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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蜃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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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掀动眼睑,缓缓张开眼,神志尚处在迷蒙混沌状态,入眼的清灵笑颜却清晰无比。
精致的眉眼弯弯的,唇角上扬着好看的弧度,黑亮的长发自她颊侧直垂到他胸前,她整个人趴伏在他身上,细致柔滑的肌肤与他密密摩挲。
“早。”她语气轻快地道早安,声音清甜腻软。
严鸩望着她出神许久,才轻轻叹息出声。抬起手来,将她垂落的秀发轻柔别回耳后,顺势轻抚她的脸颊,他恍惚道:“我不该回来,真的不应该回来……”兜兜转转一圈,费尽心力,到头来还是徒劳,他确实太自以为是,也太自私,满以为可以圆满解决一切,最终却是他让事情演变到了最遭的地步。他是不该回来的,就算客死异乡,就算抑制不住心底翻涌外溢的思念,就算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也不该!
尹静岚轻轻摇头,俯下身搂着他瘦削的身躯,脸贴在他胸膛上,猫儿般的磨蹭。
一下下抚顺她的长发,他犹豫着开口,“关于昨晚泠说的……其实……”
尹静岚突然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仰起头来看他,眼神坚定,“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知道……”
“所以,昨晚白泠葳的话是假的!假话,我从来不会记得。”
“岚,你这是……”胸腔里,有淡淡的心疼泛开。
她重又低下头,脸埋回他胸口,近乎执拗地任性坚持着,“所以我们可以一辈子永远在一起,只要我不再提报仇,只要我们都解下包袱,我们会幸福,一定会幸福!是不是?”
严鸩搂住她,紧紧地搂着,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的那股疼痛一点点加深,加重,痛得他几乎落泪,却终还是忍住,只轻轻应了她一声,“嗯。”
晨光温柔地洒在床上相拥相偎的两个人身上,有一点点的温馨,有一点点的……凄愁……
“小狗乖乖,小狗乖乖
聪明,活泼,又可爱
小狗乖乖小狗乖乖,你爱做什么
做游戏,做游戏
多愉快
汪!汪……”
她的母亲,曾经是红极一时的流行歌手,所以她有一副遗传自母亲的好嗓子,歌声清亮甜美。不过她所会的歌曲,也仅止于几首老掉牙的童谣而已。
然而她仍唱得高兴无比,手舞足蹈地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歌声中时不时还穿插着“咯咯”的笑声,脸上的笑容更是阳光般明灿。
看她快乐,他也开心,只是……
他怎么忘了岚小时候是如何的聒噪,竟任着她恢复本来面目,近一段时间里,她整日里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叫不停,让人想要再如过往一般忽视都难。
“哎,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关掉账目表格,从电脑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他终于忍无可忍。
“哎,我说你觉不觉得我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停下那唱了一千八百遍的童谣,她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学着他的口气,举着左手把手背亮给他看。
他皱了皱眉,抓过她的手凑近眼前翻过来调过去很仔细地看了许久,而后十分严肃地道:“嗯,好像是差了点什么。”
趴在对面的人连连点头。
“是这手指头上……”他顿了顿,似是在思考。
头点得更加卖力,连带无名指轻轻地摇晃着。
“啊——”恍然大悟,“一会儿叫人去给你买瓶指甲油。”
倒塌。“不是啊——”
“那是什么?”镜片后方,满眼的不明所以。
她急得抓狂跳脚,抓起他放在键盘上的左手嚷道:“这个啊,这个!”
“手么?”表情还是很困惑。“岚,这样不好吧?我们会里可从来不做小偷小摸的买卖。”
“你跟我装傻是不是?”嘴巴高高噘起。
多冤枉啊,明明是她自己不肯说清楚嘛!
“戒指啊!”终于,她指着他手上的那枚婚戒咆哮出声。
“戒指怎么了?”他挑眉,收回手转着套在无名指上的金属银环,“你在意名分?”
尹静岚站直身子,转身背对着他靠在桌边,有些郁闷地,“我在意的不是名分,我在意的是,你的另一半给了别人……” 突然,颈上一凉,垂头看下,竟是一条精致非常的坠链,悬在精细白金链子上的不知名的鸟儿,正舒展着一双闪钻石光华的羽翅,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在她尚还在怔愣间,人已经被他从后面抱上桌子搂在怀里,他贴在她耳边低缓轻道:“婚姻之于我,只是利用的工具,而你,却是永生的爱!”
