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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上京天子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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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前被扶着的人,现在又跪了下去。
许了他不跪,他偏生要跪;一如当年之事,分明给他摆平了,他偏生要走。
“卫含章。你有什么不满同朕说不得吗?你把朕当做什么了?不得不应付的对象?不能不效忠的君王?”
“既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越疆辽阔,哪儿不能全了你的忠义?”左湖腕上的珠串被盘得咔嚓响,忠心耿耿于天下大义的人有的是,忠心耿耿于皇帝的人更是趋之若鹜,但那些自己需要吗?
卫含章仰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左湖。
他要自己跟他说什么呢?
说,他一个西北的元帅,就是看不惯东南的李愚尸位素餐、备位充数;
说,他自己哪怕已经执掌了大越最锋锐的兵马,犹嫌不够,只恨不得连带着东南、东北都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让雪奴和海寇见了越军就像鞑子听闻西北军一样,闻风丧胆,望风而逃;
说,如果陛下您想的话,臣可以卸甲归田,可以束身待罪,实不必拿一个调兵令来试探于他;
说,他不满于昭定帝近年的懈怠,让国政于人手,苦生民于饥寒;
说,他野心勃勃,眼望着南北东西,贪慕着吴蜀,妄想着天下归一;
说,当年与他并肩于一处,许诺他只需统兵作战,后方自己来平定的人去哪儿了。
还是说,自己什么都可以给他,从侯府仅剩的东西,到自己的血肉筋骨魂灵,但他愿意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吗?
宁怀沙的暗示卫含章并非听不懂,俞寒等人的警告暗喻卫含章并非不明白。
但他既然永远不会揭竿而起,那就只能装聋作哑。
迎着卫含章的目光,左湖勃然大怒,他以食指指着卫含章道,“好,很好。你滚,滚啊!”
面对盛怒的皇帝,识相的人就该顺着毛皮来摸,再不济也该麻溜地收拾滚蛋,过后再请罪。
但卫含章非但没有顺着昭定帝意欲的方向走,反而还将支棱着的一条腿放了下去,然后默不作声地给左湖磕了个头。
他跪地叩首,同其余参拜昭定帝的大臣别无二致。
随后跪得腰杆笔直。
无声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脑上的神经被拂动,左湖的头仿佛被一根钉子钉穿似的疼,他捞过还盛着热茶的杯盏,向着卫含章脸的方向时,又偏了寸许,猛然砸过去。
瓷片碎裂,水花四溅。
新沐过的人被浇湿,茶水入得口,到身上就不会十分烫人,除了骤然贯击于身第一下的闷疼,余下那些碎片划出的细小伤口,不值一提。
“你既喜欢跪,那便跪着吧。”左湖起身拂袖而去。
殿外守卫的侍卫听到了茶盏摔碎的声音,立马要进殿察看情况,被王德拦住,“雷霆天威是你我受得住的?”
侍卫反应过来,连声道谢。
不多时,冷色森然的皇帝独自而出,延道宫人纷纷垂目跪礼,不敢多声多言,更不敢往殿中去望一眼里面人的死活。
王德亦不敢近前去凑,但他职责所在,不能让昭定帝就一个人于宫中独步。所以,只远远地缀在后面,方便昭定帝使唤。
上京城深秋风冷,往常左湖吹不得这风,今日受风一惊,头反而没那么疼了。
宫中花木凋零,人也被修剪的得体,逛着实无新意,无论左湖走到哪儿,哪儿便跪倒一片,他总高人一等。漆漆夜色下,君主的权柄不好体现,但有些像离地漂悬的孤魂野鬼。
左湖抬眼看自己走到了何处。
清云道人的清极观,竟走得这样偏。
皇帝深夜乍临,清云道人赶紧整衣接迎。
寄居于宫观的道士仙风道骨的有限,皇帝驾临自要跪迎,但今日昭定帝不太见得一个二个地都跪。
他的“不必跪了”这四字都到了嘴边,但始终没出得了口,吐出即为,“免礼。”
夜间寒凉,道观中尤其如此,陶制地板光可鉴人,久处如有神影晃动。
非祭祀之时,左湖自然不会入正殿跪神,偏室有坐席绒毯,炉火热茶,但甫一坐下,仍浑身发寒。
“王德,夜冷难眠,先让人去把太和殿的地龙烧着。”
王德闻声下去,他自然知道昭定帝不是真因为晚上冷,要提前烧地龙,约莫该是为那殿中那人。
若彻夜冷寂,卫含章也不觉自己过不去,但偏生中途半晌,殿内冷气消散,冰冷麻木的肌骨开始回温。
昭定帝在和清云道人交谈坐论,王德回来复命,“陛下,侯爷说他不该失手摔了杯盏惹您烦心,求您降罪责罚。”
左湖轻笑了声,这个时候,他真是生不起那个人的气了。
认莫须有之罪,是觉得自己本无错处么?
清云道人续茶行礼,“陛下,西北也风大天寒,贫道的丹药不说可治未病,补益身子亦是极佳的。”
左湖眯着眼打量着那道人,清云道人面色从容,举止正常,他似乎就是随口一提,或者时机巧妙,想给皇帝分点眼前之忧。
卫含章身体的毛病,除他身边几个亲近之人,也就自己心里有数,此为越国顶级机密之一。
毕竟卫侯作为昭定帝手中最锋刃的刀,一点豁口都会被人想尽法子地钻研撕扯。
“他年纪尚轻,不好这些玩意儿。”
清云道人点头笑着,好像不曾在意丹药有没有进献成功,“侯爷身子康健,自是越国之福,再好不过。贫道会日日为陛下和侯爷诵经祈福。”
左湖念头一转,“你说你那丹药可治未病?”
