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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陨落 ...

  •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一个人在这里走了好久好久。

      最开始我的脚可以触碰地面,可以在阴暗的地方一跃而上,飞到老旧房屋里。我能上天入地,无所无能,我能碰到一切物体,感受风的呼吸,可唯独碰不了活物。

      我在这没人的世间走啊走,我去到了一个地方,四四方方的空间,空间右边开了个两个大洞,洞也是四四方方的,但这个洞安着一个透明的东西,和旁边的不一样,我可以看到外面。

      四四方方的地方里有很多四四方方的桌子板凳,我听他们是这么说的。在桌子和板凳的包围间坐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嗯。

      不一样的,他们不能像我一样在半空中飘荡,也没有我那么细,黄,老,他们要比我胖一些,脸上的肉也白白的,有的还透着些红,真好看。

      我低头看着我的身体,真丑。

      他们的前面也有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让前面的人比他们站得更高一截。那人手里拿着白色的纸张,领着下面的人和她一起说。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我不记得我学过这个,但很奇怪,我能跟着他们一起背下来。

      能看到外面世界的透明地方,也被安着四四方方的桌子凳子,被包围的那两个人很奇怪,他们没有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读。

      他们看着对方,和我一样有长头发的人似乎小声地对另一个人说着什么,脸上的红比其他人还要红些。

      又是一件奇怪的事,那里的人我越看越熟悉,尤其是“她”,可他们是谁呢?

      算了,反正我也记不得多少。

      *

      我飘到不远的一棵枇杷树上,坐在上面晃着我看不见的腿。

      阳光真好啊,可惜就是照到身上太疼了,我碰不了。

      枇杷树旁边有户人家,他们家养了条小狗。

      那是为数不多能够看见我的活物。

      他们说它很可爱,但我不这么觉得,它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我看到这还有我高的恐怖东西朝我跑来,它像鬼一样盯着我,不停向我咆哮。

      我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总不能是周围和我一样的人跟对方打招呼问好,但我的直接告诉我,它在赶我走,用它那双发着绿色光的眼睛锁定我的身体,我动弹不得。

      我想往上爬,爬到最顶端,这样它就碰不到我了,可树上面是阳光,我上不去,我只能蜷缩在树上,尽量把自己缩得最小,试图让它看不见我。

      可这没用,它一直对我叫唤着。

      恐怖的东西。

      我将衣服上得帽子蒙住头,偶尔在它不叫的空隙露出眼睛谨慎地观察周围。

      不幸中的万幸,狗跑了,被一个和我不一样的人拿着棍子赶跑的。

      我探头往下看。

      是他们。

      教室里脸比其他人红和我一样有长头发的人。

      她哭了,在那个人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冲上去抱住了他,手环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胸膛里放声哭泣。她哭得好伤心,肩膀一抖一抖的,说话也说不顺溜。

      我也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

      我也想有个人在我害怕的时候抱紧我,轻拂着我的背对我说没事,没事啊,可是也没有。

      我想应该在我以前是有人这么安慰过我的,他抱着我,轻轻晃动着身体,嘴里不停地说没事,没事,说有他在呢。

      我在那个怀抱里睡着了,很温暖。

      不像旁边那个,熟练但没有任何温度。

      我看着长头发的人哭红的双眼,可怜,好看,易碎。

      有一瞬间,我也想知道我长什么样,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没见过。

      我飘下树,在树的阴影下往一旁的水坑走去,慢慢地蹲下身体,小心翼翼往水里看去,在还没看到自己样貌时,就被水里的阳光刺痛双眼。

      *

      白天是最难熬也是最不好受的时候,还是晚上舒服,没有刺痛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

      早知道今天就不出去了,还不如躲在地下或者上次那个放着不同东西的地方玩我只有一半指甲的右手了。

      穿透他们的身体,回到我原本一直待着地方,在月光撒向的地方靠墙坐着,弥补白天被灼伤的身体,渐渐失去意识。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的晚上十二点,新的一天。

