用晚饭,过一个时辰再来接我不迟。”
      “是。”唐三和邓儿行礼,后退两步,掌着灯笼离开了。
      洛自醉领着无极,和宁姜、子烛继续往里走。亭前的小侍认出他们,高声唱道:“栖风君、涧雨君到。”
      进得水榭内,就见皇后已经坐在主位上,仍是微微地笑着。
      两人赶紧行礼。
      “不必了,坐吧。”扬手指了指身边,皇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他左手边顺次摆着五个黑檀木案几,其后坐着五个国色天香、姿容曼妙的女子和五个年龄从十一、二岁到六七岁的孩子。而后,距离远些,还有两个绝色女子孤单单地坐着。
      洛自醉和宁姜被人引向他右手边第一位和第二位,黎唯已经在第五个案几后坐下了,中间空着两个位置。尽管察觉不妙,但既然已经引到,也只能坐下了。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洛自醉浑身不自在地坐上了右边上首位,正对着带着太子入座的贵妃,离皇后的案几只有不到二尺之遥。
      这是什么状况?之前封位也是先提他的名,赏赐宫殿又让他居中,现在安排筵席席位竟然位列首位。莫非,已经选定……挡箭牌就是他了?!
      他看起来长得像个性情耿直很好欺负的人么?
      还是说像条外表无害、善于算计、城府极深、剧毒无比的竹叶青?
      ……
      还是说,周家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简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宁家只有四个儿子,黎家只有五个儿子,而他洛家有六个,所以死一个也没什么干系?
      ……
      或者说,他家有老父身为握重兵、深得皇帝信赖的右将军,另有三个文武皆长、身居高位的兄长,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
      ……
      麻烦来了。
      大麻烦来了。
      虽然心情已经渐渐沉下来,洛自醉的表情还是丝毫不变,挂着轻轻的、仿佛风一吹便隐去的笑容,恰如其分掩去了些许他眉眼之间淡淡的孤独和抑郁。这是他过去惯常的神色。孤独一人相处,或在医院里俱是如此。只是以前笑容里多少会有些疏离和愤世,现在却少了愤世,只留根骨中的冷色。
      他自是不知,这笑容落在他人眼里,会引出他们多少玲珑心思。
      刚坐下没多久,简思颐和周越也都赶来了,顺着小侍所引坐下,两人都若有若无将视线绕在洛自醉和宁姜身上好一会。
      洛自醉举着茶杯,笑笑以对。他们便也笑了笑。
      十五位良人也已经在右下首坐好了,所有人便都望向正老神在在饮茶的皇后。
      优雅地放下茶杯,皇后向着女妃们和颜笑道:“今日圣上选了二十位公子入宫,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了。”
      女妃们点头称是。
      他便又道:“这宴会便是让大家都熟悉熟悉,往后也好多多来往,敦睦情谊。尽可随意一些就好。”
      底下众人都颔首谢过。
      他轻轻一笑,一双隐去了无数悲喜欢愁的美目睇向右首众公子,视线不偏不倚,就落在洛自醉脸上。
      洛自醉还从未被这种分不清是敌是友、辨不明是温和是凌厉的目光细细的煎熬过,背上不禁生出几分寒意。
      若说刚才他还只是八分确认自己如今的情形,现在就可下十二分的肯定了。只是,仍然不明白,为何帝后独独挑上他。论家世,他们五人也相差无几;论样貌,妃讲究的是女相的倾城绝丽,周越、简思颐和黎唯都比他强;论个性,听洛夫人和几个哥哥说来,他以前很率性。说得直些便是小孩心性,不懂何时该屈何时才得直,极易得罪人——就是这个么?人的性格会变,他们的根据不会如此简单!
      算了,再想也无益。就算他只是他们闭着眼随手圈中的罢。怪就怪他运气起伏不定,才得了几个家人,现在又落入困境。
      皇后终于移开了注意力,嘴边笑容更深了些:“这右上首第一位的便是栖风君,洛家四公子。说起来,我唯一觉得熟悉的便是这位公子。昔时,他的名可是传遍了四国,连我溪豫宫廷也都想见识见识被太上皇称为‘天降仙童’的洛家四少呢。只可惜,自我来池阳后,便听洛卿家说四公子一直卧病在床,无机会得见。今日瞧见了——果真是如玉剑一般的翩翩佳公子。”
      洛自醉听他说到第二句话,便尝到何为如坐针毡的滋味。心里连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以为当年洛家四公子的名头不过是在徵韵转了转,不料竟飞过了国境,东南北都传遍了。这大概就是帝后选他作为靶子的原因了——连推波助澜都不必了,简单几句话就可让他成为出头鸟,而且也能在一旁看他如何应对,瞧瞧他的“仙童”美名是怎么得来的。既脱了危险又看了戏,一箭双雕!
