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李居安

78、第 78 章

　　“怎的也不捎个信儿，白公子还吩咐我替绸桑郎君留门哩。”桓山笑着抽回手，话虽是这么说，却没有一丁点埋怨之意，“今天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乱子，绸桑郎君又来了医馆，他可是当时在场？难不成受了什么伤？”

　　泊夜点了点头，却又比划着说不危及性命，两人对视之时桓山面上多了些许认真，大气也不敢喘，非等着看完泊夜比划，晓得不是大事，这才将心又放回了肚子。

　　“那便好，否则我都不晓得回去如何跟白公子禀报，几个时辰未见面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没事就好啊！既如此，桓山便不继续打扰，这就回去复命，待挑个合适时间再来探望，麻烦夜叔多费心，用上最好的药材，就都算在白府账上，多谢。”说罢，行礼提着袍摆轻手轻脚往门口行去。

　　泊夜望着桓山离去的背影挺拔矫健，穿过前院儿一转身没入夜色里。

　　来回一路，除了巡逻的肃辛兵竟没瞧见一个闲人，桓山隔了老远便听见城里哪家传出婴孩儿的哭声，再行几步又有女娘的哭声，于他耳边交汇相融，一时辨不明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他穿了一身兽裘锦缎袍子，又走了这样多的路，明明身上已出了汗，还是直听得他顺着脊背那条线儿发凉。

　　一回头，身后几丈远行过一列巡逻士兵，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又弯下一根，自顾自念叨一句：“多事之秋啊……”随即收紧了毛皮领子。

　　桓山回了白府，第一件事便是行至后院敲了敲白公子房门，里面未燃灯，却也不见得是歇下了，一侧窗户开了个小缝儿，他粗略一瞥便晓得很快会有回应。

　　“公子。”桓山先是轻咳，唤罢向后退了一步，不出所料，屋里很快应答，紧接着推门而入，一架纱制屏风首先映入眼帘，屏风上挂着胡乱褪掉的衣衫，隐隐从屏风后向外冒着蒸腾热气，衬得屏风上的荷花好似生在什么天池仙境。

　　“进来说。”白公子坐在浴桶里，头顶像是掀了盖儿的蒸锅，浴桶里飘着草药，一屋子都嗅着苦兮兮，人倒是泡得白里透红。

　　桓山转身十分谨慎望了望门外，确认没什么异样才关上门。

　　白公子坐在浴桶里静待着，从深褐色的药浴汤子里抬起一侧胳膊，灯影下本该光滑细腻的皮肤上遍布伤痕，似被毒蛇、毒藤缠了个遍，瞧不见多少好地方。

　　如此便罢了，大臂上一条剑伤翻开皮肉并未包扎，且已被药浴泡得发白，小臂处不晓得又是何时受了伤，似是被剑刺出一寸多长，浸在热水里该是很疼才对，可即使如此，他伸出水面只是为了撑起身子坐直些，之后又立马缩回水中。

　　桓山从柜子里翻出药匣，站在浴桶前捞起白公子的胳膊包扎好，从不主动过问缘由，每每不过是上药包扎，如此往复而已。

　　“绸桑郎君的确在医馆，应是城里混乱之时，替您转移注意被人寻了麻烦，这才受了伤，夜叔说不致命，已经休息下了，您放心，我已经叮嘱用最好的药材，算在白府账上，过几日我再去探探状况。”桓山手脚利落，同医馆里的学徒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包完后刻意将白公子的胳膊放在浴桶边儿上，以免再沾水。

　　他晓得白公子是个既惜命又作死的主儿，且是个犟的，有些话从小到大说了多少次也没用，索性不浪费口舌，直接看管着反倒是省得次次出了事儿有话憋在心里跟自己较劲儿。

　　何所谓惜命，白公子是容不得别人忽然唤他名字的，桓山记得儿时过生辰，满院子扑蝶想要逗白公子开心，花了一下午时间，好不容易才扑到几只，关在琉璃瓶里，夜里等白公子回家，不过是唤了声名字，谁晓得白公子会因此吓得一哆嗦，在原地猛一回身，两个人撞了个正着，琉璃瓶摔得粉碎，蝴蝶也飞走了。

　　那时桓山还小得很，后来又试了几次，他才敢断定白公子应是有什么心病，很容易惊恐，从此他很少直接唤白公子，要先弄出些声响，好晓得这周遭有人，后来就成了习惯。

　　可如此惜命之人为何不在意受伤呢？桓山盯着入了神，不知不觉叹息一声。

　　白公子回了回身，瞥了眼桓山，随即从水里站起来，扯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衫披在身上，动作一气呵成，这才踏着木凳跨出浴桶，他站在熏香前，指尖灵力燃起的火星子刚熄，尚能瞧见缕缕青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当真应了云起的话，回了南邵，你怎么办？”

