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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祭红 ...

  •   明永乐.景德镇.重阳

      小雪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将整个景德镇变成一个白色的世界,御器厂这天也都停了工。重阳替师傅劈了一堆柴,肩着个酒葫芦,披着蓑衣一个人来到了昌江。

      雪已停,风却寒。昌江两岸一色的银白,小渡附近只几棵光秃秃的柳树,一个破草亭。这么冷的天,撑船的杜老头大约早拥着他的狗到镇上喝酒去了。重阳在草亭里坐下,默默的啜着葫芦里的冷酒。

      重阳是三年前来到景德镇的。那天他和无烟正准备雇船从饶州到南昌,去投奔铁铉的一个老友。买干粮的时候,无烟发现几个衙差在渡口盘问行人,她中心一沉,立刻向远处的重阳打手势。重阳却没有注意,他以为无烟在叫他,就笑嘻嘻的走了过去。一场拼斗下来,重阳受了重伤,退到江边时,他倒下了,被踢到到水中的那一瞬,他看见无烟举着火把,镇定的向那几个捕快逼去。她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火光映照中如沐夕阳。

      想着无烟一身烈焰,站在江边的情景,重阳闭上了眼,一颗泪从眼角冲出,滑下面颊,滴入阶下积雪,无声无息。

      不知在风地里坐了多久,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爹爹非说这里没有梅花,这回看他还怎么说!”。重阳迷惘的抬起头来,天已黄昏,薄冰覆着的江面竟然缓缓飘来了一座篷船。两个小厮一前一后费力破冰移船,披着青毡的小鬟在船头催促。另一个象是小姐模样的则穿着大红雪衣,怀里抱了几枝梅花,低了头笑呵呵的看热闹。

      重阳心头一颤,蓦的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向小船走去。

      船上人听见了动静,抬起头向重阳望来,两泓秋水带着夕辉的滟潋映到重阳的眸中。重阳蓦地住了脚:这不是无烟,无烟三年前就已经在烈火中化了神仙。小鬟呸了一声:“原来是个呆子”。那两个小厮正憋着一肚子气,不禁也破口大骂起来。抱梅人却不知为什么笑弯了腰,身体也自然微微的摆动,仿佛亭亭的风荷。一低头,透出一种静的永恒。

      重阳决然转过身,大步向回走,粗糙的手在脸上狠抹一把,将咸咸的泪水甩在了雪地。一片朦胧的霞辉透过云层,从远山斜照过来,雪地镀上了一层静谧的光。

      重阳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青梅瘦小的身影独立雪中,眺望着白蒙蒙的山路。一个雾色的人影终于出现在山路尽头,她吐了口气,由衷的笑意从心底飘上唇角,驱散了满脸的焦虑。她蹲下身,爱怜的抚了抚大黄,早已骚动不安的大黄欢呼着奔了出去。

      上灯的时候,秦府终于安定下来。月出坐在书案前,看着插在青瓷瓶里的梅枝。琉璃灯下,绯红的花瓣娇得透明,花影投在月出的颊前,只一点点极淡极淡的影,仿佛诗笺上的水印。双蝶点了一炉香,砚了一池墨,又将手炉递过来,正看见月出发呆,小姐的脸颊上一层细密的绒毛挂着微微的光晕,和那刚展的梅花瓣儿映在一起,双蝶也不禁看得一呆。月出却没有注意,今天看梅的时候,她想了两句诗,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不觉叹了一口气:“早见红蕾凝碧枝,为谁含羞为谁迟。。。”。哎,去年一年,旧日相熟的姐妹一个个渐次出嫁,随父亲调任到饶州府,更是一个谈得来的玩伴也没有,整日里陪着她的只有一个双蝶。今天不过溜出去一趟,又有两个小厮陪着,竟然还是闹得阖府不宁。想到这,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双蝶噗哧一笑,“小姐,你这唉声叹气的,倒象是戏里那些小姐。。。”,一看月出脸色不对,“想念娘亲的样儿。”