      我晃晃我的脑袋,正准备出去重新看看外面的世界时,我注意到这个原本比较舒适的地方的温度竟然在一点点升高,周围被火光照亮,在房间的角落里尽然还睡着一个姑娘。

      是白天那个易碎的哭的眼睛红红的姑娘。

      这周围的墙对我没什么用,我可以直接穿过去,躲到外面去看这栋房子被火苗吞噬,可这姑娘不行,她不能像我一直穿过墙体。

      最重要的是,她还是睡着的,一点醒来的意思的没有。

      睡得真香啊,在温暖的梦境里死去,最后和我一样。

      这样一来我就有个伴了,每天不用那么孤零零地飘荡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到处东躲西藏。

      可我不能这样,我不能为了自己去害别人,这其中没有拿出了手的大道理,只是我觉得如果我害了她,那么我日日不得心安,事事都得回想起她。

      我飘到她面前,试图像她的同学一样拍拍她的肩膀让她醒来,逃离这里。

      手指如预想一样穿过她的身体,进入身后的墙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停下。

      如经脉细的水流在我手臂里流淌,发出明暗不同的点点荧光。

      我被卷入另一个世界,她的梦境。

      这是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告诉我的,三千光景,浮生万物,我们不属于一个空间,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我们在不同空间对视。当缘桥出现,我就能打破空间,去到她的梦境,暂待片刻,而这缘桥正如那人所说,千万人中才能遇到一个。

      而我和这姑娘就是这千万人之一。

      她的梦境很简单,是下午的那颗枇杷树。

      她站在枇杷树下,另一个人跳起来给她摘这个季节不存在的枇杷,应该是摘了很久的,男生的脸因为被太阳晒着红了一片,他后头看在树下站着的姑娘,抓着头发不好意思的笑笑。

      一个也没摘到。

      本该如此的,他本来就什么都做不到,还是硬要去做。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

      我见那姑娘想吃枇杷想吃得紧,便飞上树梢,给她摘下个最大的枇杷,送到她面前。

      可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会飞,被我这样突然出现给吓得不轻。

      姑娘看着穿着破布衣衫的我连连后退,盯着我青黑的手直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而男生呢,他也在退,牵着姑娘的手却放开了,毫无血色地站在那里,若不是那姑娘死死拉住他的手腕,估计早跑了。

      天空开始变换,黑云压顶,狂风肆虐,头发随着我的走动向后飘动。

      我不喜欢那个男生,没有由来的。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是她们那些人见了都会喜欢的模样,笑起来更是如春日暖阳。

      但我不认为,我总觉得他的笑藏着更恐怖的东西,像那条朝我狂吠的恶犬。

      我将断了指甲的右手掐住男生的脖颈,带着他一起飞到空中,与枇杷树同高。

      他抓着我的手,不停地使劲,在空隙中呼吸能活下来的氧气,但他力气太小了,浮游怎么能撼得动大树呢。

      害怕,兴奋,紧张,不同的声音在大脑里叫嚣,身后枇杷树的活越烧越旺。

      姑娘哭喊着,希望我能放过我手里抓着的人。

      我听不清,左手掌心拿着的枇杷快被我弄脏了,不能把脏的给她吃,她肠胃不好。

      我把枇杷丢进她怀里,她不敢接,只能睁着眼不停流泪求我放过那个男孩,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他不会死的,一个梦而已。

      但姑娘,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和我一样了。

      醒醒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从空中落下,飞到她的面前,轻声告诉他,他不会死的,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看着我,我依旧看着她的眼睛。

      醒醒吧,你快葬身于火海了。

      我将手伸向那姑娘的右脸,就像那个奇怪的人摸我的头一样,轻轻的。

      真漂亮啊,带有血色的肌肤。

      不像我的,冷冰冰的。

      她想退后,但我将那男生靠在她肩膀上,让她动弹不得,在她没反应过来之际,曲起完整的左手在她额头上重重的敲下去。

      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被强行拉出梦境,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

      她醒了,我也出来了。

      在问抬头看向她时,她也在看我,这让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很快她就把目光移开了,跑向这个房间门。

