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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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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路不清,近路已无。
许云阶十二岁初来川临城,面对与封京不同的风土人情,略有些不安。
好在他有宋子折,宋子折长他六岁,已经是个大人模样,身体也很健康。
许云阶余毒未清加之水土不服,那些收拾住宅、购买仆从、打点当地官员的事情便都是宋子折在办,他只用窝着,什么也不必做。
来到川临城十日时,郡王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宋子折也为他请来了当地有名的大夫。大夫嘱咐他,静养,勿急躁,少去人声嘈杂之地。
许云阶依言照做,可他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而且这次皇帝伤透了他的心,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应多多接触人。
争取得宋子折同意,听了不能泄露身份的嘱咐,他乔装改扮一番,便带人出了门。
那日乞巧节,月亮极圆,街上有巧果巧面的摊子,亦有染指戴甲的小店。
他逛了逛,为看了许久花灯却不买的姑娘垫付银钱,接过道谢的草织蚂蚱后继续往前走,低头看蚂蚱。
小玩意编得很精巧,可惜他没见过蚂蚱,不知道假的与真的像不像。
思量着要将蚂蚱放在何处,许云阶慢慢抬起头,发现左边露天茶馆与混沌铺子中间突兀地夹着一个卖草织蚂蚱的店。
看店之人是个小童,打扮上略显困顿,摊子是粗陋木板搭成的,上面未铺别的店家桌上都铺着的特制布,就光秃秃摆放了许许多多的草织蚂蚱。摊子木板简略整齐,蚂蚱也是安排得当,倒不让人望而却步。
许云阶抬手,比对两处蚂蚱之后光顾了那家小店。
“几钱一只?”
“哥哥,两个铜钱一只。”
听到对方唤自己哥哥,许云阶愣住了。
他是端王长子,底下有三个妹妹四个弟弟,每逢佳节进宫看他,总会绕着他跑,叫他哥哥,声声入耳。
侍卫发现他的异样,前来道:“公子?”
许云阶摆手,失了再买蚂蚱的心思,转身时,前面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对小童道:“沈二,你娘不行了,你快去看看!”
“叫大夫了吗?李小娘呢?”
“李小娘说天黑了,现在又是乞巧,等明日再叫!”
他留意到了这一句,叹息人生无意,离开了小摊。
侍卫道:“郡王可要回府?若被官家发现,怕是不妥”
他道:“不必。”
街上着实热闹,人头攒动,商铺琳琅。
许云阶猜了灯谜拿了奖品,又和侍卫们吃了混沌,买了些小玩意,便该回去了,要到府前时,有一老汉推着花灯车前来。
车有前后两个巨大的车轮,许云阶打眼望去,入目便是满车鲜花,莲花木槿,芍药紫薇。花束与灯火纠缠,在四周印出迷糊虚幻的影子。老汉前行,影子也随之变化,一步一影,皆是转瞬即逝回不去的光景。
许云阶便被这美景蛊惑得停住了脚步,老汉留意到他,笑盈盈过来,道:“小公子来盏灯吧,买回去送给姊妹们。”
许云阶恍然,道:“我并无姊妹。”
老汉又道:“娘亲也可啊小公子。”
许云阶道:“也无娘亲。”
老汉略有诧异,再看了一遍他的衣着,确认是个贵人后坚持道:“那就无心上人吗?川临城鲜花专赠挚爱之人,花灯也是啊。”
许云阶赞同,抬手拿起最近一盏花灯与一束鲜花——颜色自下而上逐渐变深的莲花灯,重瓣紫色的木槿花。
银货两讫,许云阶提着花灯往前走,交代侍卫,“花便扔了吧。”说完低头,神情落寞。
他深吸一口气,没走几步,在济心堂前遇上了一出热闹。
听路人的意思是有一小童来请大夫出诊,却被后来的病人截了胡,因是乞巧节,今日药铺只有两位大夫,一位大夫守堂,一位大夫可出诊。小童被人截胡便是请不到人了。
此时已经很晚了,热闹已有几圈人在看,虚弱的身体不准许云阶上前加入人群。
他只得听着里面嘈杂声继续往前走,可不知为何心中不安,为转移注意力,他只道:“川临城有几处医馆?”
侍卫道:“回郡王,南北各一家,东西各两家。”
郡王府就在东城,所以是有两家的。
许云阶回头看他,侍卫道:“属下去看看。”
许云阶道:“需要小孩出来找大夫,应是家中有隐情。你去为他找了大夫,帮他料理好。”
侍卫领命而去。
许云阶又回头看了一眼人群,转过巷子来到大街,走到街中便是他的新家了。
宋子折已经回来了。
在许云阶心中,宋子折是个极厉害极温柔的人,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可川临城的大人们似乎很难应对,宋子折每晚回来都疲惫不堪,有时还染了酒。
这夜宋子折便喝了酒,简单清洗过后就趴在许云阶卧房廊下等他,见他踏月而来,唤道:“太子殿下。”
许云阶一愣,加快速度走过去,细细将他打量过后道:“子折,我已不是东宫,下次莫错了。”
宋子折站起来,从袖中探出指尖点在许云阶鼻翼,温柔应答道:“一定记得。”
他长得实在漂亮,一袭白衣,高贵出尘,许云阶从前有一卷仙人图,仙人慈悲低眉,便如面前人的模样。
他痴痴看着,走入了他的怀抱。
宋子折轻笑,揽住他拥在怀中,抱起来进了卧房,道:“说来是我的不是,你身子还未好,我竟让你出去染尘埃。走了这许多路,脚可疼?”
许云阶坐到床上,呆滞地看着宋子折褪去他的鞋袜,握着他脚踝打量。
“我今日遇着了热闹,吩咐阿四去帮忙了。”他说,“我知道初来乍到不好多生事端,便叫他隐瞒了来历。脚上的伤还未好全吗?”