      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提到亡母,月出有些难受。她默默的盯着瓶里的梅花,不过是出去寻这几枝花儿,又让姨娘借机发泄了一回。虽然爹爹拿自己没办法,总是憋着一口气。“不写了,歇着去”。一赌气,砚池的墨翻了,白宣上顿时一团乌黑。

      天阴了,一团浓雾将太阳困在晦暗的天空。月出在浓雾中走,看见一片谜梦般的轻红,母亲在蔷薇架后向她招手。月出一头扎了过去,母亲不见了,花园突然下起了雪,白茫茫天地如空,一片虚空中,一个雪笠蓑衣的影在远方升起,雍容却是稳健的踏了过来。“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一声低沉的长吟随着人影的逼近亦转清越。月出痴了。

      江水冰凉,重阳时醒时昏,他不知道自己在昌江飘了多久,仿佛有人把他打捞了起来,又有人把他扔到雪地,人声,犬吠声,他被人拖着在雪地滑行。伤口早已麻木,却依然感觉冷,锥心刺骨的冷。无烟呢?无烟在哪里?他焦急的寻。哦,他看见了,无烟在岸的那边,云裳素练,明媚的,从一片云蒸霞蔚的火海中翩翩而来。不,无烟,不要过来。重阳在梦中哭醒。他睁开眼,听见一声轻微的火石声,一线昏黄的光从黄泥剥落的蔑墙缝里透出__同样的梦他已做了三年。那天,那天,他是被无烟踢进江中的,在江水将他带走之前,他看见了那柄刺进无烟心脏的剑,剑上殷红,他不知道那是火光还是阳光,只知阳光去他越来越远。他被天地遗弃在江边,一路被拖上山,昏昏沉沉的。终于,有一束和煦的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冰冻的肌肤渐渐融化,暖意散入四肢百骸,他沉沉的睡去了。醒来的时候,看见一盏油灯和一张小小的关切的脸。那是青梅,他师傅陶余的小女儿。

      上元佳节,灯灿如星,车水马龙中吹落了一天的璀璨。蓬门碧玉,朱户闺秀尽出深闺,火树银花,照亮一街衣香鬓影,罗绮珠佩。重阳护着青梅,一路赏灯猜谜,已得了不少果品小食,香囊笔墨,都叫青梅乐呵呵的捧着。转过弯来是一个大彩棚,几十盏花灯照如白昼,灯下一班人马,已然挤得水泄不通。重阳往上溜了一眼,灯上一个大大的秦字。青梅不常看见这样的热闹,欢喜的招呼重阳,重阳却听而不闻。顺着重阳的视线看上去,冬日的淡月下有一个姣如秋月的影,青梅心里蓦的一沉,满怀的东西一起落在了地上,旁人的攘拳挥臂或是老僧入定她都视而不见了。

      月出一眼就认出了重阳,暗暗吃了一惊,一线晕红在颊前洇开。想到那个在莽原上远逝的影,她不敢再呆下去,急急一转身,便欲滑下树去。不意忙中出乱,呀的一声,随着折断的小枝一起飘坠下来。

      月色如霜,铺泻的青丝如水__深深的暗夜星光下的河水,几点光波流动。波光流去,

      馨香尤存。重阳的眼深如空潭:“祭红”

      重阳已是第三次烧制祭红。从前日坛的祭器用的是低温的铁红釉,铜红的烧制源于陶家的一位先祖。老窑工数九寒冬宿于瓷窑,无意间把衣衫上的铜屑抖落在瓷胚上,也无意间发现了铜红的秘密。鲜艳纯粹的铜红一出现,铁红马上黯然。只可惜铜红的烧制极不稳定,如同当初的窑变器,谁也不知何时会来,仿佛只是上天偶一的恩宠。燕王朱棣清君侧把皇城搬到北京后,御器厂的一班官员免不了要邀新君的宠,于是就想到了铜红。重阳是在看到陶余的铜红僧帽壶后决定留在景德镇的。流落江湖十几年,铁铉当年在紫禁城中流淌的热血早已凝冻,只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的一团暗红植在他的深心。他想到无烟,无烟从小怕火,却又被火的刚烈诱惑,而最终还是在火中化做了飞烟。他要为无烟做那祭红。