      原来她是在看我身后的火。

      门锁了,她从里面打不开,浓烟呛得她直咳嗽。

      她蹲下身,爬在地上,接住缝隙呼吸外面的空气,不停地拍打被反锁的门呼喊,希望有人能注意到她。

      火越来越大,房间的温度持续升高。

      我也飘到门前,忍着疼痛拍打门,和她一起呼喊,吸引更多的人来这里。

      我忘了,他们是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

      我对于他们来说不存在,和空气一样。

      但有一点,我和空气不一样,我可以带动风,在我快速飘动的时候。

      我飘到隔壁温度比较低的一个房间,观察周围的设施,球,乱七八糟的铁管,岌岌可危的铁架子,铁架子上一堆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

      我快速的穿过球,再从一个较远的地方绕回来,在继续快速的穿过球,球的位置被我一点点带动,不断往桌边移去。

      如我所愿。

      最后球掉下去,砸在摆放乱七八糟的铁管,球的弹力很好,他和铁管一起将铁架子推着往前倾斜,而我在铁架子快要倒塌的时候加快了他的脚步,快速从中间穿过去。

      哇哦,刺激!

      向前栽倒的铁架子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往地上,墙上撞去,铁架子上的物品也随着铁架子纷纷掉落,掉在一边,或者碎成两半。

      露水掉入水坑泛起涟漪。

      哐当。

      当所有东西落地时发出的声响吸引了在这栋楼外巡逻的保安。

      他走过来,用手电筒将整个楼上下照照,终于发现了最里面那间着火的房间和微弱的呼救声。

      等将那姑娘救出来时,已经快天亮了。

      又是他?

      我看见他将那姑娘从火海里抱出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晨曦,晨曦,醒醒。”

      他看似很焦急,但也只是看着像而已。

      人已经救出来了,那我该走了。

      趁天还没完全亮,重新找个地方待着,原来这里是不能再待了。

      我在完全天亮前找到一个好地方,青砖瓷瓦,飞檐翘角上停留着一只青黑色的蜻蜓。

      院里有一个大水缸,里面什么也没有,清澈见底。

      但她能照出我的脸。

      一张奇怪的脸上镶嵌着琉璃眼珠,和晨曦的一样。

      那奇怪的人又出现了,他是除了那些动物能看见我的第一个人类。

      晨曦不算,那是在梦里。

      我问过他为什么能看得见我,他说他是道士,一个隐居于世只种点小菜养活自己的道士。

      我又问他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他说他听不见我说话那又是怎么和我交流的。

      我搅动着缸里的水,看着风荡起的涟漪。

      他陪我站着,看着涟漪,听着林间鸟儿鸣叫,等到太阳要升起来照到我身上时,他说,进去吧。

      我跟着他往房间里走,板凳,方桌,床,丢在一旁沾着露水的白菜。

      跟他一样,简单,朴素。

      他拉了根凳子放在我面前,抬手示意我坐,转身在身后捣鼓着。

      一缕烟缓缓升起,再消失不见。

      道士说:“这味道能让你好受些吗?我师傅有事出去了,我是个半吊子,不太明白。”

      嗯,还行吧,我也不知道。

      道士说:“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上次聊着聊着就忘记问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那里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我有意识开始就已经这样了。

      道士说:“没关系,慢慢会想起来的。如果想不起来,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痛苦的,不必去深究,过好当下也挺好。”他看向远处只冒一点小树梢的枇杷树,“你没名字,不如我叫你枇杷吧,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我遇见你刚好你在树上望枇杷。”

      好,那我就叫枇杷吧。

      枇杷,枇杷,道士哥哥?叔叔?

      道士说:“我师父叫我阿荠,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好,阿荠。

      阿荠:“嗯。”

      阿荠,你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说的缘桥吗?

      阿荠:“记得,你遇到了。”

      他说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给我一种比我还要明白我自己的感觉。

      我说我遇到了,她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我指了指我唯一露出来的眼睛。

      我和她有一双一样的眼睛,只不过她的更加明亮,我没有任何色彩。

      像森林里的死水,掀不起波澜。

      阿荠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手掌隔空抚摸我的兜帽。

      其实他根本碰不到我。

      他知道,我也知道。

      阿荠,我可以进入你们所说的梦境,我可以触碰到鲜活的生命,晨曦也能听得到我说话,我很喜欢她。

      我摆动我破烂的衣服,不完整的身体。

      虽然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和她们不一样,但我想再次见到她。我可以给他摘最大的枇杷,带她飞向天空,只要她想要的在她的梦境我都能尽我全力去给她,我能超控她的梦境。

      阿荠,如果我能再次进入晨曦的梦对她有伤害吗?

