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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邱饼日志之祭流年 第二十七章 盼魂归兮哀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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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饼眼睛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平日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布满红丝,他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连着几日不吃不喝,心悲魂殇,跪守灵堂,即使妖化后的强悍身体也扛不住。明镜堂的众人已来劝了多次,都被李饼赶走。
这已是邱庆之离去的第五日,还有两日便要起灵下葬。李饼只觉心中憋闷,脑中轰鸣一片,似有人拿巨钟朝他脑袋一下下砸着,喉头多次压下的腥甜终是控制不住,下一刻只听“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一阵穿堂风刮过,发出呜呜咽咽的鸣音,倒地之人头上簪发的玉冠不知何时破裂摔碎在地,那一头青丝披散开来,合着时不时扫过的风上下翻飞,细看之下,竟发现那如墨般的秀发竟在缓缓变白。
风吹刮着四周的白绫布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暗夜昏沉的灵堂房梁上突然现出一双幽碧绿瞳,它盯着昏倒在地的人看了半晌,“噗”的一声跃下了地,这声轻响在此时的场景下,显得诡异又清晰,可地上之人却依旧昏迷不醒。
定睛向发出声音的来物看去,却见是一只豹猫,它在地上立了片刻,才缓步朝堂中的棺椁走去。它站在棺椁边上,绿光微闪间现出一位绿衣红发的男子,来人正是一枝花。只见他手掌轻抬,盖住的棺盖无声地开了一半,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人。
他碧瞳少有的带着悲戚懊悔看向棺中之人,他怔愣着看了良久,才慢慢俯身朝棺中人靠近,脸几乎快贴上邱庆之的脸庞了才停下,若往日他敢如此冒犯,对方的剑定是毫不留情向他刺来,而此时那人却是安静的躺着,仿若沉睡。
一枝花抽了抽鼻子,似是在邱庆之身上闻嗅着,想要找到往日那股熟悉的晨露微湿的气息,却只有堂前供着的香火烟气钻入他的鼻端,使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他失望地站起身,用带着些委屈懊丧的语气自语道:“邱庆之......我真的没想杀你,没想的...你为什么要自己寻死.......”他看着棺中的人,楞怔轻喃,突然扫向旁边昏倒在地的人,此时李饼满头发丝已全部变白,他指着地上之人问棺中人道:“是因为他吗?一切都是因为他!你就那么在意他,宁愿为他去死?”他说着那双碧色的竖瞳中缓缓流下一行泪来,他愣了愣,抹了把脸,看着手上透明的液体,突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自嘲的说:“我竟会流泪,我竟会因一个人流泪......”他笑着眼泪却又汹涌而出,似是压抑已久的情绪得以宣泄爆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止了笑,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从腰间拿出一柄样式古朴的匕首,手指使劲一按,匕首上嵌着的那枚风声兽石便落进了他的掌心。一枝花看着手中的风声兽石又看了眼棺中之人,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枚风声兽石放进了棺中之人的口中,而后俯身贴近棺中人的脸庞,在离邱庆之的唇不足一指时停下,轻轻渡出一口气息,瞬息间邱庆之口中的风生兽石便化作一股灵力化散在其体内,这使他的尸身看起来都更鲜润了几分。
一枝花起身,指尖在掌心一划,鲜红的血液流出,继而他一掌轻拍在邱庆之胸前那被匕首刺中的伤口处,只见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掌中散发而出,使得灵堂周围的白绫布无风而动,隐约间似有绿光在朝他掌心汇聚而来,且越聚越多、越来越盛,邱庆之胸前的伤口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而一枝花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额头有汗涔涔而下,约莫过了半刻钟,绿光在他掌下一闪消失不见,似隐入了棺中人的体内。
