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鹤》阿噗噜

9、狗崽

　　少年人的目光自下而上，小心打量着折鹤的表情。

　　洛行舟的神色是谄媚的，讨好的，但他的眼神却也是麻木的，冷淡的。

　　下跪磕头而已，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也许旁人下跪的时候总要迟疑一会，纠结一会，因为他们的后背总是挺直的，因为他们屈膝下跪要付出的代价总要比常人想象得多得多，但洛行舟从来无需这样的纠结迟疑，他自小便是跪着求人施舍，哪怕如今换了一身似模似样的衣服，骨子里也依然没有多少变化。

　　囫囵披着人皮的野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自己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奢侈。

　　野狗嘛，无主养活，自生自灭的脏东西，自来就是要被嫌弃的，所以无论是谁来踢上一脚或是好心打发两口吃的他都习惯，旁人对他是善是恶都要习惯性地摇摇尾巴，要么是和人示意自己没有敌意也没有威胁，要么就是感谢一番对方那点指缝里落下来的零星好意。

　　他见过许多所谓的贵人修者，但无论对方是个什么东西，只要自己愿意跪下来磕两个头大多都愿意放过他——哦，也有那爱多管闲事的，放着那么多正经事情不做，偏偏要来斥责他这个小乞丐出身的玩意，说他不知廉耻，毫无自尊。

　　自尊又是什么东西？

　　那是有钱人才配玩的东西。

　　对于乞丐出身的野小子来说，自尊是填不饱肚子的。

　　所以洛行舟自己有一套行事规则，要如何对付这类家伙他也已经称得上一句熟练，总归都是些习惯自命清高的大人物，做出样子让他们痛痛快快骂上几句，再同他们证明自己的确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就行了——

　　等他们对着自己骂够了，高兴了，满足了，证明这眼前空有美貌皮相的少年的确没什么用处，他们也没什么继续努力帮助这小子的必要，自己就会走开了。

　　红衣少年跪在那儿，仰起头，坦荡荡的看着面前的折鹤，唇角分明带着笑，眼神却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奇异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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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鹤挑了下眉。

　　她屈膝蹲下来，眼睛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过了一瞬后，她眼尾一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慌什么。”

　　女人一脸平淡地看着他，既没有被他这突兀一跪吓得不行，急惶惶地要他起来；也没说指着洛行舟的鼻子，骂他丝毫不懂自尊自爱。

　　“我有说你有问题吗？”她蹲下来与他平时，只心平气和地随口问了一句。

　　洛行舟的嘴唇颤了颤，有些懵懂，又有些警惕。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少年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太适应的挪了挪自己膝盖的位置。

　　他不喜欢女人的眼神，太冷，太淡，满是见惯世面的了然和平静，对少年来说，她太像是那种会蹲下来抚摸野狗脊背的伪善人，这个女人现在用眼神盯着自己，目光仿佛能顺着这身宽大华艳的外袍摸到他皮肉之下突起的骨骼轮廓。

　　“不喜欢跪着？”折鹤问他，“那要站起来说话吗？”

　　少年舌尖抵着腮肉，莫名不想言语。

　　他过去和人这么聊天时，还真就没怎么执着过自己是跪是站，总归对于对方来说，他如何总是无所谓的。

　　可被这人一问，洛行舟又觉得自己双腿酸麻，膝盖隐隐作痛。

　　……眼下这情况，站起来自然是最好，可少年人心里生了股拧巴劲儿，又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完全顺着她的意思来，干脆直接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将跪姿转为跪坐，就这么直勾勾地回望过去。

　　折鹤瞧着他的小动作，唇角跟着抿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正巧我也有些问题，你既然留下来了，那就这么问吧。”她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语速也放的缓慢：“你们这个山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仙长不是都已经猜的差不多了吗。”洛行舟瞥她一眼，略带几分冷漠，“山神是真的，吃人修炼也是真的，这一点您没必要再怀疑；不过我们这位山神大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副模样，这我也不知道。”