　　桓山此时正用瓢舀着浴桶里的药汤子，听见此话一不小心踢了一脚身前的木桶，他正要将水提出去倒了，却未料到会被这样一问。

　　在北禺他现在仍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白公子的真实身份还没闹得天下皆知，若是有朝一日北禺上下皆晓得白公子就是南邵公子，他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族还能安稳生存下去吗？

　　“我……”实话说桓山并不大喜欢南邵，照理说他是被丢弃的孤儿，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何私人恩怨可言，许是浸在北禺环境里久了吧？虽谈不上仇视也没有丝毫好感，他手上动作一顿，犹豫着该怎么回答，若是脱离了白府，一时还当真想不出什么好去处。

　　“如此，帮了我岂不是更害得自己没了退路？”白公子半开玩笑似的调侃着。

　　而今瞧来桓山这是替他人作嫁衣裳，堵了自己的后路，倒不像是个绝顶聪明人会做出的事。

　　桓山听至此，“要不您在南邵也建个白府让我管着，我自然就有地方去了，反正打小我就认为自己姓白，白府在哪我便在哪。”调笑着说完，一时说不清是不是认真的。

　　白公子拂衣上塌，眼里是桓山忙碌身影，“到时候修个竹兰小筑，你负责衣食住行，记得给那臭狐狸留一间房，院子里给他种满青竹，至于我嘛，还做我潇洒恣意的白公子。”

　　桓山将开着缝儿的木窗关了去，回头瞥了眼嬉笑着的白公子，嘴角不自觉上扬，仿佛两人谈论着什么人间乐事，“只要公子开心，桓山自当竭力办妥。”一语毕，眼瞧着收拾差不多，催着白公子歇下，这才推门而去。

　　白府的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玉盘挂在遥远的天际正肆无忌惮倾泻着银辉，花圃里的灌木下蹦跳着几只雀，这寂静的院子才幸而得了几分生机。

　　想来，回忆里的那些事看起来好似很久远，十几年？二十年？久到细节之处已然记不大清，只能回想个大概，可好似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快到舍不得眨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匆匆过去，不过，在白公子眼里，人族的陪伴怕是若流星一般一闪即逝吧？桓山如此想着。

　　站在屋檐下，手里尚提着木桶与葫芦瓢，寒冷促使他缩了缩脖子，顺便将手也缩进了袖口，下了台阶匆匆离开。

　　破晓时分，少白伏案浅眠，仍陷在一场绮丽的梦里，那梦里是一片七彩水域，打眼望不着边际，四周被巨石形成的山围着，脚下湿滑，一个不注意便要掉进水里。

　　那似潭非潭，似湖又非湖的水里散着好看的七彩荧光，荧光与水交织相融，少白稍稍探出头去，惊异于这水可清澈见底，如似仙境。

　　山里植被丰裕，石头间开着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儿，鸟筑巢，兔絮窝，肉乎乎的虫子挂在叶子下，抖落一滴露水，瞧着像是一把胖乎乎的弓，岩羊顶着笨重的大角于山间绝壁啃着青草，不时抬头四处望望，嘴巴里还不忘继续咀嚼。

　　恰在此时，不晓得哪里来个煞风景的，在耳边吵闹，叫出三两声难听的鸟鸣，少白竖着耳朵细细听去，树上的渡鸦一边儿叫着一边儿扑扇着翅膀向她飞来，宽大的黑色羽翼刹那间遮挡了视线，换来一片黑暗。

　　少白的胳膊被她自己枕得没了知觉，若说初时该是如蚂蚁在身上爬，而今是摸了又摸却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有这么条胳膊，她额前压得通红，迷迷瞪瞪坐直身子，用手揉着前额，顺带吧唧吧唧嘴，擦了擦口水。

　　当真有一只黑色渡鸦打眼前飞过，她惊呆了，一时忘了何为现实，何为梦境，还以为是梦里那只飞了出来，待醒了醒神才以理智推测那该是泊夜。

　　几只小刺猬妖端着米粥从屋子里出来，垂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少白上前拦住他们，指着绸桑那屋的屋门问：“这是怎的了？夜郎君怎的也……”毕竟夜郎君一贯谨慎稳重。

　　小妖叹了口气，一脸忧愁模样，“里面儿那位爷醒了，是饭冷了不吃，热了不吃，油大的不吃，素的不吃，药烫了不吃，苦了不吃，都不晓得这是第几次送，夜郎君也烦了，意思是生死有命，爱吃不吃，这不气成个鸟样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