      阿荠:“不会,她会忘记你,而你会受到伤害。”

      我?

      我会受到什么伤害。

      阿荠:“你会在一次次进入梦境后逐渐虚弱,气数耗尽,消散于世间,不入轮回。”

      什么是气数,为什么会不入轮回,不入轮回会这么样?

      阿荠没有回答我,他只丢下一句。

      “你以后会知道的。”

      便拿着白菜走了。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至于消散,那就让它消散。

      我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又是这个,我都会背了,他们怎么还在学。

      不对,我之前就是会背的。

      阿荠说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不必勉强自己到阳光下,但动物可以,我可以附在它们身上,去近距离地看她。

      他指了院子旁的一条蛇,说蛇就不错,你可以试试。

      我试了,还行,凉凉的。

      我在草丛中滑行,在地面游走,缠着柳树往上爬,在她的窗口停下。

      吐着蛇杏子,静静地看着她。

      晨曦怎么会这么困,又睡着了,我记得昨天晚上她明明睡觉了的,我们还见面了。

      可她不记得我,伤心,我还救了她一命呢。

      但这样也好,不然她该害怕我,不和我说话了。

      晨曦啊,是因为昨天和我见面让你累着了吗?

      可阿荠说我进入你的梦境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啊。

      算了,我还是过几天再去找你。

      好好睡觉吧晨曦,因为我也困了。

      这个天,真热。

      *

      树怎么会动,我也在动。

      你醒了,晨曦。

      早上,中午,下午好?

      你在后退,是在害怕我?

      可是你比我高大那么多,要害怕应该是我害怕你们才对。

      嘿,别拿那散发臭味的破布条子来打我,你不知道那个味道很难闻吗。

      嗷!

      我的天,晨曦为什么会选择天天和你走在一起!

      还有你,手里拿着的长条棍子拿开,阿荠说我没毒!

      我又不会害你们,我只是在这儿看会儿晨曦。

      痛!

      你们能不能轻点,一群人就欺负我一个不会说人话的。

      没轻没重。

      好了,别拿那些东西弄我。

      我走!!!

      *

      经脉细的蓝色荧光水流再次出现在我的手臂,一股眩晕感袭来。

      风吹草地,满天星河。

      你好呀,晨曦。

      晨曦:“你是谁?”

      哎,又忘了,我们上次还在树下荡秋千呢。

      我将手里的枇杷递给她,说:“我叫枇杷,你吃枇杷不。”

      晨曦摇摇头,拒绝地往后退。

      好吧,她不吃,那就丢在草地里等它春天发芽。

      枇杷:“晨曦,你为什么害怕我,我又不是白天的蛇,我现在看上去应该是和你们一样的。”

      晨曦还是不说话。

      我理理我的兜帽,想把它摘下去让她看到我的全脸,但我没有,只露出一双眼睛。

      袖子完全盖住我的手,不让她看到我的难看。

      我站在晨曦对面,以一个只高于她半个脑袋的位置继续说:“是有一些不一样,你别害怕。”我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你喜欢吗,我带你上去。”

      我在还没有经过她同意就把她拉入云里,在距离月亮最近的一块云朵上坐上。

      她上下不能,紧张地拉着我的衣袖,不过衣服太大了,她都没有碰到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穿这么大的衣服。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更加清楚看清了晨曦,她比上次更漂亮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被爱滋养出的血肉让她看起来更加圆润幸福,不想我,干巴巴地像一只巨大的竹节虫。

      晨曦看了眼旁边的月亮,脚下的云朵,终于把视线移向被她紧拽衣袖的我了。

      晨曦:“我这是在哪里?”

      枇杷:“云上。”

      这不是明知故问的问题。

      晨曦:“那我会摔下去吗?”