一枝花瞬间瘫坐在地,那一头鲜亮的红发也变得暗淡了几分,他掌心刚被划出的伤口已经干涸,透着一股暗红,周围苍白的皮肉翻卷着,看着略显可怖。他眼前一阵发黑,刚才用自身大半精血灵气修复了邱庆之胸前的伤口,此时只觉浑身绵软无力,寒冷异常。
可他仍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想看看棺内的邱庆之现在状态如何,只是眼角余光却瞥见地上那昏迷的人动了动,他一惊之下,忙化作豹猫,跳到棺椁后方躲了起来。
李饼幽幽醒来,刚从地上坐起脑袋便又是一阵嗡鸣与眩晕,差点再次倒下,他一手撑地一手用掌根按着额头,坐在地上缓半天才稍微好些。他刚准备起身,却又微侧了头,看着披散在肩头的白发,楞怔出神,他想着这一幕是多么熟悉,亦如三年前李府众人被灭的那晚,他也在极致悲痛中瞬间白了发,这让他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他苦笑了一声,起身朝棺椁走去,途中身体一晃变作白猫,跃进棺内,他似是极累,竟未曾发觉,在他倒下前那封闭的棺盖,此时却是打开的,他就这么蜷缩在邱庆之颈侧,沉沉睡去。
棺后躲着的一枝花听着棺内的动静,直到过了很久,他见白猫真的睡去,才缓缓从棺后转到棺前,他踟蹰了片刻,还是化作人身,只是收敛了浑身气息,朝棺中望去。
变作白猫的李饼睡得并不安稳,耷拉着的耳朵时不时耸动着。
一枝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邱庆之,只见他面色已如生时那般,红润有泽,周身那枯死灰败之气已渐渐消散,他无声吐出口气,踟蹰着想上前摸一摸看人是否恢复心跳,可看了眼蜷缩在颈侧的白猫,还是止了步。
世人不知,风生兽石除了能使被风生兽妖化之人恢复正常以外,最大的一个功效便是起死回生,即便死去多日,只要尸身未腐,服下风生兽石,即可使魂灵归体,再续阳缘。
只是风生兽难觅,风生兽石更是难得,这些事便渐渐无人所知,若不是一枝花花了百年时间搜寻关于风生兽的各类文献,他也不会知道这一点。
一枝花盯着棺中邱庆之的脸看了良久,终还是叹息一声,化作豹猫,跃向灵堂之外。棺中的白猫睁了睁眼,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他总觉听到有人发出一声叹气,可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了,只剩时不时卷过的秋风,带着深秋清冷的寒意,吹刮进冷寂的灵堂。
自从妖化以来不曾畏寒的李饼,此时却是觉得有些冷,他将尾巴轻轻缠在邱庆之脖颈上,又朝他的脸庞缩了缩,侧了身子贴在邱庆之脸侧,微微仰头望去,可见邱庆之侧面轮廓分明的半张脸,他大睁着猫眼看了良久,直至眼睛受不住地瞌上。
第七日,起灵。邱庆之曾经的下属以及大理寺众人等,大清早便都来到李府,众人看向那堂中跪坐七日的李饼,皆是面露复杂之色。丧礼官仪式完毕后,李饼缓缓起身,他看着棺夫即将抬起那顶棺椁,突然喊道:“稍等!”
众人不解的向他看去,却见他略带踉跄地朝棺椁走去,轻声道:“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众人闻言皆是面带唏嘘,默然不语,棺夫退让两侧,李饼上前缓了缓,才渐渐推开棺盖。他那双大眼睛布满血丝,往日的灵动已不在,无神呆滞的像蒙上了一层灰霭,透着一股沉沉死气。连日流泪早已让他双目干涩刺痛,视线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扶着棺壁闭目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朝棺内看去,只是这一眼却让他瞬间呆愣原地。
只见棺内哪里还有邱庆之的尸身,在那袭华美繁复的将军衣袍上,蹲着一只皮毛水光油亮的黑猫,此刻正扬起脑袋,歪着头看向他,还发出极轻的“喵呜”一声叫喊。李饼怔怔的看向抬起前爪舔抵肉垫的黑猫,良久,他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中缓缓升起一丝希冀,灰败死气的面庞也似是回光返照般升腾起一丝红晕。
周围的人见他站在棺椁前半天没动静,刚欲询问,便见李饼俯身弯腰,从棺内抱出一只威风凌凌的黑猫,众人见此皆是一静,片刻后便如炸开锅般,交头接耳,互相议论起来,只是这些嘈杂的声音再大,也传不进李饼的耳中,他紧紧抱着黑猫,喜极而泣......
