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菜虫卿

1、血 色·上篇

　　1

　　那一天灰蒙蒙的，雪花像羽毛一样浮落。

　　我和母亲在山边埋葬了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他静静地躺在玻璃棺中，白皙的双颊还映出一抹红霞，双目微闭，浓密的睫毛像两只黑蝴蝶停在脸上。
　　他好像还未死去，只是熟睡而已。
　　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这么漂亮，难怪神也急着要将他带走。

　　“你为什么独自跑出门？！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亲，我那坚决而强硬的母亲，这是最后一次责备弟弟了，最后一次，不知弟弟听到了吗。
　　自父亲去世以来，这是我第二次送走亲人。第二次，所以离别于我并不陌生，尘世的分离不过是为了天堂的重聚，我只是有些唏嘘，我的弟弟啊，15岁就离开，未免太早了，不过，这也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和弟弟比起来，到底谁是幸运，谁是不幸呢？

　　2

　　当我睁开眼，第二天的太阳已西沉隐没。很久都没有这样昏睡了，原来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母亲从雪地里带回来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他比弟弟要小一岁。双眸如乌木一般，却比夜空还要清澈。
　　这是弟弟的眼睛！
　　母亲决定收留他，我没有反对。我们叫他“小奇”，弟弟的小名。这再清楚不过了，母亲需要一个孩子，我需要一个弟弟，他不过是弟弟的替代品，仅是这样而已。

　　这个孩子很乖，几乎从不吵闹，甚至还会做菜，和调皮的弟弟截然相反。
　　看着他，母亲的眼里有一半的欣喜，另一半则是些不透明的东西。
　　母亲一定宁可他调皮一点吧。

　　永远失去之后，我们总是疯狂地想再寻回，即使是替代品也无所谓，只要能聊慰我们的心。然而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了，越想填补就越是空虚。

　　3

　　饭前喝红酒，这是我们家的嗜好。

　　艳丽的猩红流觞而下，在杯中雀跃乱舞，撞击出或清脆或浑浊的声响。
　　母亲看着小奇，嘴角的细密纹路微微上扬，荡漾出慈爱而严肃的笑。她俨然把小奇当成了弟弟。给他穿弟弟的衣服和鞋子。甚至让他跟我们一起喝红酒，这我本是反对的。
　　小奇并不说话，只是低头，酒杯妖艳的弧光投进他的眼里，泛起微妙的涟漪。
　　我看到他微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和我们一起举起酒杯。

　　母亲一饮而尽，我细细品尝，而小奇——他微咀一口，就整个儿都吐了出来，不住地咳嗽，白皙的双颊涂上了不吉的血色。
　　我轻拍他起伏不已的背，希望他缓解下来。
　　“不好喝，我不喝！”
　　这是小奇第一次对我们说不。

　　背后突然刺来一股寒气——母亲已收起了全部的笑容，眉间的纹路纠结在一起，双眼射出鹰一样的光芒，勾着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那么凶狠，仿佛要把他吃掉一般。
　　小奇抓着我的腰，躲在我背后，瑟瑟发抖。
　　我只觉得有股本能涌了上来，我必须保护他。

　　“母亲，他还是小孩子，不适合喝酒。”我为小奇开脱。
　　母亲不透明的眼神逼视着我，我迎视，良久，她才微微收起锐气，脸上却浮起一层霜雾，轻轻“哼”了一下，就甩身回自己房间。
　　我和小奇在桌边，惊魂未定。

　　为什么？我不懂母亲在气什么？我知道以前弟弟非常喜欢喝红酒，可这难道就能成为母亲生气的理由？！他终不是弟弟，难道母亲连这点也不明白？！不，母亲是生气，还是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在我思绪一片混乱中，小奇紧紧抱住我的手臂，黑珍珠一般的眼眸，因惊吓和无助而焕然失神——“姐姐，妈妈好可怕！”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抱着他，轻轻抚摸他的头。
　　短短的头发，却有丝缎一般的触感。
　　和弟弟一模一样！
　　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调皮的弟弟触怒了母亲，我总是这么抱着他，安慰他，看着他微喘起伏的肩缓缓平复……

