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医师三钱 ...
-
商陆此前也未来过天珑城,对城内道路极为不熟悉,所以从在豆腐花摊时,就开始问路,一路磕磕绊绊地到了目的地。
进了巷子第三家,门楣上有匾额,上面写着斗大一个‘医’字,大门虚掩,看来主人家是知道有客要来,故意如此。
上了石阶,商陆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楚南星先是闻到药草的苦香,而后就见到一位碧袍之人,坐躺在竹椅上。那人听见声响,欠起上半身,朝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就又躺了下去。
“三钱。”商陆低声向楚南星解释碧袍之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医师。”
楚南醒正要点头,就见三钱却突然从竹椅上,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动作又快又猛,他都听到竹椅摇晃着发出的吱呀哀怨声。
三钱怒目瞪着商陆,气愤道:“你昨夜干什么去了?老子在城门空等了一宿!”
商陆嘿嘿干笑了两声,“有事耽搁了,不好意思了。”
三钱气愤难消,“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说!老子跟望夫石一样,在城门望了你一宿!”
商陆走上前,将手里拎着的豆腐花递到三钱面前,“东街的豆腐花,给你赔罪了。”
三钱看了眼豆腐花,又看了眼笑的云淡风轻的商陆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商陆身后的楚南星身上,“你的病急吗?”
“啊?”三钱猝然提问,让楚南星一下没转过弯,愣一下,才明白三钱问的是什么意思,“不算很急。医师可是还有事要做?”
“好。”
三钱点点头,收回目光,指着左手的房屋对商陆道:“我要回去补个觉,你们若是累,就去房间里睡会,房间我都已经收拾好了。“说着又转身看向他身后的一间屋子,“不累,等太阳出来了,把屋里的草药端出来晒了。”
商陆左右看了一圈,“哎,你捡的那个小孩呢?”
三钱白了商陆一眼,扯过他手里的竹筒,“屋里睡着呢。你应该感到羞愧,让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等了你半宿。”
商陆敷衍着催促道:“好好好,我感到万分的羞愧,你赶紧补觉去吧。”
“你也别休息了,等下就去晒药材吧,这是给你这个言而无信之人的惩罚!”三钱咬牙切齿地对商陆说完,转脸看向楚南星时,却是一脸歉意。“不好意思,我实在头晕的很,失礼了。”
楚南星体贴道:“无妨,左右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医师先去休息吧。”
三钱微笑着冲楚南星点了一下头,回首看见商陆时,脸上的笑意立时收敛,随后面无表情地拎着两筒豆腐花回了屋。
“累吗?要不要回屋睡会?”商陆转过身,看着楚南星问道。
晨阳已爬上了屋顶,听着街市渐浓的喧闹声,嗅着盈满鼻腔的草药香。
楚南星扭动了几下脖子,“啊,是有些累了……我先在这里躺会吧。”
说着,他就躺在商陆身边的那张竹椅上。
商陆看着楚南星躺下后,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笑了一下,抬脚踩在竹椅下的横杠上,让竹椅摇晃了起来。
这下楚南星躺的更为舒心满意了,扯了外褂一角,盖在脸上,两手餍足地搭在肚腹上,长喟了一声。
眼见日头逐渐高升,商陆担心他真就在这酷晒下睡了过去,“回屋睡去吧,等下太阳大了,会烤熟的。”
楚南星闻声不动,好似一个耍赖的小孩一样,干脆将垂在地上的腿抬了起来,以盘坐的姿势蜷在竹椅上,仿佛在说,今天这个赖他耍定了。
商陆无奈摇头一笑,脚下不停地踩着竹椅下横杠,让竹椅不停地晃晃悠悠。他则静静地注视着楚南星,脸上的笑,渐渐如枝头初绽的花苞一样,愈来愈盛。
两个时辰后,换了一身薄衫的三钱从屋里出来了。见了在烈日下翻晒药材的商陆,佯做惊讶道:“哟!真是辛苦你了。”
商陆将最后一个竹筛里的药材翻过后,一边掸着衣裳,一边向三钱走去,“你要是觉得我辛苦,这看病钱要不就减一点。”
三钱站在阴凉的屋檐下,正用襻膊挽袖,“我三钱收取诊费向来是有原则的,贫穷者可以分文不收,而像你这样的人……”
他故意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商陆也走到阴凉处,就着莲缸里的水洗了手,不解问道:“我这样的人?我是那样的人?”
“像你这样财大气粗的人,就要把穷人那一份的钱,一块都交咯。”
“合着,我们这样的是冤大头啊。”商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三钱背后的门里望了一眼,“你那小徒弟呢?还没醒?”
“醒了,屋里默书呢,天气太热了,就不叫他出门了。”三钱说完,两手抖了一下,极其自然地对商陆道:“把药房里的碾槽搬出来。”
商陆也毫无怨言,折身就去了药房,等搬着碾槽出来时,三钱已在檐下安置了一张矮案,案桌上摆着称量药材的秤,一灰衣小童跪坐在案桌旁,整理着一张又一张的药方。
商陆走了过去,对那灰衣小童,轻声试探地唤了一声,“小颜?”