      明天非去找二哥、三哥不可!他们没提及的这些事,让他遭了多大的罪!
      心头抱怨不止,面上却仍旧眉眼弯弯:“多谢陛下谬赞。其实,臣不过博了太上皇一笑,得了个虚名罢了。”
      “不知四公子近来身体如何?”
      “回陛下,大病初愈,尚在调养中。”
      “看你身形也单薄得很,我宫里尚有未用过的千年灵芝,正好补身,就给你罢。希望你早日康复,陪我下下棋、打打猎。”
      “多谢陛下。”
      洛自醉颔首行礼,抬眼一瞄,却见皇后脸上的笑容越深了。罢了罢了,怕了他也是这样,不怕他也是这样了,想开了,倒是通体舒畅许多。
      看他神情自若,皇后便又向着宁姜道:“右首第二位便是涧雨君,宁家三公子。”
      宁姜朝着对面的女妃们垂首作礼。
      “将门出虎子,这话果然一点不错。宁三公子眉宇间的气度,真真是与众不同。”
      “谢陛下谬赞。宁姜不过一介鲁莽武夫,不比得各位儒雅。”
      “鲁莽?宁三公子自谦了,你身上可是带着儒将的风度呢,潇洒从容得很。改日与我、洛四公子,同去狩猎场罢。”
      “陛下若不嫌弃宁姜箭术不精,宁姜便去献丑了。”
      皇后呵呵一笑,又望向黎唯:“我却还忘了一个,右首第五位拾月君,乃是黎家五公子,也是将帅之后。闲暇之时,你我四人前去奔奔马可好?”
      黎唯淡笑应是:“臣的箭术也不太好,到时,还请陛下多提点提点。”
      “素闻黎五公子文采也十分出众,何时相邀吟游一回罢。”
      “承蒙陛下抬爱。”
      三人都亲自请了,独独漏了周越和简思颐。看来,皇后与丞相、大学士等文臣间隙颇深的说法果然真切。
      再看简思颐和周越,虽然心里不满,也只有按捺住了。
      收了些笑容,皇后饮了口茶,才又淡淡道:“这右首第三位,便是逸云君,是淑妃的幺弟罢。”
      淑妃应了是,浅笑道:“幼弟年纪轻不懂事,还请陛下和四位公子多多督导他。”
      皇后却仍是清清淡淡的,只瞄了周越一眼,便道:“淑妃入宫多年,听说自幼弟襁褓之时别过,便再未见过面了。你们姐弟定也有不少话要说。这样罢,这个月特准逸云君随时出入内宫。”
      “臣妾谢陛下恩典。”
      “周越谢陛下恩典。”
      “右首第四位,便是遥星君,简家大公子了。简公子虽年轻,却听说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有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
      “承蒙陛下抬爱。陛下的文才武德,也是四国传遍的,还请陛下多指点一二。”
      “简公子过谦了。”
      接着,皇后便让十五位良人向四夫人与五君报上名号。又请贵妃出面,简单介绍了七位女妃的封号——顺次坐的是太子之母贵妃,长公主之母淑妃,二皇子之母贤妃,小公主之母德妃,三皇子之母林昭容,其下二位分别是冯修仪和尚婕妤。
      冗长的交谈过后,晚宴终于开始了。
      皇后以眼示意,小侍们先上了酒。
      他率先举杯笑道:“愿圣上福泽绵长。”众人也都举起杯子,齐道:“愿圣上与皇后陛下福泽绵长。”说罢,一饮而尽。
      好辣……
      洛自醉放下杯子,一种难以形容的辛辣感一直从舌尖延伸到腹部。从未喝过酒的他觉得腹中火烧般难受,不得不端起茶杯,饮了数口才罢。但那异样的辛辣感却还在,一时也只能忍着了。
      接着,一道又一道菜肴便端上了案几。山珍海味,极尽奢华美味。
      “见我等今日举行小宴,皇上本也想热闹热闹。无奈他政务缠身,无法前来,便诏令专做御膳的厨子特地准备此宴。圣上一番恩情,诸位尽情品尝罢。”
      虽然皇后这么和声和气地说了,在座的人仍然都小心翼翼的。不过,在外人看来,自是注意不到一番和乐景象下的波涛汹涌、胆战心惊。