      枇杷:“不会,这里是你的梦,我是你梦中精灵,你是不会掉下去的。”

      我骗了她,我根本不是什么梦中精灵,我连我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看着晨曦犹豫着,想说又不敢说,最后只能小声地说了句:“可精灵一般都很好看,哪有像你这样的。”

      她以为我听不见,但我听见了。

      枇杷:“不是所有精灵都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由你产生,不同的时间成就不同的我们,时间,空间,环境。”我隔着衣服用左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心,“还有你的心情,大脑的想法都会使我们改变,我们有着不同的样貌,不一样的思维,这些皆来自于你,晨曦。”

      我编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晨曦眼看着就被我哄过去,直到我的最后那句话。

      “说不定我就是来自未来的你。”

      她将头偏过去,不再看我。

      明显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枇杷:“那你看着我的眼睛。眼睛是世界上独与无二的,每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蓝的,黑的,琥珀的,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晨曦,你看,我们俩的眼睛是一样的。

      “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但我不是人。

      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我的眼睛会暗淡一些,看着没有希望。

      我说因为我是未来的你,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答。

      她沉默了。

      她在思考,在想我刚刚说话的可能性。

      但我等不了她思考的时间,她的梦很短,我们说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下次我得想个简单快速的方法来让她相信我。

      枇杷:“你想摘天上的星星吗。”我随意指了一颗,“就是这个,在你来之前我就想摘,但星星太高了,我飞不了那么高,上面冷。”

      晨曦动了动手,想着随便敷衍我一下,她也摘不到。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可星星干干还离我们那么远,现在只和她的手掌距离咫尺。

      晨曦顺道站起来将星星摘了送给我。

      我捧着星星,用和她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笑着和她说了句谢谢。

      晨曦被打动了,在我看来是的。

      这是这个梦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地不害怕地找我说话:“你真的是这梦中精灵?”

      我说是的,我将星星变成了萤火虫,飞在我和她的周围。

      我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比如她今天之前的过去,她又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骗她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呢。

      枇杷:“我还知道,你很喜欢你的同桌。”

      这回她不说话了,脸红了,手不好意思地戳这衣服下摆,过了会儿又放开,“嗯,枭哲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对我很好,就是小舅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枭哲,不好听,还没有晨曦的这两字字好听。

      枇杷:“我应该也有个小舅,只是很久没联系了,他为什么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晨曦:“小舅说因为我还小,分不清善恶好坏,以为眼前的就是一切。但我不这么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明白我在做什么。”

      我忍不住接嘴道:“你不明白,现在眼前的一切只属于现在的你,你该去去多看看,那时候回来才会发现现在的不代表永远。”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震惊了,为什么我会这么感觉,胸口闷闷的,尤其在我说到我以前也有一个小舅的时候。

      晨曦:“现在的怎么就不能是未来,未来不是由现在组成并延续的吗,你怎么和我小舅一个样。”

      我抓过一只萤火虫,将她碾碎在手心里,摊开,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枇杷:“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她没有揪着刚刚的问题不放,她很乐于回答我现在这个问题。

      晨曦:“他会在我难受的时候安慰我,每天给我不一样的惊喜,会为了我想吃上一口炸鸡半夜翻墙出去跑整条街去找,虽然最后没找到,我不怪他,这么晚了。上次我被困在器材室,是他冲进火场把我就出来,以前的人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所以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他承诺过会对我一辈子好。”

      枇杷:“是挺好的,但你说的这些你小舅也可以你做到。”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不喜欢你小舅呢。

      不对,这话不能这样说。

      他有什么特别的吗,你说的这些你的任何一个亲人都可以做到,而且,他只是许诺,又没有任何意义价值,这是可以随时改变的。

      人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搭在轻飘飘的几句话上,这毫无意义。

      晨曦:“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上次我们见面,我给你推秋千时你亲口告诉我的。

      哦,你忘了。

      晨曦:“哦,你就是我,你是知道的,那你刚刚还问我为什么喜欢枭哲,你不是知道吗。”

      枇杷:“嗯。”

      熟悉的拉扯感又出现了,她要醒了,我也该走了。

      枇杷:“你该醒了,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不要忘记我。”

      *

      阿荠,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荠没有说话,对着身旁的人行了一礼。

      师父。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行了一礼,随着他叫了声师父。

      师父拿着一个奇怪的瓶子,上面有我平时瞧见的房屋,天上飞的鸟和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师父不知道说句什么,我就进到那瓶子里去。

      天旋地转,和进入晨曦的梦感觉差不多,但又有些不一样,师父的瓶子我待着舒服一些。

      师父:“你记起些什么?”