“你们说那黑猫真是邱将军吗?”王七翘着二郎腿,看着面前的几人问道。
崔倍停下手上正在整理的卷宗,想了想回道:“兴许吧,黑将军的气质倒是跟邱将军如出一辙。”
孙豹将烤好的红薯挑出来晾着,问道:“可如果黑猫是邱将军的话,那咋不跟少卿一样变成人呢?还有是谁将他变成这样的?”
王七心急吃了口滚烫的红薯,烫的直翻白眼,边用手对着嘴扇风边道:“那当然是一枝花啊!少卿能变成猫不就是一枝花搞得嘛!”
旁边打扫着房间的陈拾扭头说:“可一枝花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众人摇了摇头,皆是一脸不解,阿里巴巴突然道:“一枝花会不会已经九死一生、逃出生天、逍遥法外了!”
几人面面相觑,孙豹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还真有可能。”
“一枝花要是逃出来了,那的确可能是他将邱将军变成黑猫的。”崔倍也说。
“可邱将军不就是他杀的吗?他为何要再将邱将军变成黑猫?”陈拾不解地问。
他话刚说完,蹲在旁边案几上的豹猫突然“喵呜”一声跃起,朝他脸挠了一爪子,陈拾摸着渗出血珠的左脸龇牙咧嘴道:“小花你干啥嘞,哎吆疼死我了!”
孙豹忙从身上掏出一小瓶金疮药,给陈拾仔细擦上。
王七看着挠完人后跳到旁边案上继续闭目养神的豹猫,生气地指着它道:“哎我说你,怎么随便挠人呢,就该让黑将军好生治治你!”他又看向陈拾数落道:“我就说这猫脾气暴躁别养吧,你非不听,整个大理寺除了少卿和黑将军,谁没被它挠过,你看......”他话还未说完,那卧在案上的猫儿又猛地朝他扑来,吓得他朝后一仰差点摔倒在地,孙豹拦住扑向王七的豹猫后,那豹猫反向他抓来,不过孙豹有功夫傍身,豹猫一时挠不到他,崔备疑惑道:“它怎么突然这么暴躁?”
陈拾捂着脸吸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是...是啊,小花平时也就顽皮点,挠人也不会真的将人抓伤,这会儿是咋了,突然就狂躁伤人。”
王七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道:“陈拾你这猫咋跟那一枝花一样喜欢发疯,忒吓人了!”陈拾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没回话。
与孙豹追逐了两圈的豹猫见挠不到对方,遂改变策略,朝阿里巴巴袭去,众人忙喊道:“小心!”阿里巴巴吓得闭眼愣在原地,孙豹也及时赶到挡下了豹猫的袭击,一时间屋内猫追人赶,好不热闹......
