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羽景程霜

23、街道

　　打过电话，夏飞便靠在床的一角，盯着床单的花纹发呆。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卧室的门被敲响，夏兰很温柔的声音带着谨慎的试探：“夏飞？”

　　夏兰很少直接叫他名字，夏飞吸了吸鼻子，想半天还是应了一声：“怎么了？”

　　夏兰见他不开门，也没要求他什么，只是站在门外：“你和游宝闹矛盾了？闹就闹了，把话说开，实在不行你叫他来吃饭，我帮你说——”
　　很显然，夏兰并没想过夏飞今天的异常是因为她而引起的。

　　她想不到，夏飞自然也不想解释，他情绪不高，低低回应一句“不用了。”

　　“好好好，不用就不用，”夏兰听出他不高兴，便好声好气地商量他，“那先出来吃个饭好不好？你是不是一天没吃饭了？”

　　“不想吃。”夏飞很生硬地回答。

　　夏兰知道夏飞的性子，便继续磨他：“现在还不算晚，你多少吃点，我煮了你最爱吃的……”

　　紧闭的卧室门被打开，强硬打断了夏兰的话。
　　夏飞心里难受，看都没看夏兰一眼，独自坐到餐桌旁边。

　　夏兰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看你那德行，和朋友吵架还连坐我。”

　　夏飞握起筷子的手又放下去。
　　他知道自那件事以后，夏兰格外惯着他，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重话，那如果他和夏兰说他是同性恋呢？
　　他有点好奇夏兰的反应，便接了她刚才那句话：“不是朋友。”

　　“去人家的家里玩那么多天，还不是朋友呢？”夏兰坐他旁边，摆出一副很耐心开导他的姿态来，“游宝和我说了大致原因，他出去打架你没拦住，然后你也跑了，是吗？”
　　夏飞终于稍微有了些表情——他有些意外，纪晚游连自己逃课的原因都交代了？

　　“他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了吧，不过我还是挺想问问你的，”夏兰的目光直直盯着还在低着头的夏飞，很显然她也发现了异常，“他逃课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因为我也逃课了，一回家就听到你在我上学期间给路成赫打电话，还劝解那个做错事的人不用愧疚。

　　夏飞把原因在心里复述了一遍，但表面上他选择了隐瞒。
　　夏兰看出他眼神躲闪，他便索性把纪晚游的事情交代了：“我们谈恋爱了，我和他说一起努力，考大学去同一个城市，但是他并没有好好努力，考试期间出去打架，我都叫不住他。”

　　在夏兰震惊的眼神中，夏飞难得觉得有些痛快，他喝了手边的牛奶，然后有条不紊地继续说：“不过你放心，我对他的做法很失望，就和他分手了，也不想和他去同一个城市了。所以我刚才给陆海城打了电话，让他安排我出国留学。”

　　一切都看似很合理，夏飞心想他扯谎的能力还是在线的。
　　这样既不会让夏兰怀疑，他又能有正当的理由离这个家远一点。

　　许久，夏兰终于完全理解了他的话。
　　她果然没责怪夏飞，虽然她表情很凝重，但看到夏飞比她还难过的样子，批评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原来小赫说的是真的。”

　　夏飞立刻警觉起来，路成赫？怎么又是他？
　　他追问：“陆成赫说什么了？”

　　夏兰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话说到这份上，再遮遮掩掩反而误会更多，便还是直说了：“很久之前的事了。就说你在北京时候，和国际校区的一个男生关系很密切，像是在谈恋爱。”

　　夏飞几乎是在同时发出毫不留情的冷笑。
　　在北京的时候吗？其实在他转来内蒙古之前，他从未认清自己的性向，更没谈过恋爱。

　　很显然，就是路成赫在蓄意说他坏话。

　　但他不想再解释什么，没吃完的粥被他倒进垃圾桶：“困了，你也睡吧。”

　　夏兰本能地想多说点什么：“其实你弟弟……”

　　“别提他，”夏飞拉开浴室的门，进去之前微微偏头，不想让夏兰看见他湿润的眼睛，“他是你儿子，但不是我弟弟。”

　　浴室雾气弥漫，有种让人不适的沉闷感，同时有让人舍不得离开的温暖温度。

　　他带着一身水汽重新回到卧室时，桌上的电子钟已经显示晚上十点。

　　他没翻作业，熟练地抄起手机，微信已经炸开了锅。

　　小组的人还不知道他这边发生了什么，正在群里针对他进行批斗大会。
　　包羽婷；@死人，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逃掉考试是几个意思
　　巴图尔：@死人，我隔壁室友和我说，纪晚游又因为打架被记过了，据说因为他是复读生，再记一次要被强制退学
　　包羽婷：@死人，还不快出来欣赏你男朋友的丰功伟绩
　　……

