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喜剧鬼生》乙醇化合物

23、宇宙读盘

　　女人倚在窗边，回首微微一笑：“简先生。”

　　简文衡朝她走上几步，在办公室中央停下。

　　“林主管。我们上周才通过邮件。您找我来是有什么急事？”

　　“我的急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林凌招手，“你来。”

　　简文衡犹豫一瞬，上前几步走到林凌身边。

　　窗外的景色是他没有想到的，真实的酆都。

　　天上挂着的拟真太阳照在玻璃高楼上，粼粼的闪着波光。小汽车奔腾在宽阔的马路上，鬼们多作现当代职业打扮，来去匆匆。

　　“车水马龙啊，对吧？”

　　“……是，我都有点恍惚。”

　　跟他那个可怜的小方格屋子外面的景色区别大多了。

　　像是看出了他的腹诽，林凌说：“唯处办提供的员工宿舍是一个圈出的独立空间，想要在酆都买房的话，还得多攒攒。底下的贷不大好借。”

　　她轻轻摇晃手中的茶杯。

　　“这样的景色，也是在百年内建成的。不管是人还是鬼，都很神奇吧？……他们把人间的那套秩序带到下面，转眼间这里就变样了。”

　　林凌说：“我还记得一百年前，那群衣衫染血的孩子摇曳着德先生赛先生的旗帜来到这里。”

　　“他们过了头七，没有变成孤魂野鬼，但对发生了什么还是不可置信一样。死了就死了，很难理解吗？”

　　“很难。”简文衡小心地说，“您可能不能理解，但普通人对自己处境的判断大多数时候都不准确。”

　　“唔，大概吧。”

　　林凌的眸子暗了暗，又眯眯笑起来，向他介绍：

　　“所以从那之后，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辖区也大变样啦。以前和那些黄头发赤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简文衡被脑中的消息弹窗弄得莫名烦躁。林凌看出他的不适，继续说：

　　“你还记得费小姐吗？”

　　“费小姐？”

　　简文衡绞尽脑汁，在脑中找出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您是说我的初中同学？我和她没什么交集。”

　　“我说的不是某个人。”林凌说，“是和德先生赛先生一样的，费小姐和莫姑娘。”

　　简文衡怔住。

　　“现在都不提啦？”

　　林凌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骤然笑得花枝招展：“也是，现在他们大约觉得自己的自由（Freedom）和道德（Moral）已经很完备了吧？”

　　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好容易才止住笑容继续说：“费小姐，简单来说就是象征妇女解放。他们当时是说，要她不要做依附丈夫的凌霄花，自力更生、自寻出路。”

　　眼看着就要接到一份吼叫信，简文衡忍不住插话：“我还有些公务，您看能不能……”

　　“接下来就是正题。我的猜测是对的，没有这些你根本不能理解后面的所谓‘正题’。”

　　“在那段解放运动之前，阴司少有女官。那些道德达标却因为文化等问题滞留在最底层的女鬼们成了实际上的无业游民，除了寻找依附，没有其他出路。”

　　她说：“我进入研发部的时间很早，但进入核心圈只是近几十年的事。”

　　简文衡问：“林主管，既然从前的环境不接纳女同志工作，为什么您这么早就在研发部？”

　　“和我的能力有关呀。”

　　林凌也不恼，涂着丹蔻的五指却捏碎的手中的茶杯——

　　这并不是捏碎。

　　骨瓷碎裂的声响犹在耳畔，从杯中迸裂的水珠混着剔透的茶叶，凭空悬浮在空中。

　　骨瓷刹那间粉碎，灰尘般飘落在窗台上，又被无形的小帚扫向窗外，化作一绺飞灰。

　　水流作笔，碧叶作墨，在半空中组成一个笑脸。

　　“我的实际能力比这个精细。”林凌说，“你也是，不要小看女人啊。”

　　“我能进入研发部主要还是因为生前念过几天书。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需要我的能力为他们解构什么。我只是个书记官。”

　　她的指节叩响窗台，笃笃两声。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女鬼无所事事但又漫长的鬼生里，在她们因为疯癫被阴司无害化处理之前，能做出多少事？”

　　“很多女鬼，能力不在我之下。就算没有经历过完备的教育，她们对事物的构造有着天然的认知。”

　　“所谓黑市，最开始只是她们为了换取保障心智的鬼力，私下开始的以物易物。”林凌说，“小玩意交给鬼差，鬼差带来半死不活的恶鬼。日子一天天过。”

　　简文衡灵光一闪：“您的意思是？”