      梅瓶修长的胎已经转出,细腻的高陵土凝成一个溜肩束腰的美人形,流畅的线条一曲到底画了一条美妙的长弧,在瓶底微微斜出,如裹住佳人的长长的窄裙。薄薄的瓷胎仿佛一阵清风即可吹皱了的人面。青梅在空心竹筒上蒙了一层纱布,蘸了浓浓的釉汁,向梅瓶吹去,一片片,一层层,吹的好不仔细。

      重阳盯着炉火。炉火通红,燃烧的松木上跳跃着一群红色的精灵,宽袖飘扬,红发猎猎。窑内整整齐齐堆着上釉的瓷胎。透过观察孔,重阳看见这些精灵映上炉壁的影,他们在招呼瓷器们共舞。好事的气流做了热情的媒婆,重阳看见瓷胚上业已闪烁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还原焰开得正好。

      春天来得很早,后园的碧桃一夜之间被风催红,一场春雨之后,却又纷纷凋谢,染红了架上的秋千。树上青叶郁郁,只孤零零两瓣殷红,小路上积厚厚的一层,被人来人往的脚蹋去,成了胭脂的泥,又被雨水冲在路旁。月出一下子变得忧郁。又一朵胭脂云落下,在月出迎风的宽袖上歇了歇脚,还是匆匆落在了水洗之后残红依然的青石板上。月出蹲下身拾起来,却是欲放还收的一朵,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造型秀美的梅瓶现在秦风的眼前,见多识广的秦老爷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如此一片纯如宝石的鲜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而釉层的红光更是变幻莫测,几令他有被吞噬的感觉。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这件祭器送到宫里,一定会博得皇帝的欢心。他重重的打了赏,并让秦仆带重阳到厨下吃饭去。

      重阳跟着秦仆出去,却见一个小厮走来,看见他们,便叫道:你是新来的吧,小姐催人打扫后园,还不快去!重阳心中一动,眼中一点光芒闪烁。他乖乖的跟着来人去了。

      重阳看见月出了,月出在假山上的草亭里,假山半边如削,草亭便临空。月出的手中还握着那朵桃花,看见他,也不禁一楞。桃花轻盈的落下,落在重阳的脚边,月出脸一红。春阳下,重阳看得很清楚。他一笑,俯身拾起了那朵桃花,藏进袍袖之中。月出低下了头,这又使重阳心头一抖。

      永乐皇帝果然对祭器很满意,并正式赐名宝石红。锦衣卫石珂来传的旨。不过这并不是他此行出京的目的。永乐对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和其心腹始终不放心,有人传言建文逃到了南方。他便派了暗探各处访察,据说三宝太监下西洋其目的之一亦系于此。当然朱棣的皇位早已稳固,只是他发现暗探确实是极好的御下之法,自也就乐此不疲了。

      石珂在秦府逍遥了两天,秦风虽然官大,却也不敢不巴结这位特使。于是特使大人也就亦发嚣张。这天双蝶路过客房,石珂见到,不免轻薄了两句,却被双蝶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石珂大怒,当即隐忍不发,却在晚间借醉向秦风要双蝶侍寝。秦风有些为难,双蝶是女儿的贴身丫环,这位特使大人也太过分。果然,小厮尴尬的来报,小姐不答应。石珂早听说秦风有位掌珠,出名的美慧,只是从小没有娘,少了些管束,秦风又极溺爱,不舍得轻易许人,因此还没出嫁。他倒有心去见见:“既然小姐要去拜神,不如由我护送,正好也可见见此地的风光。”秦风本还担心他不高兴,见他献殷勤,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于是这位锦衣卫特使便临时做了一次秦小姐的护卫。

      初夏天气,在江南正是荷钱出水,莲叶亭亭的日子。又碰上吕祖的生日,道观里显得极热闹。月出的轿在门口停下,道士将她们引领进殿,殿里人却不多,想是道士们一早就将人打发出去了。月出在神前上了香,思想着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见到重阳。