      记起些什么?

      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不连续的小片段。

      教室里老师的的声音,和一个十分熟悉的陌生人激烈争吵,不断向后奔跑的花朵树木,没有尽头的黑色隧道,铁链子拴着的狗……

      恐怖。

      它不停向我叫唤,露出它的尖锐獠牙,散发着恶臭味。

      它就差我一点点,就要吃了我。

      黑夜,不停吱呀的声响,爬不下的高地,沉重难受压着我的大石头,我呼吸不过来。

      我疼。

      高到天际的屋顶,永远不会消失的眼睛。

      我累。

      我感觉很累。

      我后悔,但我不知道我后悔什么。

      记忆来找我的时候也很奇妙,平时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记忆,在接触到晨曦或者看到她的一瞬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最开始是这样,只有看到晨曦才会,但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不用晨曦,枭哲也可以,还有晨曦的小舅也可以。

      我猜想我和他们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就像我能进入晨曦梦境一样。

      师父:“你前世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那我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师父:“不是,我去找过,没找到。”

      我和晨曦是同一人吗,我们有着相似的眼,一样的琥珀琉璃。

      师父:“应当是的。”

      风刮掉了树上的枯叶,和其他的一样掉进泥土里。

      这是这棵树的第一万零三百九十三片,也是最后一片。

      *

      我不断地进入晨曦的梦境,一次次被迫从她的梦境里剥离。

      我带她去摘了天上的星星,在玄月上畅谈,去爬耸入云端的山,再从上落下,感受风穿过我的呼吸,心在身后追逐。

      她教我在黑板上写字,解各种不同的题,我学的很快,就像我生来就会做一样。

      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完美的夏天。

      迎来一个漫长的秋天和冬天。

      很高兴,她慢慢记得我了,她记得我是枇杷,在之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会笑着对我说:“枇杷,你来了!”

      我来了。

      可是,很快我就要走了,我的腿已经开始消失了,右手也开始变的透明,还好左手没事,还好衣服够长。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你是否会记得我。

      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就像阿荠的白菜,我每次回去都会少一颗。

      我的记忆也找回的差不多了,但还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片段,串不起来。

      艰难困苦。

      其实倒也不是串不起来,是记忆串不起来,但我已经猜出来了。

      我就是晨曦,十八岁的晨曦。

      而之前的片段就是那个时候的我在你这个岁数以后的生活。

      可我不愿相信,我不信事实如此,你那么好,那么聪明,为什么要和他不顾一切地去那么远的地方,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我想劝解你,告诉你,逼迫你,让你和枭哲分开,他不是什么好人,从我见他第一面开始就不是。

      可你不听,说我固执,说我又不是你,怎么会明白。

      我是不明白,但我经历了一切啊。

      我原以为这记忆我还要找好久,没想到来得这样地快。

      *

      当第一滴泪水落下,便是故事的开始。

      十三岁的晨曦在书店遇见了十五枭哲,她那时候和舅舅负气,离开学校悄悄一个人跑到这个书店里看一堆自己看不懂的书,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待在自己幻想的空间不肯出来。

      等她愿意从幻想的空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雨一直下,黑云密布,伴随着刺眼的闪电和耳边的轰鸣,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想等着舅舅来这里找她,或者打个电话告诉舅舅来这里接她,可她害怕,周围的所有东西开始变得扭曲,颜色都混在了一起。

      她只能蹲下身尽量把自己缩得很小。

      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浑身湿哒哒的舅舅,还有一个,不认识。

      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分辨出另外一个应该就是带晨曦回来的人。

      如电线杆一样一吹就到,晨曦最开始是这么觉得的。

      那个人太瘦了,脸上没有一点肉,晨曦为了报答她带自己回来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她开始给枭着送东西,说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顿饭而已,比学生吃的要更丰盛一些的饭菜。