      宴会进行过半,大家也都不由得放松了许多。洛自醉也稍稍放了些烦恼,正一边尝着拿熊掌做的蜜汁球,一边思考明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到乾泰殿前等着。倏地,对面一块细嫩的鱼肉飞越过他身边。
      洛自醉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看到坐在贵妃身边的太子殿下正带着满足的笑容夹起第二块鱼,想起洛无极正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后,立刻掉转头。果真,跪坐着的洛无极脑上着了一记,乌黑的头发上沾着鱼肉屑和油渍,已经气得小脸通红。
      那边太子已经不可抑止地笑出了声。
      不妙。
      洛无极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处在筵席中,洛自醉不能开解他,另一方的人物更是不能得罪。一时间他也想不出解决的法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小动作,其他人也都瞧到了,但因对方是太子,都只能装作没看见。
      太子又举起筷子,跃跃欲试。
      就在洛自醉盯着那块即将被抛出的鱼肉的时候,皇后淡淡的扬起了眉,出声阻止:“戬儿,坐好!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放下鱼肉,满脸开心:“回父后,儿臣觉得他肚子饿了,应该很想吃些东西,所以便将鱼肉赏给他,不料却失了准头。”
      洛自醉暗暗咬牙,真是小魔星,欺负人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皇后仍然淡淡地道:“真的么?”
      “真的啊。喂,你叫什么名字?过来,给你些东西吃!”
      大大不妙!!
      洛自醉又回头望向洛无极。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看来已经完全气坏了。他虽然在宁姜面前装得十分乖巧,但毕竟在洛家也是被人宠着的。虽不能华服锦食,洛家却都待他如亲人一般。现在被人如此折辱,心高气傲的他必定受不住。洛自醉只能心里祈祷他忍得这一时,不要跳起来立刻扑打过去便好了。
      至于——接下来是立刻跑走还是横人一眼、留待日后算帐,都已经不属于他能管着的范围了。
      “戬儿,不准胡闹!”贵妃呵斥道。
      洛自醉合了合眼,心中长叹口气后,仍然维持着一脸笑容转过脸庞。正待说些什么客套话缓解缓解,一个金黄的鳝球便扑面而来。
      几乎没有迟疑,他侧侧身体,作回首欲避状,恰让鳝球擦过他的脸,掉在地上。
      “戬儿!”筵席上的气氛顿时变了,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皇后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不悦。若方才还只是询问两句,做做样子,现在已经完全是指责了。被他柔和却不失锐利的目光一望,太子纵然是再调皮,也只有耷下脑门,乖乖的垂眼坐正。
      “戬儿,快向栖风君道歉。”贵妃赶紧催促道。
      太子抬眸,偷偷望了皇后一眼,又看看洛自醉,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栖风君,对不住,是我胡闹……”
      “无妨无妨。”洛自醉接过身边侍从递上来的湿巾,揩去脸上的污迹,望着太子轻轻笑道,“太子还年幼,顽性重些也是自然的。该是他觉着无极年龄和他相近,所以才想和他玩玩罢。”
      揩完了,他顺手便将巾子搭在洛无极手上。洛无极迅速擦干净头发,把湿巾递给侍从后,头垂得更低了。
      “他也太顽皮了些。”皇后叹道,随即又冷看了太子一眼,“戬儿,你若再胡闹,便不会就这么算了,记住了么?”