　　“没错，你当下忧心的事，就是我传你前来的原因。那件法器并非出自研发部，严格来说，也并非出自阴司。”

　　“它是一件没有任何记录的隐匿法器，精密到能够突破阴司现有的防范措施。”

　　简文衡心下有了猜测。

　　林凌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说：“罪犯你见过。我的秘书，梁合。”

　　那个温和的南方鬼？

　　简文衡还未出言询问，林凌便说：“她和我的关系太近，所有从我这里得到的信息都会被阴司怀疑。所以，无可奉告。”

　　简文衡说：“我是否能问问她和您，除了上下级之间的关系？”

　　“她是我的造物。”

　　简文衡的目光看向桌上相亲相爱的一对小泥人，林凌解释：“不过不是这种造物。她有自己的思想，不完全受我控制。这种东西在阴司是不被允许的——她是我在几十年前改革时偷偷在生死簿上加上的一笔，换句话说，从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天起，我就完了。”

　　“女儿也好，泥偶也罢，我都难辞其咎。”

　　她素手一指，空中漂浮不定的茶水落进一盏新杯。

　　“换句话说，以前和你、和高知觉的合作也会重新审核。这是这片土地从古至今的规则，你们多担待。”

　　简文衡颔首应下。

　　他问：“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特地把我叫来，还交代这些事？”

　　“原有的合约被打破，我总得有些补偿。”林凌说，“我也会找她。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但不是以现在的身份。”

　　“我所能保证的，就是上面这些话。”

　　.

　　胡芷饶有兴趣地托着腮，轻轻抚摸倚靠在她身上的女孩的发丝。

　　“既然你那么在乎她，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梁合摆弄着收音机无作用的按键。简文衡离开了，林凌重新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恋恋不舍地按掉窃听。

　　“她肯定答应不会和我一起的。老古板一个。”

　　她换了个话题：“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把林凌换到什么岗位去？”

　　“行动组吧。林凌有功也有过，这次恐怕楼塌了。”

　　“她当鬼差？”梁合举起收音机，掰掉天线，“我倒不觉得。我和她一体两面，就算没有我，她也早晚会走上同情你们而违反阴司规定的那条路，恶劣程度有所差别罢了。”

　　“那你觉得？”

　　“她手上还有不少研发部的把柄，拿出来放在明面上，对所有人都不好。”梁合说，“大概是内部调动。”

　　“有意思。”胡芷说，“我进来之前有听说，他们在做‘那个计划’？”

　　“没错。”

　　“林凌以前一直想参与进去，但老头们不愿意。”

　　梁合剥开一颗糖丢进嘴里，把它咬碎。

　　“她的‘解构主义’并不适合这个项目模拟的主题，从前是曲祢牵头……他跟凌姐没什么共同语言。”

　　“我倒觉得她很适合。”胡芷说，“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女人不止能用子宫繁衍出生命。”

　　梁合沉默。她起身。

　　“他们还在找你，我这里不可能永远安全。一旦过了林凌为我设定的安全时限，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供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跟随我伟大的造物主的脚步。”梁合说，“如果她真如意料中那样进入了「宇宙读盘」项目组，我自然也会去。”

　　简文衡忧心忡忡回到驻处。

　　林凌这个女人细想起来，从来没有对他表达过什么情感，似乎只是遵循自然规律一般的公事公办。

　　可为什么是他？去掉他习惯性自卑的主观感受，林凌要从他的哪一部分得到什么？

　　牛主任正把守在院子里，见他回来瞪大了一双牛眼，跳着脚气势汹汹问：“你去哪了？”

　　“酆都，跟您汇报过了。”

　　“上面本就怀疑我们和胡芷出逃的事有关系，这种节点你还有心思去酆都？”

　　“我去拜访了一位前辈，她对案件有些猜测。聊完了，我回来了。”

　　牛主任鼻子里狠狠出了两股气：“你要注意自己的工作态度！工作不到一年就开始捅娄子，以后还不知道要干什么。”

　　“这次的疏忽是我的问题。”简文衡说。

　　也许是看他认错态度良好，牛主任的态度软化了一点：“知道有问题就积极改正。”

　　他的身影消失在主屋，简文衡抬起头，微微叹气。

　　王雨云的声音在他身后叫：“简哥。”

　　简文衡赶忙回头。

　　马文州和王雨云站在四合院的门口，手上拿着几份文件夹。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马文州说：“送卷宗。”

　　“下面的卷宗没有我们当时记录的详尽。黎哥收到命令，要把狐鬼案的案件详情分发到各部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