      枭哲一开始很讲礼,说什么也不肯吃,说什么不能白吃别人的东西,自己也有吃的之类的。

      枭哲说的这些在晨曦眼里根本不可信,饥一顿饱一顿的,那有自己也有之类等我话。

      后来晨曦找枭哲的次数多了,他们慢慢开始熟悉起来,枭哲才开始意思意思吃那么几口,但不会全吃完。

      枭哲脸上的肉是晨曦历经三个月一点点喂出来的,看着枭哲脸上的肉,晨曦有种莫名的自豪感,有一种一颗病歪歪的植物在自己精细照料下终于健康成长的感觉。

      其实晨曦真正喜欢上枭哲并不是她们一起相处的这三个月,而是发生了火灾的那一天,让原本有一点的好感直接转变成情侣之间的爱慕。

      若是说书店相遇是开始,浴火重生是转折,不顾一切的离开就是这场爱情的谢幕。

      *

      我抓住晨曦的手臂,笑得疯狂,血泪顺着我斑驳不堪的脸上下流,掉到地上变成火星燃烧整片原野。

      火光冲天,照亮漆黑的夜晚,滚滚浓烟搭成一座无形的桥伸向天际。

      梦境随着我而变化,而晨曦那边依旧绿水长流,青山依旧。

      晨曦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在枭哲的问题上不放手。

      为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用的什么药剂蛊惑她,她指着浓烟,说我往里加了东西。

      傻晨曦,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比谁都难劝。

      两年的爱情就是枭哲他唱给你包括所有人的戏,他骗所有人,骗他们他对你有多好,而你也沉浸在她编的谎言里和他一起骗所有人你们有多么的喜欢对方,感情是多么的好。

      天底下所以的情侣分了你们俩也不会分。

      笑话。

      是不会分,他会带你去一个你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哄骗你,威胁你,恐吓你,让你交出你所有的信息,不让你和外界联系,让你一辈子走不出他为你而建的房子。

      而你呢,不顾一切地相信他,和你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吵架,收下他给你的一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建一个黄金牢笼。

      怎么不算是呢。

      你以为我在蛊惑你,可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然为什么他最近老和你提他的妈妈,他在很远很远儿时的家。

      千里之提毁于蚁穴。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击破你。

      他曾经和我说他喜欢小孩,为什么?因为他潜意识觉得孩子能拴住母亲的心,有了孩子,你就不会离开,有了你,便什么都有了。

      可怜啊,你根本就不用孩子就可以把自己栓在他身边,所以他决定那就不要小孩了,就这样,等时间久了,还会有新的。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和他怀着希望来到我的肚子里的,可惜啊,她才待到五个月就没了,她的爸爸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松了口气。

      孩子不是因为我身体原因没的,我那时候身体好得很,上下爬五楼都不费劲,是因为他,他说他喝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认错人了,他以为我是那些人。

      那些人?哪些人,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他对着我,对着我们的孩子拳脚相加,硬生生将孩子打没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在医院住院有三天吧,他说我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医院骗钱,没什么用,回家养养就好了。

      哼。

      我当初真是信了他的话回了家,回家之后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了,我在那个黄金牢笼一待就是一天,天天坐在那个凳子上,对着前来的每一个人微笑。

      我像一个假人,毫无怨言。

      晚上人都走了,我的地狱就来了。

      他夜夜在我身上奔驰,释放他白天的压力,我被他拷在床上,拉进洗手间里,吃饭的桌子,写字的笔,只要他能想到,我就不得不配合。

      他简直是个禽兽,我才流产不到一个月,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在他身边待着的这两年半,我不停地怀孕,不停地流产,从最开始的五个月,三个月,七个周,两周,到后面直接怀不了孕。

      我并不觉的怀不了孕是一件多难过的事,我难过的是他为了他自己的一己私欲,眼睁睁看着我不断消瘦,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不相信我晨曦,你到现在还是觉得枭哲她是好人?!