      “儿臣记住了,父后。”
      宴会于是又继续了下去。但终因刚才的事,气氛一直有些不对。皇后与女妃、皇子、皇女们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后,就都起身了。
      临走之时,皇后和颜悦色的让洛无极站起来让他瞧瞧,笑说“大可料想到当年仙童风貌了”后,赏了他一对镶金蓝宝石耳坠,又赏了洛自醉一块他随身带着的玛瑙扇坠。
      洛自醉与洛无极谢过恩后,在宴上也觉索然无味。旁边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更让人心烦。没过多久,洛自醉就起身向另四人道歉,说身子弱可能染了些风寒,有些不适。那四人和他客气一阵后,便放他领着洛无极先离开了。
      出得千湖亭后,时辰尚早,唐三和邓儿还未到。两人便一路抹黑,慢慢往回走。
      洛无极开始也没说话,洛自醉想着明天的事,也没有出声宽慰他。
      一直到入了紫阳殿,走在长廊上,洛无极才突然跳起来叫道:“你果然不是我爹!”
      洛自醉苦笑着回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爹。”
      长廊上虽挂着灯笼,却并不亮,似熄非熄的。二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听对方说话的口气,判断对方此时的心境。
      洛无极心中酸涩,双目一红,低声道:“我爹不会撒谎,不会说客套话,不会有理还忍气吞声,任人欺凌!”
      洛自醉顿了顿,没回应。
      洛无极见他一句话不说,强自忍住马上就要落下的眼泪,声音又拉高了几分:“你一点也不像我爹!你撒谎!你心口不一!”
      洛自醉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淡淡道:“若你处在我的境地,你难道不会撒谎,不会心口不一?你看我们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难道要发火掀案几才好?”
      “不!不是!”洛无极眼里是无尽的失望,眼泪再无顾忌地涌出来,“你对谁都一样!!你明明很讨厌我!却装成关心我!喜欢我的模样!你以为这么装!我看不出来么!!”察觉自己在这个人眼前又失控落了泪,他低下头,拼命拿袖子揩泪水:“别装了!愈装我愈讨厌你!我就一点也不装模作样!”
      说完,他越过他便跑。他身形奇快,又穿的墨色外袍,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洛自醉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转身看着他奔走的方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该对哪些人真,该对哪些人假,他都已经分不清了。他以为小孩服软,只要他一直对洛无极好好的,有一日必会让他听从自己的话。哪知洛无极早熟,十分敏锐,直觉也强,一看便知他的虚伪。
      对洛无极,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有时觉得他是个负累、是个桎梏,有时又不免将他和孤零零的自己重合。
      实在是虚伪。
      以前总觉得那些亲戚的嘴脸让人讨厌,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又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现在,他在洛无极眼里大概也是这样的人了罢。
      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慢慢地,洛自醉走回院内。到主殿前,唐三正掌着灯过来,见了他,忙道:“公子,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身体有些不适。”洛自醉轻声道,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心里还没想到,嘴里先问了出来,“看见无极了么?”
      “没瞧见。”唐三小心扶着他,走入殿内,“公子,可要早些休息?”
      大概真是被凉风吹得难受了,洛自醉忽然觉着有些头昏起来,点点头:“好罢。”
      唐三放下灯笼,唤来元儿,将他半拖半抱入卧房内,帮他宽衣,安置到了床上,又生了盆炭火。
      觉得外暖内凉的洛自醉更昏沉了,半闭着眼道:“莫关了卧房的门……啊,烧些热水,若无极回来了,叫他洗洗……”说罢便睡过去了。

      深夜里,一个披着长长湿发的小影子悄悄来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烧红的脸颊。看了半晌,他将额头凑上去,与那人的额头触了触。惊人的热,自额头那边的皮肤里传来。他直起身,举起袖子擦干那人脸上的冷汗。回头见侍从趴在榻边睡着了,榻上是一盆冷透的水,他也没惊醒他人,蹑着脚步端来了水盆。想了想,他将手浸入水中,不多时,水里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顾已经冻红的手,他又将盆里的毛巾拧干,放在那人的额上。
      那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转着身体,嘴里呢哝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守在一旁,有些担心地又换了几回毛巾。然而,那人却仍然皱紧眉头,状似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被子。
      看他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他有些无措。想来想去,俯下身,趴在他耳边,低低地一声一声喊道:“爹,爹,爹……”喊了几声,脸上一僵,顿了顿,又道:“自……醉,自醉,自醉……”
      那人听了他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长夜漫漫,他换了一次又一次毛巾,一直盯着那人的睡容。夜一样墨黑静谧的眸子里,闪过痛楚,闪过悲伤,闪过恐惧,也闪过……依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夜宴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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