宋子折点头,从柜里拿了药过来,用玉片挑起一些为他上药,道:“痂皮磨掉了,还见了血,明日行走需谨慎。擦洗后,小郡王可得仔细着,莫挠它。”
许云阶答应,待宋子折上好药后,他把脚抱在怀里,低头看脚跟处的弯月疤痕,无意识地用指甲围着痂皮打转,却在宋子折的目光下悻悻放手。
“只是有些痒,我不挠。”
“嗯。那小郡王歇着,臣满身酒味,失礼了。”宋子折回头,在许云阶的眼中一点点消失在门外。
那处伤依旧痒,许云阶一只手的手指点着痂皮,另外一只手够上床头花灯。
他将花灯手柄压在小腿下,弯腰弹着灯肚子,旋转的灯投下莫测的影子,他见到了遍地的烛光流转。
宵夜、洗漱过后,许云阶靠在床头翻《广韵》,看了几页,无知无觉滑进被褥中,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约是辰时,许云阶起床问过下人,得知宋子折已经出门,他想了想,道:“阿四呢,让他来见我。”
阿四星野回来,不好搅扰他清梦,只得回去睡觉,现在听了吩咐,大略猜到了他的意图。
果然,许云阶问:“昨夜之事如何?”
阿四道:“回郡王爷,昨日求医的人是川临城以做丝绸生意为主的沈贤志的二子沈无,三日前沈贤志与川临城市舶司副提举赵霖吃酒,意外死亡,昨日沈无母亲突发急症,家中没有大人,他着急了些。”
许云阶慢吞吞点了一下头,道:“好了吗?”
“……没有。”阿四迟疑,“昨夜里去了。”
“可惜,”许云阶放下碗筷,“那孩子呢?”
说起孩子,阿四脸上略有怪异,道:“那孩子……被关起来了。”
如此含糊,是有隐瞒吗?
许云阶看阿四,阿四只得硬着头皮道:“沈无是家中三房,他这一房在上面还有一个庶兄。家里老太爷偏爱这位庶兄,想要将家产尽数给他。”
许云阶不解道:“既是庶兄,论嫡长这家产应该给沈无啊?”
“属下哪知道这些,”阿四脸色忽然一苦,嗫嚅道,“主子,那沈无就在侧门。他娘亲才死我不能赶他,也不敢和宋公子说。”
府里侍卫小厮与女使确确实实是很怕宋子折的,而宋子折不喜惹麻烦。
许云阶一思量,拍案道:“带他来,我要看看。”
没多久,阿四领了个短手短脚的小孩进来。小孩长得像宿域那边的人,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有些狭长的脸,约莫六岁的样子,现在正瘦巴巴无所畏惧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拿眼睛偷看他。
“叫什么?”
“沈无。”
“知道我是谁吗?”
“平安郡王。”
竟然知道他的身份?许云阶惊诧,看向阿四,阿四摇头示意不是自己说的。
那便是别人说的,许云阶想。
“若以后有麻烦,可来寻我。”他支着头,作小大人状,一脸怜惜地看着对面小孩,诧异地发现这小小弟弟的手上居然有些茧子。
“手。”
沈无把手给他。
茧子不厚,均匀地分布在指尖指侧以及掌心,他顺从本心地摩挲两下,看见沈无瞪眼,失笑道:“多大了?”
沈无犹豫着,过了好半响才道:“八岁。”
八岁?许云阶吃惊地瞪大眼睛,这孩子的长相最多只有六岁,但也可能是吃的不好。
他脸上神情转变为柔和,正要说什么,外面走来着月白色绸衫的人,嘴里责怪着:“殿下又不好好休息。这便是沈无?”
“阿三将来龙去脉都和我说了。”宋子折来到许云阶身侧,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扶回座位,压低声音道,“殿下有事吩咐我就好,何必亲自劳心劳力,若是累成病,这一府人可如何是好!”
大抵是这言语影响了许云阶,他捂住心口,脸色略有苍白,低头看手,方想起自己不应该随意去牵旁人的手,神情更加难看。
看一眼拘谨站在一侧,有些惶然的沈无,许云阶道:“他太小了,让我想起……”
他没有说完自己想起来什么,黯然地交代宋子折好好对沈无,接过女使递过来的热帕子,擦着便出去了。
沈无一直看着他,宋子折也是。等人完全不见踪影,宋子折才冷哼一声,坐在许云阶原本的位置上,垂头盯着沈无看。
宋子折初来川临城就打探了当地为官为商者的姓名、家人,与他们的喜好,当然知道有沈无这一号人。
沈家财大,与京中也有牵涉,外地人想要站稳脚跟,少不了和他家处好关系,宋子折确实也这样做了。
他与沈贤志相谈甚欢,引为好友,沈贤志死后沈家下任主君自然也是他要结交的对象,可那人不是沈无。
沈无为家中嫡子,却年幼,上无长辈支持,下无人脉支撑,他一个小儿,拿什么与他大哥挣。
“阿四,你跟着他,为他安葬母亲。今日之事我先记着,若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往主子身边带,你也就没再留的必要了。”他慢慢开口,含有冷意的眼睛直视沈无,“此事到此为止,我以后不想看见你。”
受家祖重视的沈无可以拉拢,不受重视的沈无自然可以培养,但宋子折并无这样的想法,自己扶持上位的人当然比旁人好,可他不想在川临城待太久。
跨出门前,宋子折回头警告地看着沈无,却发现那短手短脚的孩子双眼黑沉,内有森寒光华流转,与他对视毫无退意,那刻,他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嗤笑一声,他走回沈无身边,压低身子悄声道:“你若有本事,自己夺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