      我将缠在脸上的布撕开,将遮住身体的布料抛下,手臂平举,将近赤裸展现在她的面前。

      火苗舔舐天际,梦境在此沉沦。

      暴露出来的伤疤述说着我的经历。

      我摸着我被烧焦的右脸,看着晨曦,如鬼魅一般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你知道我脸上这一大块是怎么来的吗?是才去他家半年,他家房子起火了,木头做的房子,没一会就燃了一大片,所有人都逃出去,除了我,我一个人被锁在房间里,开不了门,没有人能帮我,我在里面等啊等,枭哲没有来,他一直站外外面哭,说什么火太大了,他进不去,他还有母亲,他不能丢下他母亲和我一起,他对不起我。

      她确实对不起我,我后来是等着窗户被烧坏了,能推开了,我才忍着疼痛从房子里跳出去。

      你看看我这左腿,是当时跳窗的时候被烫着的。

      我出去之后枭哲他就假惺惺抱着我哭,哄骗我让我把我舅舅给我的二十万给他,他盖了新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对了,忘记和你说了,你离开你舅舅那天从他那里拿走了五十万,剩下三十万被枭哲各种骗去开店,而你剩下的生活就一直待在那个店里用你的生命给他打工。

      他不会给你一分钱。

      晨曦你再看看我的左手,这不是你一直想见的吗,怎么不看了?

      看到上面圆的,不规则的形状了吗,那是枭哲拿烟头烫的,只要她外出不高兴,回来我的身上就会多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的伤。

      还有这快扭曲的地方,是之前他和他母亲吵架,喝酒拿着石头砸的。

      他不抽烟?

      那是他骗你的,他的烟瘾大着呢,一天一包,之前都是偷偷躲着你抽,来见你之前都得洗澡,换一身准备好的衣服。

      为什么不给舅舅打电话?

      因为大山里信号不好,打不出去。

      你真信了啊。

      这些只不过是他没收你手机,让你与外界断了联系的一个理由而已。

      话说的少了,不怎么和别人交流,思维便会退化。

      每天守着自己那一点小事过日子。

      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们那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我根本逃不出去。

      我第一次逃跑就被捉了回去,他把我和狗栓在一起,大冬天的,那个狗棚子还四处漏风。

      他知道我最怕狗了。

      他把我栓了几天,看我老实了就把我放出来,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出去,不许我见任何人。

      我才出来那几天我都快忘记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连话都不会说。

      后来还是他和我说话我才会慢慢开始说话。

      我真是要谢谢他。

      我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遇到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我又没做错过什么,我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罪。

      我要回去,回到我原来的地方。

      就算回不去,我也要离开这里,哪怕是路上被野兽吃掉我也心甘情愿。

      我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不在跟着马路走,不再在路上看着人就上去借手机打电话,不去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我一路走跟着水走,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大山,渴了就喝水,饿了也喝水,我不敢停歇,生怕下一秒回头就是他们一堆人在身后等着我,抓我回去。

      我从黑夜出发,走了一整个白天,再到黑夜,晨光亮起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建筑,只要再走俩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原来的学校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回去了晨曦。

      并没有,如果我回去了你就不会遇见我,我也不会看见你。

      我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如果你还按着你以为的道路走下去的话,你我终将一体。

      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不救你,那便没人能救我自己。

      我没时间了晨曦,相信我吧。

      你以为的初遇只不过是那个人的预谋已久,还有那场火,他冲进火场救你的那次。

      火是他放的,是他掐着点去救你,让你误以为是他救的你。

      让你越陷越深。

      醒醒吧。

      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的身体与火融为一体,随着燃烧的碎屑离开。

      *

      灯光散烁,耳边轰鸣,身体感觉被什么重物撵过。

      我费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这满夜星空和我这被汽车高高架起畸形的腿,红蓝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原来我记不起的伤是这样来的。

      泪水不自觉地顺着眼角留下,划过脸颊,与血液混在一起。

      我终于逃出来了。

      *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

      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星星,当那个人不在的时候,属于她的星星便会陨落。

      但舅舅说不是的。

      星星不会陨落,星星会变成我们死去亲人,以另外一种方式永远陪伴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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