指尖随着鸟羽的纹理轻划,她微侧过头看着滑出他衬衫领口的,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儿,浅浅甜甜地笑了……
暗地里,严鸩渐渐从凌玄会抽身,从比较小的事开始,逐渐到重大的决案他开始一一放手交由白泠葳全权处理。而空下来的时间,则全和尹静岚腻在一起。外界传言凌玄会主是养了情妇,沉迷美色,就此荒废了正事。而身为正牌夫人的白泠葳,不忍凌玄会就此衰败下去,于是才不得以挑起重任。
只是两位主角可不管外人如何揣测,议论,寻常夫妻过怎样的生活,他们就依样过自己的日子,白日里游山玩水,入夜后耳鬓厮磨,仿佛人生终究归于平淡,却平淡得无比幸福。
然而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幸福却始终恍似海市蜃楼,虚幻不实。
他的精神特别的好,成日里拉着她东奔西跑,游遍了各处的名胜,每天都有新鲜点子冒出来,而且一天比一天玩的刺激,精力旺盛得丝毫不像是个生命将走向尽头的病人。
然而——
她知道,他时常半夜里起身大把大把地吃止痛药;
她知道,他为什么总往浴室跑,一进去就是近半个小时;
她知道,他近来不常戴眼镜的原因是因为,眼镜已经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她还知道,他有时看上去是躺在躺椅上午睡休息,但实际上已是陷入昏迷……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但却从没有说出口,也不表现在脸上。她说过,她相信白泠葳的话是假的,相信他可以爱她永生,她就要相信到底。至少,不要让他看出,她用表面的幸福掩盖住的,内心深处的恐惧。
……
她总是笑得特别灿烂,整天像是没心事的孩子,他带着她怎么疯,她就跟着怎么闹,完全就是小时候那副没长心眼儿的样子,傻乎乎地就知道追着他四处瞎跑。
然而——
他看见,她笑容中总有抹不去的哀愁淡淡掺杂其中;
他看见,睡梦中,她无助绝望的哭泣;
他看见,她无时无刻不将他的药备在身边;
他也看见,在他忍着翻江倒海的疼痛时,吐到连胆汁都几乎呕尽时,映在镜子、瓷砖上的那道沉默得几乎让人忽略的身影,形成十年的性情,岂是说变就能变?……
他看见的其实并不少,但却从来假装视而不见,也不让她知道他早已经发现。他的生命,哪怕是到了最后一秒钟,对望时,彼此互相的眼中也应该是幸福快乐的神情,哪怕是自欺欺人,也由着自己任性。
……
海市蜃楼又怎样?
虚幻的幸福又如何?
人生不过是转眼间的绚烂,只要幸福,是曾经拥有过,此生再无怨忧。
只是……
到手的幸福,真的能说放就放?
幸福随着生命流逝,留下的,是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疼痛!
蜃楼,转瞬即破。
而幸福,怎能说放便放啊……
方桌,台布,烛台,刀叉,餐盘,还有窗帘和透过缝隙的太阳微光。
方桌旁的男子,修长的双腿优雅交叠,微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一张类似清单一样的纸,口里默默念着——
“萝卜,土豆,茄子,豌豆,西红柿……芹菜,菠菜,油菜,生菜,卷心菜……木耳,银耳,草菇,香菇,猴头菇……猪肉,牛肉,羊肉,驴肉,兔子肉……乌贼,扇贝,明虾,海参,大闸蟹……黄鱼,鳕鱼,鳗鱼,带鱼,比目鱼……红枣,花生,莲子,薏米,核桃仁……当归,枸杞,人参,白芍,金银花?……”
黑线——
“岚,你确定没有跟哪个餐馆拿错采购单?”
没有回应,只有“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声。
再将菜单看一遍,默了默,又问:“你认为我们两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
“各取其精华部位!”厨房里传出一声活力四射的高喊。
无奈,只得自我安慰,听她的声音在厨房里头似乎还适应良好,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危险来。
一小时过后——
“当当当,当——大餐来也!”
将自己的成果摆放好,尹静岚随即在对面坐下。
愣愣地瞅着桌子正中的那只锅子半晌,严鸩方才支吾着开口,“这个……只有这一锅?”
尹静岚笑眯眯地,点头。
“那——么多东西?!”
再点头,附言,“精华!”
晕倒,“岚,我们是要吃饭,不是要搞精华汇总,明白?”
尹静岚很莫名,“可是放在一起煮省时又省力。”
“天啊,省时还煮了一个多小时?!”
“泠说炖这汤最好久一点。”很诚实的答案,顺便把师傅也供出来了。
翻了个白眼,“那个……我们打个商量,今天出去吃,OK?”