狂风夹杂着雪花从打开的窗中卷进屋内,吹得案上那一豆灯火摇摇欲坠,李饼抱着黑猫坐在案前,被这阵风刮得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呼呼大睡的黑猫。
自从李饼猫化以来,他便再未生过病,与往日相比现在的他体质强健,堪比修武多年之人,可此刻的他看上去,却似那久病之人,骨瘦形销,满头银丝,面色苍白。他微低头似是看着怀中酣睡的黑猫,可仔细看去却见他的眼神并未聚焦,像盛了满目空茫,无端的惹人怜惜感伤。
又一阵风雪刮来,伴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陈拾在外面喊道:“饼爷,将才风雪突然大了起来,我来给你添点炭火。”
李饼回神,眨了眨久未闭合的大眼睛,淡声道:“进来吧。”
陈拾推门而入,刚进来就被从窗外吹进的冷风冻的打了个激灵,他看向大开的窗户,将炭火放在地上,忙去窗前将其关上,边关边说:“饼爷这天这么冷,你咋不关窗啊,可别吹出病了。”说完他又转身将地上的炭火添进即将熄灭的暖炉内。
李饼看着他忙碌,目光有一瞬的恍惚,只是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温和,他抚摸着怀中黑猫的皮毛对他道:“天寒,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陈拾已添好炭火,转身看着李饼道:“我没事,不困,饼爷你要是无聊俺陪你说说话。”
李饼刚欲回话,却见怀中的黑猫猝然坐起了身子,漆黑的竖瞳看向陈拾发出一声“喵呜”的叫喊,李饼低头看了它一眼,又瞅了眼案上放着的一卷书册,抬头对陈拾道:“你快去歇息吧,我再看会儿就睡。”
陈拾看了眼他怀里的黑猫,欲言又止,刚准备说话,猫儿又对着他叫了几声,还摆出了腿向后微蹬,身体前倾的攻击架势,喉中发出“呼噜”的低沉闷音,陈拾见它如此,好奇道:“黑将军今儿是咋了,咋总对着我叫?”李饼也微感错愕,他轻轻挠着它的下巴柔声问道:“怎么了,凶什么?”
黑猫微微仰头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表情,似是很喜欢被人如此抚摸,听到问话半睁了猫眼,看向面前站着的陈拾,依旧是不满地“喵~”了一声,李饼抬头向陈拾看去,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尴尬一笑对陈拾道:“不早了,你快去歇着吧,明日吏部派人来邀我们协助抓捕城东流云山上那批盗猎者,你与孙豹们一起去吧。”
陈拾见他终于又让自己跟队出任务,遂两眼放光地看着李饼道:“饼爷!你终于又让我跟大伙一起去出任务了!”
李饼浅笑着点了点头:“你进步很大,想来那次受伤也让你长了记性,明日行动你可跟着一起,看看这段时间是否有所长进。”
“太好了!那.......那饼爷,你也早点歇着,我去睡了,明儿还要忙呢!”他满脸喜色边说边朝门外走。
李饼见他激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屋门刚关上,李饼便觉胸前衣襟突然一紧,他低头却见黑猫正扒着他胸前衣领仰着头看他,那表情竟好似幽怨,发出了好几声猫叫,李饼无奈地点着它的脑袋道:“我不是已经让他走了吗,你怎么还生气。”黑猫踮起两条后腿,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又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添了下他的红唇,一双黑色竖瞳中露出人性化的满足,才又继续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李饼摸了摸被它舔的有些湿漉的嘴唇,喃喃念道:“邱庆之,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变成猫儿跟黑将军在一起......”
怀里的黑猫抖了抖耳朵,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也不知听懂没有。
自那日他从邱庆之的棺椁中抱回黑猫已过两载春秋,这两年多,李饼深居简出,除了明镜堂无法处理的重案要案需他亲自受理以外,其他时间他几乎都带着黑猫漫无目的游走各处抑或静坐发呆。
自那日看到黑猫的激动惊喜,到现在的冷静平和,李饼静静等待着。他很确信怀中的黑猫就是邱庆之,只是不知为何他不能如他一般变回人的样子,他曾试着将自己的血喂给黑将军,但它依旧毫无变化。多次尝试未果,李饼也不气馁,反而带着黑将军游山玩水去了。
一人一猫走遍了神都大小坊市街巷,那些他曾与邱庆之到过的地方,又都走上一遍。上次这般故地重游还是在李家灭门后,他遭遇猫化无助悲痛之时,这次却是他带着可能是邱庆之的黑猫再游故地。
屋外的风雪越发大了,吹刮的门窗咯吱作响,有冷风透过门窗缝隙灌进室内,李饼抱着黑将军躺在榻上,他紧了紧裘被轻声自语道:“邱庆之,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