一张满是病态苍白的小脸仰了起来,蒙尘的眼珠怯怯地看着商陆。
商陆温柔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糖,递给面前这位如惊弓之鸟的小孩,温柔道:“别怕,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舒颜看着递过来的糖,迟疑了一会,缓慢地伸出如骨一样的手,将糖接了过去,然后低下头,很轻地说一句,“谢谢。”
商陆蹲在案桌前,伸手盖在舒颜头顶上,揉一了下。道:“不谢。”
舒颜捏着那颗糖,垂着头拘谨的坐着。
“小颜,朱伯伯的药方子找到了吗?”三钱的声音适时在屋内响起来。
闻声,舒颜如蒙大赦般,慌慌急急地从方才整理好的药方里抽出一张,“找,找到了。”
屋内的三钱又道:“小颜真棒,拿进来给师父吧。”
“好。”
舒颜扶着案桌站起,顺势将商陆给的那颗糖揣了起来。
过了一会,三钱从屋内端着一箩筐的药材走出来,“你什么时候买的糖?”
商陆正翻看桌上那叠药方,“半个时辰前吧,那卖糖的小贩,沿街敲着竹梆子。梆梆响出二里地,你没听见?”
三钱摇摇头,“我要是听见了,就能起来给我家小颜买糖吃了。”
商陆又摸出一块糖,丢到三钱面前,“小颜的情况怎么样?我瞧着怎么还是病怏怏的。”
三钱摇头长叹一声,“外伤好的差不多了,难的是他内里的伤,中毒太深,五脏六腑,经脉里都有毒。他还小,靠自己根本没办法应对毒发……”
他说着顿住了,而后改换了语气,坚定道:“我能救他,我会穷尽此生所学去救他,我一定能让他再无病痛,好好地长大。”
三钱说这番话并非狂傲,而是他有十足的自信。他出生大医世家,自能读书识字后,对医书中记载的药理,病症等,不仅朗朗上口,且能引思深入,举一反三。即便面对千百种药材,他也能一字不错的对号入座。
后来离家后,游走天下,更是收录,见识了,许多不曾被医书记载过的病症,知道了化繁取简,也同样有效。他不曾拜过师,但他诊治过的每一位病人,都是他的老师。
望着好友满脸的自傲,商陆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三钱剥了糖衣,将糖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哎,你再详细说说那位姑娘的病症,我之前看你信上的描述,感觉跟小颜体内的毒有些相同。”
商陆将清韵的情况,以及心中的猜测逐一述说了一遍……
三钱听后,沉吟了半晌,“鲛人脱鳞,不亚于人剥皮。我捡到小颜的时候,他的左胳膊上确有脱皮的现象……以血蕴养,又确像双子蛛……哎!猜来猜去,也没什么用,还得我亲眼看过了,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商陆当即道:“那我们今晚就出发去杏枝里?”
“急什么。”三钱从案桌上的药方里翻出一张,“准备好上面的药材,越多越好。这是我给小颜特调的,效果还不错。”
“我让小白他们去准备。”商陆揣好药方,末了又问了一句,“还需要什么吗?”
三钱闻言,立即停了碾药的动作,“哎,还真有。”
商陆不过是下意识地随口一问,听见三钱这话,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三钱脸上就写着‘就等你这句话’的表情,深觉自己不知不觉入了套。
“是不是从收到我的信后,你就等着呢?”
三钱笑道:“哎呀,顺便。这东西小颜要用,那位姑娘也用的上,本来我是打算在自己去的,正好你们来了,这趟诊金我只收一半。”
商陆立即警惕,“你这话,不会是要让我们去闯什么龙潭虎穴吧?”
三钱两指在桌上使劲磕了两下,“我能坑了你?不过是这东西不好找,我若是进山了,要是小颜毒发了,那我真是哭的都不来及了。”
商陆半信半疑地审视了三钱一圈,“你要找什么东西?”
“白芨草。”
白芨草虽算不是多名贵的药材,但对世间百毒都一定的抑制之效,如中毒者不过半月便会毒发身亡,有了此草药,便可将毒发时间延长十天,若得大医师调配,十天又可延至半月,甚至一月。
此草枝叶肥硕,花穗娇小似米粒,成熟的白芨草,根叶纯白像是裹着一层白霜,花穗橙红,顶端一点金色,又称它为丹金草。
三钱便是想借用这延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将毒素从中毒者体内稀释逼出。
三钱从屋内拿出一张图谱,“天珑城外的丹穴山里就有一片白芨草,现下已经成熟了,你们明日趁早出门,沾着晨露,连着根茎一块挖来。”
“好。”
商陆将那张图谱折了几折揣进怀里,然后站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三钱连忙叫住他,“哎,你干什么去?”