　　简单来说，白燕城的山神信仰的确是自古就有的，最初的山神并没有一个鲜明的形象，浮梦山为山脚下的子民带来的庇护和其他地方也都大差不离，无非便是飞禽走兽，野果山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段日子的白燕城居民日子过得虽不说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能保证基础温饱，日子太平。

　　折鹤停顿一会，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记得城里有人提过你的过去，几年前你还是个小乞丐，对吧。”

　　“是。”洛行舟跪坐在地上，肩膀放松的垂着，慢吞吞地回答：“三年前我还在城门口讨饭呢，也不晓得这张脸怎么就被山神看中了，被选中进了山神祭……”

　　“哦，那其他乞丐呢，”折鹤点点头，又顺着往下问，“整个白燕城总不能就你一个乞丐吧。”

　　洛行舟嘴唇一动，却是慢悠悠地笑了起来，没急着立刻回答。

　　他抬眼觑着折鹤的神情，笑容里有种莫名的恶意：“仙长如此聪明，不妨猜猜看？”

　　“这有什么好猜的，”折鹤见他不愿十分配合，倒也没多少恼意，很大方的接着说：“既然不是一视同仁的共同富裕，那自然就是成了山神大人的小零食……说到底不过是几个乞丐流民，白燕城如今连个城主管事的都没有，城里人连城主有没有都不介意，更不可能在乎身边是不是少了几个讨饭的。”

　　“……”

　　洛行舟脸上的笑消去了，他先前不喜欢折鹤的眼神，现在也不喜欢她的语气和态度，她太冷静，待他又太平淡，全然不像是过去接触过的那些自诩正义的修者，稍微说上几句就开始愤愤不平、再不然就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煞有其事地过来安抚他的情绪——

　　想到这的时候少年目光一顿，下意识地又望向了洞口的方向。

　　不过那些修者要么被天道酒迷惑醉死在了浮梦山的幻境，要么就是连这个洞窟都出不来……

　　那，说不定这个真的和过去那些不一样？

　　洛行舟也有几分不确定地想。

　　赌一赌的话，这位能打赢那条老蛇精也说不定……？

　　少年心思浮动，心念电转之间，脸上已经重新露出了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哀声细气地祈求道：“仙长既然能猜到这么多，那想来也能理解我先前所作所为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您若是能救我脱离苦海，行舟未来一定做牛做马的报答您……”

　　“哦，也不必等到未来做牛做马了，现在就跟着来吧。”折鹤答得痛快至极，引得洛行舟又是一愣。

　　“……啊？”

　　折鹤瞥他一眼，随即俯身伸手，直接像是提溜幼犬后颈皮一样，勾着他的腰带，把洛行舟整个拎了起来。

　　她身材高挑，少年又生得瘦弱，这样轻描淡写地一拎一提，洛行舟虽然还站在地上，但整个人重心已经完全被折鹤牵着走，再加上女人过分自然的态度，乍一看起来竟也没什么违和感。

　　洛行舟怔愣一瞬，随即像是个马上要被扔进水里的狗崽一样，呜嗷乱叫着拼命挣扎起来：“……不！不不不仙长，仙长您不能这么干！我不能就这么过去，那样太危险了……我没什么本事只能给您当个拖油瓶，所以您还是放我下来吧！我不会乱跑的，我肯定不会乱跑的！”

　　“哦，这倒是无所谓的。”折鹤很好脾气的回答说，“凭你们那位山神大人的道行，等一会你还当不了我的拖油瓶。”

　　洛行舟目眦欲裂，头一次失了伪装的好耐心，崩溃着咆哮起来：“你怎么就能确定没事……那再怎么说也是本地山神，我说你找死随意啊，别带上我啊！我真的会死的！！！”

　　折鹤动作一顿，随即侧身瞥了一眼手底下正拼命挣扎的狗崽，轻笑一声。

　　“那我到时候不管你了，你自己努努力吧，”她轻飘飘地说道。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盯着你的时候，记得别死的太早啊。”

　　洛行舟：“……”

　　她手上勾着的狗崽子瞬间失去了所有挣扎的意图，无比谨慎地向着她的方向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