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那锅呃……“汤”,点头。事实上,她也不认为这锅据说汇集了众家之精华的东西可以供人类食用。“那要倒掉吗?”
严鸩想了想,“不要随便浪费食物,既然你师傅是泠,我想任远应该很乐意接收它。”
任远?这关任远什么事?尹静岚十分莫名其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得很邪恶。
处理掉那锅实在让人难以违心称之为汤的东西,两个人一致决定步行出去,然后在沿路遇到的第一家餐馆吃饭,毕竟无论那餐馆的水平如何,总好过尹静岚的厨艺。
“讨厌,就差一点。”尹静岚瞪着鲜红的“人”型灯抱怨着。
严鸩微笑,轻握了握牵在掌中的手,耐心地等待。
一身清爽休闲打扮的俊雅无双的男子,身侧挽着精致纤巧得仿佛搪瓷娃娃一般的女子,两人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面,两人俨然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不时引来周遭的侧目。
深秋,天气早已不再炎热,然而地表却仍仿佛被蒸腾的水气熏掩得扭曲变形。
他闭了闭眼,又晃了晃脑袋,再睁开双眼,眼前的事物却扭曲得更加厉害。他下意识抬起头——
天空,太阳的颜色,是黑色镶着金边的影,旋转出大片的黑暗,迅速吞噬所有……
“绿灯了,走啊!”
她拉发怔的他前行,却不料反被他拽住。
她猛然回头,看见——
他双眼仍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人,却毫无预警地径直向后倒去……
四天,这一次他昏迷的时间格外的长,一连四天的时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直至医生宣布,如果再过四十八小时这种状况仍旧持续,很可能将永久保持沉睡状态,也可能随时就这么离开人世。
解决的方法不是没有——手术,取出子弹。但成功率极低,进手术室就几乎等于是送死,哪怕是已经请到了美国的专家,权威级人物,也无计可施。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没有较大的突破性进展,这也是严鸩始终没有接受手术的原因。
尹静岚不哭不闹,蜷在角落的沙发里,一如往常的安静。是的,她的阳光,她的开朗,全部在严鸩面前,背地里她依旧是幽魂一抹,沉默,不带一点声息。
她的刀从不离身,雪亮的刀锋被抱在双臂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平静背后是怎样固执的坚持。
“任远,我不信命。”透过玻璃看着病房里面,白泠葳说,“我不想相信命运,可是任远,我无能为力了。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剩下认命。太可悲了!”泪水轻轻地滑落,“无论是他们两个的命运,还是对我们这些无能为力的人,都太可悲了!”
任远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万分严肃地,“我们可以选择不认命。”
“不行,不能手术!”白泠葳坚决反对,“你难道没听那个专家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五?!零点五,跟零有什么区别?”
“如果可以四舍五入呢?”
白泠葳蹙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韩拓来电话,说他认识一位医生,可以把手术的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一点七。”只是,他仍怀疑其中的可信性,毕竟许多权威医师都不敢有这样的把握。况且,一个警察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来了,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先别说可不可信,就算一点七,几率也不高啊。”白泠葳摇头。
“做手术。”
突然的声音让两人均是一惊,竟是尹静岚不知何时从病房里开门走了出来。
不是吧,这也能听见?难道有顺风耳不成?两人面面相觑。
“哪怕只有零点五的成功率,他也不会想一辈子就这么躺着。”尹静岚望着床上的人,笑容凄然。
是啊,他们在严鸩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忘了?他,是永远也无法甘于寂寞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所以——”任远看相白泠葳。
“我们既然已经有百分之一点七的希望,为什么不放手试一试?”
“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我就不信,他真就是那么倒霉的祸害!”
长久以来,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然而,尹静岚却早已回到了病床边上,她摸抚着他额前的发,在他耳边轻声嘀喃:“我好寂寞,所以,我们一起走吧……”
二零XX年十一月三十日,凌玄会会主严鸩患严重脑损伤,因手术失败死于下午三点四十二分,终年二十七岁。
三日后,严鸩受权律师任远宣读遗嘱,其名下凡举继承自上届凌玄会主严诚森的所有动产及不动产均留给其妻白泠葳,且,如若长老会无正当的反对理由,凌玄会会主一职,亦由白泠葳继承。另,无论白泠葳今后改嫁与否,该遗嘱之所有条款,终生有效。
随着凌玄会的易主,江湖日新月异,代代新人辈出,严鸩这个存在于□□本就不长的名字逐渐被人们所淡忘。而在严鸩死去的那一刻,同时消失的,还有尹静岚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