　　不仅是母亲，连我也把他当成弟弟的替代品……
　　对不起，小奇！
　　可是，母亲，小奇和弟弟毕竟不同，你怎么能……

　　4

　　晦暗的油灯映着狭小的房间，仅剩下灰白昏黄的色彩，斑斑驳驳。
　　这是母亲的房间。
　　我想，我该来开导开导母亲的。

　　母亲背对着我，立于床头，见我进来，还有些思维被打断的愠怒。

　　“母亲……”
　　“我想不再收养小奇，把他送到孤儿院，你看怎么样？”
　　虽是问我，但母亲眉间的决然，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
　　“为什么？母亲，因为他不像弟弟吗？你怎么能……”
　　“不，正是因为太像了，但又太不一样了……”
　　“母亲，他不是弟弟，他是他自己……”
　　“你自己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把他当成弟弟的替代品？”
　　“…………”
　　我无语，对于小奇替代品的身份，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其实，我和母亲是一样的，只是程度轻重不同而已。

　　“谁在外面？！”
　　母亲锐利的眼神转向门外。
　　蹊跷的响动传来。
　　这个家，只有我们三个，在门外的还有谁呢？！
　　打开房门，我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没错，是小奇，他一定听到了我和母亲的对话！
　　我无法想象，那些话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对于他这个只有14岁的孩子……

　　我要追上去，母亲却抓住我——“让他走吧！”
　　“他一个14岁的孩子，夜里在外面跑会出什么样的危险?!”
　　我挣脱开母亲，小奇早已不见踪影，我只能顺着大门外的方向跑去。
　　风在我背后鼓动，断断续续，带来了母亲的低叙：“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母亲是在对我说吗？
　　我无暇多想，现在，先把小奇找回来再说！

　　或许是我不承认，或许，我比母亲更需要这个替代品的弟弟也不一定。

　　5

　　我找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当我终于放弃回家，天已微微露白。

　　破陋的木屋外站着一位老妇人，暗霞寒风中更显得孤立无援。
　　那就是我的母亲，她一定等了我一夜，我突有些内疚。
　　可是母亲，为什么你对小奇却……

　　“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找到他了。”
　　我意外，推开家门，却看到更意外的东西！
　　小奇……浑身血色！！！！默然的蹲坐在客厅的一角，原本美丽双眸，变得暗陈无光一如死灰。
　　见到我们进门，他明显受到了惊吓，拼命躲进角落，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不敢见人。
　　“母亲！你打了他吗？！”
　　“那是酒渍！我在酒窖里发现了他，打破了好几个酒桶。”
　　母亲语气凌厉，小奇默不敢言。
　　我确实闻到了红酒的味道，但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虑。
　　刚才，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风暴？
　　“你帮他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然后到我房间来一下。”
　　母亲说完，就回到房间里。客厅里空留下我和他……

　　6

　　确定母亲已经离开，小奇才微微抬起头，黯淡的目光满是受伤，双手环抱着双腿。
　　仍然不愿我接近是吗？
　　“姐姐和妈妈……都讨厌我……”声音的末稍低了下去，变得喃喃。
　　“不，不是……”
　　“你们都喜欢以前那个小奇，而……我不是……”
　　“……”
　　“你们……不要我了……”
　　“你知道我找了你一夜吗？！”
　　“呃……”小奇的眼里微露出一丝光华，如同寂湖中荡出的一粟波心。
　　“姐姐从没有想过不要你，你确实长得像以前的小奇，但姐姐知道你们不同，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弟弟！”
　　我也不知，自己是否在欺骗他。但不能说我虚伪，因为现在，我只能这样说了。
　　我看到小奇的双手垂了下来，头又低了下去，看不清他眼里的烟云，半晌，他用内疚的口气说——“姐姐，对不起……”

　　我更加难过了，这个孩子，弟弟的替代品……
　　我们对他，是否太不公平了……

　　7

　　看着小奇洗完澡睡觉之后，我又来到母亲的房间。
　　灰暗狭小的房间，仅有一盏油灯，光影飘摇。
　　不是喜欢昏暗，而是家族遗传的畏光，母亲有，我也有。
　　母亲老了，漫布脸上的细纹在暗光中越发清晰。弟弟死后，她似乎更显苍老了，外表虽仍是那么干练决绝，但清晰可见，命运在她的眼里狠狠刻了一刀，再抹不去的伤痕。

　　“母亲……”
　　“我先说吧。”母亲打断了我的话，“我改变主意了，小奇还是让他继续留在我们家，我会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对待。”
　　完全无须我劝说，出乎意料！
　　仍是没有留下商量余地的口气，但这一次，我却感到非常欣慰。
　　“母亲……”
　　“好了，小奇睡了吧？”
　　“睡了。”
　　“那你也会去睡吧。”
　　母亲看着我，眼角微微上扬，细密的纹路舒展开来，那是她特有的笑容，权威，严肃，又不乏慈祥。
　　这就是我的母亲啊！
　　数年之后，当我孑然一身时，仍无法忘记这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