      自从认识重阳后,她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无巧不巧的,重阳总是在她思想得最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踏青的时候,拜佛的时节,甚至,独自溜出去冶游的一刻。而重阳又总是距她还远,只目光偶尔碰见的时候,她会发现重阳在盯着她。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有些不安,却忍不住不去想他。她知道重阳是个很有本领的窑工,那祭红器就出自他手。可是他又不是一个普通的窑工,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仿佛扛着一肩岁月苍桑和人世重负,在一个月夜的清梦中她听见了他孤独的啸声。嗨,他应该是一个纵横疆场的大将军,或者一个心怀天下的志士,唯独不应该埋没在御器厂的尘灰里。在月出的眼里,一个窑工,毕竟是万千红尘中的不起眼的一粒罢了。

      石珂不能把自己的眼睛从月出身上挪开。起初倒也只是觉得她美貌,偷偷看了两眼竟是再也难放下。他暗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动心的女子呢?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尽的雅致,而一声浅笑,一溜细语,又是说不尽的妩媚。自己是不敢动什么念头的,倒不知什么样的人物可以消受得如此佳人。想到此,他心中升上一股妒恨。

      青梅最近染上了一种忧郁症,她常常看着重阳的背影出神,连吹釉也忘了。重阳问她怎么了,她张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偷偷的躲在被子里哭。重阳隐隐约约猜到她的心事,却不说话。有一天,陶余下工回来,让重阳到酒铺里去陪他喝酒,所谓喝酒,多是重阳替他斟而已,重阳在人前是绝不喝酒的。喝到酒酣耳热之时,陶余说:

      “重阳,你是我从昌江里拣来的,我不知道你原来是什么人物,也不敢问,问了你也不会说。我只是心痛女儿,你要是一辈子不娶妻也罢了。可你要想娶,我敢说这景德镇没有别家的女儿比得上我家的青梅。青梅对你怎么样,你也清楚,从你进我家门那天起,她就没有看过第二个男人。到现在她十八岁了,只要是风天是雪天,你没回来,她就在门口等。是男子汉的,不要骗自己说不知道。如果你愿意,我倒贴妆帘把她嫁给你。当然你不是平常的人,这镇子水浅可能留不下你。只你是已经在这呆了三年,你也没说要走。如果你看不起青梅,那么也请你看在师傅这些年都对你不错的分上,给她一个交待。就算师傅欠你了。”

      陶余语无伦次的说着,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眼神近乎哀求。重阳望着师傅:“师傅你放心,你和青梅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亏了青梅。”抬起头来,望望天空,轻轻的嘀咕:“何况天下之大,又哪里有我容身的地方。”

      月出再见到重阳的时候已经是盛夏。那天天气极闷,秦风到窑场去察看祭红器的进展。她却和姨娘呕了一场气。当即叫了双蝶陪她出去赏荷。

      昌江上没有荷花,只有一片汤汤的逝水。荷花呢,不是说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吗?什么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莫说过人头的荷花,便是低人头的荷花也不见。再看远山,一半秃秃的,象剃了光头,露出难看的红土。烧窑需上好的松木,这郁郁葱葱的松林就难免不遭殃。

      气上加气,月出兴致全无。“划回去吧,不玩了。”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一阵啸歌从不远处飘来,月出心中一喜。看岸边一袭灰袍,那个熟悉的人影正向东去,“诗句成,风烟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啸声渐低,影却依然潇洒。潇洒行,潇洒吟,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月出中了邪,“快追上去!”