“不敢言预防百病,但对于寒症头疾确有奇效,陛下近来身子好些了吗?”
左湖颔首沉思。
这清云道人的丹方确实有些功效,该也比那家伙死磕参片,提神硬抗强些。
“能对陛下有所裨益,贫道所学也不算荒废了。陛下,凡事意美即可,何必在意些许形式?想来侯爷只能于宫中得享的好物,离宫之后,自也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
如果丹药真的有用,那卫含章服用之后,自然会周身舒爽很多,而离宫后再无人供给,那可不是很容易就想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默默付出?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卫含章那个死犟的家伙,左湖都不必想,他要是把丹药往那人面前一摆,他会是什么表情。
“王德,太和殿的饭菜凉了吧?去热一热。”在清云道人要献新丹时,昭定帝即道,“朕那儿还有你前几日才献的,不必了。”
献与皇帝的丹,必得由清云道人的弟子等人试过药,昭定帝才会入口。
今日的新丹,还尚未验过。
对于皇帝的疑心,清云道人全盘接受,只恭敬地行礼应是。
“摆驾回去。”
怒极时走着来,气消了自然想尽快回去让人起来。
回到太和殿,王德自觉留在殿外,静等昭定帝随后的吩咐。
卫侯是个狠人,说跪就跪,而且不在意他们这些过往之人的看法。但就,昭定帝独留那人于殿中,不欲旁人进殿的态度而言,王德心里也清楚,皇帝认过的十八弟,总不乐意让人瞧了窘态去。
殿内和暖,且一入殿那人就在当中,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五年之前,左湖心情确实不错。
“起来。”
太和殿虽烧了地龙,但驱不走卫含章骨头缝里的寒意,加之头更是炸裂似的作乱,他的反应迟了一拍,没接上左湖的话。
见人还没有起身意图,左湖闭上眼,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人究竟在闹哪出。
“这么多年,只有你敢置喙朕的命令,也只有你和朕怄气。便是皇后对那事亦是悔愧不已。而你,给朕气受。难道那事还是朕错了吗?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两人是受过磋磨长大的,于是相约以后定要对妻室好。
卫含章虽将至始室之年但确无家室,姑且不提。
而越皇起初对张皇后也是极好,不仅给足她尊容,还在未有嫡子前不幸其他妃嫔,嫡长子左璘满三岁便封了太子。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其深情也可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但善始者未必善终,太子年岁渐长后,左湖却对他日加不满。反观怡贵妃的三皇子左珵聪慧有加,活泼可爱,还有过目不忘之能。
于是张皇后干了件她至今后悔之事。
卫含章在左湖登基那年带了千余人去东南砍海寇,将那一带的零星散落的部落整合,令其悉数俯首,纳进越国版图。
此年卫含章十六岁,露了锋芒,向朝廷中乱党也好,世家也罢,展现新帝冰山一角的手段和刀锋。
而后他笼络当地百姓,组建东南水军,开辟港口。昭定帝一力支持,从减免赋税到勉励海商,可谓将上下同心、弟兄戮力做到了极致。
东南边繁荣安定了,卫含章名正言顺地承袭侯爵之位,昭定帝也坐稳了帝位。
少年皇帝,更年轻的将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下展开昭示盛世安定的画卷。
雪祸是越国历代尤为头疼的所在,昭定年间亦不例外。
于是,昭定帝这把开了刃的刀便去了东北。
卫含章这把新刃和孟显老将军那把宝刀一联手,两年不到,便使得雪奴一退千里,雪日里就是从熊嘴里抢食,也不敢南下。
这一年卫含章二十岁,昭定帝为他在金銮殿亲自加冠,定字“风禾”。
风禾尽起,天助国安。
不论左湖私下里戏称的“湖水养禾”之意,世人也知卫侯的荣宠之胜。
随后卫含章去了西边。
当年夺嫡的乱党逆贼占据西边久矣,虽失元气,威胁不了中央皇权,但此倒刺不得不除。更何况,其为多苟延残喘段时间,乱党废妃一众向南勾结吴、向北串通鞑子,不惜以越土为养料,壮大那两头豺狼。
阅两年,乱党初平,吴军退缩,卫侯的刀枪利刃似乎为越国斩出了一条春光大道。
又两年,胡人尽退,被先皇和二皇子霍霍了一遍的山河悉数回归。
卫侯返京,帝后盛迎。
二十四五的年纪,身披着全越国的光辉灿烂。
卫含章此时掌有令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会感到不适的军权和威望,但昭定帝却有魄力令其执掌虎符,不派人掣肘他。
此时卫侯风光无限,昭定帝志在四方,但张皇后却惊觉自己终是比不得那两位,已是日渐年老色衰、力不从心,而左璘却不得昭定帝喜爱。
于是每每怡妃得宠,她便愈加不安。
在出了昏招让三皇子左珵到她宫中由她抚养,被左湖责骂过一番后,宫中废后流言四起。
张皇后迫切地希望为自己,也为左璘找个靠山,举目四望,没有比卫含章更合适的了。
她言要将侄女许给卫侯。
然龙有逆鳞,触者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