　　夏飞快速把消息划到最后一条。
　　白东旭：@死人，你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大堆信息里总算有一条能看的，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

　　许久，夏飞简单地回了一句：没事，已分手，睡了安

　　退出聊天框，看到属于纪晚游的聊天界面很安静，他也松了口气。
　　他现在很累，累到什么也不想做，便放下手机蜷起身体躺在床上，暗夜里情绪肆意泛滥，他无心调解，安静地放任着。

　　过了一会，手机屏幕亮起来，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号码归属地是北京。

　　夏飞看到熟悉的地址一愣，潜意识里他不想接这个电话，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戴上耳机按下了接听键。

　　接通的开始，两边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过了几秒，夏飞想挂断时，那边终于传来他许久未听过的熟悉声音：“哥，还没睡吗。”

　　夏飞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用力了些。
　　在反应过来电话那边的人是路成赫后，他立刻按亮屏幕，伸手去碰挂断键。

　　然后就听到对方说：“先别挂，有话和你说。”
　　很平淡的语气，但带着种预判很准的自信和感染力很强的命令感。

　　夏飞没挂，但他的语气也不好：“给你五分钟。”

　　路成赫没讨价还价，开门见山：“为什么出国？”
　　换做以前，夏飞会直接丢给他一句“碍你事了？”，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

　　又是几秒的沉默，他听见路成赫说：“爸在法国确实看中一个投资项目，但你没必要这么早就盯上。”

　　路成赫眼里似乎只有这些枯燥无味的商业信息，夏飞觉得可笑，终于说了句话：“你放心，你喜欢的东西我看不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路成赫的语气很平静，“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出国的，你出国妈肯定会跟着，高考回北京吧，带妈一起回来。”
　　夏飞第一次在路成赫这里听到一丝恳求的意味，但他无动于衷：“你还有三分钟，到底要说什么？”

　　路成赫沉默几秒，问：“哥，你还生我气吗？”

　　生气？夏飞觉得可笑：“你对想杀你的杀人犯只有生气的情绪吗？如果这个杀人犯曾经还是你家人，你真的只会生气吗？”
　　“那还应该有什么？”路成赫反问他，语气带着很残忍的天真。

　　夏飞觉得荒谬。
　　他虽然知道路成赫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共情能力，从小就像个冷血的怪物，但还是没想到，一个人能荒唐到这种地步。

　　夏飞不想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看了看时间：“你还有一分钟。”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些威胁的意味：“你真的要独占着妈，不让她回来吗？”

　　夏飞心说夏兰不愿意回北京关他什么事，但嘴上他没怂：“怎么呢？现在他是我妈，不是你的。”
　　最后四个字发音被他咬的很重，因为他似乎终于摸索到路成赫的痛点在哪——那就是夏兰。

　　果然，电话那边又沉默了，再开口时，方才兄友弟恭的场景早已荡然无存，他听见路成赫用一种狠戾的语气讽刺他：“你不是确诊的重度抑郁吗，装的吧？不然能活到现在？”

　　这句话一出来，夏飞一直被压制着的负面情绪忽然如海啸般占据脑海。

　　耳机里陆成赫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其实妈根本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的，你为什么就是看不出来，非要攥着她不放呢？她现在给我打电话只能在你上学时候偷着打，你这样搞得她很累，你不觉得吗？”

　　夏飞的手微微颤抖。

　　路成赫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说的话更加变本加厉：“小时候爸妈就偏爱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爸妈私下里都说你身体太差，隔三差五就进ICU，就觉得你肯定活不长的，所以把最好的都给你，希望你开心。但你现在活的太长了，所以也理所应当的不开心，还让所有人都跟着不开心，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耳边似乎传来信号不好的电流声，过了一会，路成赫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过来：“不过你别急，慢慢活着就好，我和爸妈都等着。”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夏飞并不知道。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有太多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杂乱噪音。

　　听不清楚，但很吵。

　　再恢复意识时，身边尽是寒凉的夜风。
　　他穿着单薄的睡衣，瘦弱身体在宽大衣服里晃着，他看到昏黄路灯照下来的街道，再回身，发现夏兰就默默站在他身后，红着眼眶看着他，似乎已经跟着他跟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