      他们失了重阳的影。月出失望得如失了魂。双蝶安慰她:小姐不是要看荷花吗?此地不远,有个小湖塘,据说开得极好的一池荷花。她们去看了,那是一池不染铅华的出尘。月出盯着近岸的那一枝,只是喟叹。每一朵荷花都离她太远,典雅,清新。好象都委屈这池莲花。她放眼望去,看见了重阳。

      重阳是跟着月出来到这里的,这里也是他纪念无烟的地方。他在月出低头的影中幻想着无烟。无烟即已超脱人寰,那么他也只能在尘世里找一个虚空的影。他看见月出眼里的艳羡,也记起那朵被他藏起的桃花。他做了一件月出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的事。

      月出惊异的接过那枝荷花。她不敢相信这个窑工会这么大胆,这是除上元节那次意外之后,他们俩头一次这么接近。她慌忙的想逃。重阳眼里露出一丝笑。

      石珂坐在秦府的大厅里。秦风心上不安。他只有一个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嫁出去,原想着留在家中择一佳婿入门的。如今,石珂竟然带了圣旨要来带月出入京。一但入了宫,那不轾天人永隔。而况,他的掌珠,又如何受得了宫中的诸般规矩,万种纷争?念极此,他不禁后悔没有早些给月出择婿了。

      月出拒食了两日,她把自己锁在屋中,任谁喊也不应。可是圣旨又如何能违抗?她哭泣着,念着亡母的名。暗夜中,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冰冷的湖。月出在水中挣扎,所有的人都在岸上看着,老父,姨娘,锦衣卫。。。人人的脸上都是一种漠然,甚至狰狞。她绝望了。一个人跳了下来,向这边游来,月出松了一口气,人也醒了。窗外一颗明亮的月,月光如母亲的手,穿过窗前的细柳,抚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温情的鼓励。月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月出高高兴兴的做着进京的准备。秦风虽然不舍得女儿,到底没有胆量违旨。倒是姨娘,忙不迭的替她打点,对月出三天两头的失踪也不加过问了。想想她到底不会在家呆长,又何必惹了她不高兴。

      月出到陶家的时候正是中秋。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月光撒在茅屋后的桂花树上,洒出一树姣洁的桂花,密密的,如繁星。桂香从厚厚的的叶缝隙里透出来,漫了一山。月出的襟袖也兜满了月华的空灵。重阳看着月出仰起的脸,如此的天真无瑕,月光洗在这张脸上,洗出一层近乎圣洁的辉。他心中一抖,眼中蒙上了一层暗然。

      月出睡下的时候,重阳依然独自坐在桂花树下。秋山静极,他能听见月光泻下的声音__月光泻在他的眼里,一点晶莹的男儿泪。身后轻轻的脚步响,他闻到淡淡的的桂花香,是青梅。他想得太出神,竟然忘了青梅是不会先他而去睡的。

      一声清晰的话语;“重阳哥,你是不是不想报仇了?”

      “你说什么?”如同晴空打了个霹雳,重阳心中大震,面上却不敢带出来。

      青梅凄楚的一笑:“重阳哥,你每个晚上都说梦话。”

      重阳是真的懵了!他竟然说梦话!那么他到底说了什么,说了多少?青梅既然能听见,师傅也一定能听见。那么,这么些年来师傅父女竟是瞒着他护了他三年?苍惶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青梅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想:“重阳哥,我想叫你这一声已经想了好久了,只是一直没敢这么叫出来,今天叫了,只因为我知道今天不叫,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叫了。你不用紧张,你说梦话也惜字的,我听到的并不多。”

      重阳有些儿还神了:“哦,你知道了些什么?

      青梅缓缓的说:“你姓铁,你的夫人叫无烟。你从前跟着建文皇帝的。”

      “还有呢?”

      “你想帮着建文皇帝打天下,可是被人家出卖了,所以你要逃。你逃到了这,等着你的仇人。”

      青梅没有说对,可是已经差不多了。

      “你要为你的夫人报仇,你想为你先人报仇,你等着了你的仇人。你不想一剑杀了他,于是你去。。。找他的女儿,你要他身败名裂。你做祭红,是为了你的夫人。你想在祭器里做手脚,就算害不死皇帝,也会弄得你的仇人满门抄斩。因为他出卖了你们,害死了无烟。”