商陆,“午时都过了,你不饿吗?”
三钱把碾槽磨好的药材扫出来,故意拈酸道:“你是问我饿呢?还是担心屋里那位饿了呢?”
商陆皱了眉,“他叫楚南星。”
三钱,“好好好,我能不知道?楚南星这名字,在我耳里,可是如雷贯耳啊。”
商陆似不满地“啧”了一声,心虚地朝楚南星屋子瞥了一眼,随后对三钱威胁道:“你嘴巴可得严实一点啊,不然……”
三钱立即讨饶,“收收你的刀,你放心,这份头功我可不抢你的。”
商陆凝视三钱片刻,而后泄了气般,“时机到了,我会同他说的。”
时机一词,本就带有虚幻缥缈之感,谁也拿捏不准,时机什么时候到来,或许是这一刻,也可能是下一刻,但只要你时刻准备着,便能随时抓住突然到来的时机。
商陆出门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回了,进了门,便径直地往厨房去了,出来时,两手空空,方才拎在手里的吃食,不见了踪影。
三钱见商陆回来了,正收拾着准备吃饭,结果就见商陆去了趟厨房,手里的东西就不见了,“怎么?你是在厨房里养了小鬼?”
商陆,“正经点。有事问你,问完咱们就吃饭。”
三钱无奈道:“那你赶紧问吧,我可不保证,你问的我都知道啊。”
商陆撩袍坐在三钱身边,拍了一下他肩膀,像是提前给个预示,让三钱心里有点底,然后才缓缓开口道:“这城里的徐家医馆,怎么大白天也不开门?明明我今早还看见医馆里有人影。”
三钱没什么隐瞒,坦言道:“这医馆就是个空壳子,白天黑夜都不开门的。里面的人影嘛,是我二叔。”
“你二叔?”商陆惊讶道:“他怎么会在天珑城?”
三钱耸了耸肩,不甚在意,“我来天珑城前,他就在了。就这处屋子还是他找的。”
三钱的二叔是个漂泊之人,中州常有他行医救人的言语,却极少有人见过这位徐家二爷。三钱说他二叔就像柳絮,风往那边吹,柳絮便乘风飘向远方,空中只见柳絮飞过,却无人有幸见到柳絮落地之时。
商陆忽然想起之前跟楚南星提到的那桩徐家医患之事,一个念头从心头浮了上来,“你二叔不会是来跟风家讨回天珑城的吧?”
三钱回以一个疑惑的表情给商陆,尔后解释道:“天珑城之所以让给风家,是因为错确在徐家。”
商陆立即往前凑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三年前的事情,果真另有隐情?”
“流传在外的说辞,一半一半假。那病人所患之病,的确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却并非他不遵从医嘱,从而加速他的死亡。经查,先前为他治病的医师留有医嘱,若细细养着,至少还有两三月的活头,可转到徐家医师这边,不过短短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三钱推着碾槽,慢悠悠地说道。
“这事不巧正好被我遇见了,看着那妻儿老小哭的实在凄惨,就动手查了一下。那病人真正的死因,乃是因为徐家的医师为了多赚些银钱,改了药方,增加几味补药。从表象看,这幅新药方没问题,可那病人久病,体内虚空,不宜进补。即便是要补,也得循序渐进,几碗大补汤药喝下去,正常人都可能出现不适,更何况一位久病之人。”
知道真相的商陆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如这样的事,在中州常有发生,看似是行正义之事,实则不过是借着正义的幌子,实行作恶之事。徐家这桩事,只是恰好被三钱撞上了,所以才得以广为人知,而还有很多事,就这样在一双双手的交握下,如水汽蒸发无痕。
商陆又问,“所以这件事是你让那家人去闹的?”
三钱嘴角扬起一抹邪笑,“我身上淌着徐家血脉,那自该履行徐家职责,为家族的荣光,剔除害虫。”
他此刻的神色阴冷了下来,仿佛乌云遮蔽了太阳,此时的他不像仁心仁术的医师,浑身缭绕着黑气,反倒像是地底的幽魂。
只听他阴测测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不想承认,但徐家这层身份,有时候也的确好用。他名利皆有,我不过是找点事,让他过得没那么舒心罢了!”
商陆似对三钱这倏忽改变的心境习以为常,“当年这个事闹的挺大的,你二叔突然现身天珑城……还是小心一点,虽然他待你不错,但毕竟也是徐家人。”
看着商陆脸上担心的神情,三钱没心没肺蓦然笑开了,“怕什么,我如今投身于你。若是真有意外,难不成你还能坐视不理?”
这般全身信任的言语,让商陆的担心瞬间化开了,“倒是显得我多虑了。好了,叫小颜洗手吃饭,我去叫南星。”
商陆确信三钱不会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因为三钱说过,他娘希望他做一位让天下人信服的医师,而医师的职责救死扶伤,所以医师不会杀人。不过是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而这发泄之源,又如何不能是他不痛快的始作俑者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