      青梅说得有些困难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红了,可她忍着不让那颗泪掉下来:“可是你真的喜欢上了月小姐,你半夜三更的在叫她的名字。”

      青梅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重阳也知道自己心底的秘密了。当月出依在他的怀中,那么信任的望着他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他所思的只是他该怎么做。

      青梅继续说着:“我不是要你守喏言,可是月小姐是逃出来的,迟早会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重阳惨淡的一笑:“青梅,你不要只是想着我。我担不起。其实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没担当的乌龟。你放心,我要走,也只是带你一起走。月出,我会送她回家。”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和青梅都听见了一声不小的声响。兴奋的月出没有办法睡着,她悄悄溜出来,却看见重阳和青梅在谈话。没等听完,她已经倒了下去。

      重阳要做一个选择。月出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抽泣,她已是溺水人,而重阳便是那根稻草。师傅没有逼他,青梅在为他们整理出逃的行装。月出的出逃最迟明天就会被人知晓,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在这山里。没有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搜查一个千金小姐。他想先把月出藏起来,然后他们离开这里,想到即将面临的追逐与逃亡,他的热血又沸腾起来。青梅默默的看着他,她知道重阳不可能抛弃月出,惶论月出已沦为逃人。重阳看着青梅,他将青梅拥入怀中,这分情留待来生再报吧。

      月出和重阳都被抓了回去。他们太低估锦衣卫的力量,也太高估了人性。

      石珂得意洋洋的看着已经皮开肉绽的重阳,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功劳。他阴阴的说:“秦大人,您的小姐本领真不小啊,竟然帮着皇上捉到这么个漏网的钦犯。”

      秦风脸色极其难看,听任石珂的讽刺。他看着重阳,恨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祖孙俩的相似。重阳冷冷的看着他,嘴角一丝傲然的笑:“秦大人,这回你可以功德圆满了。”

      这个年轻人有着和铁铉一般的铁骨头。秦风想起当年金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风云,眼前依然可见铁铉飞溅的血。石珂已经走了,他已经玩够,不仿让这两人慢慢的玩去。秦风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出卖你先祖,也没有出卖你。”

      重阳微弱的笑着:“是吗?你不卖师友,焉得求此荣耀?朱棣什么时候当了菩萨?”

      “随便你怎么想。我是软骨头。方孝儒到是硬,却害得他一门十族无辜受连。我有家有女,不想我的家人沦落无依。即便令祖父那么忠直又如何?建文黄口孺子,也不见就比永乐高明。”

      重阳啐出一口血痰:“大明朝便毁在你们这帮软骨头的手里。”

      重阳节的那天,重阳被就地处诀,埋在御器厂的废瓷坑里。御器厂是供皇家专用的窑厂,所出瓷器上品供入宫廷,下品则埋于专地,绝不使外流。重阳历年所做的铜红器也在那里。月出在太阳的夕辉中安安静静的进了京,她的衣襟里藏着一把利仞。第二朱棣去早朝的时候,宫女们发现了月出悬在横梁上的尸体。青梅烧制出了重阳做的最后一炉祭器,便离开了景德镇,陶余的眼泪没有能挽留住她。几年后,锦衣卫石珂离奇死亡,死于京城的一家妓馆,是醉后被人用一片碎瓷切断了吼。

      陶余又烧了十几年铜红釉,和宣德帝一同死去,他死以后,没有人能烧出更好的红釉,于是重阳和陶家人研究了几十年的铜红釉失传,直到康熙年间,才又由江西巡抚兼御器厂总管郎廷玉和继任年希尧重新研制成功。

      重阳节的黄昏,荒废的窑址上,有一个青衣老妇在设祭。雨后的天空有一种晴光,老妇眯着眼望去,她看见一片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变幻,莫测如舞。老妇的眼神已经不好,火焰幻化成三个仙袂飘飘的人形。两个并肩微笑,深情的凝望着。另一个弯了腰,天真的对她笑,一脸的阳光。一眨眼,人影消残,凝成一堆红色的瓷器,那是重阳烧出的最后一炉瓷__名字就叫霁红,也称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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