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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父母之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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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正午,村子渐渐活了过来。楚南星坐在屋内都听到外面时而传来的人声,想来是村子里的人都回来了,他们也要打整一下往山上去了。
楚南星蹬了蹬脚下的鹿皮靴,脑中不由想到,原来月朗的鞋子他也是能穿上的。这几双皮靴是织锦为月朗缝制的。山中积雪深厚,担心他湿了鞋染上不必要的风寒,这才拿出来让试一试,没曾想却是意外的合脚,于是四双皮靴,有两双归了他。
月朗老大不乐意,织锦连忙又拿出两件紫色披风哄他,说这是特意给他制的。
月朗收了披风,看了一眼楚南星脚上的靴子,“不成不成,锦姨还得赔我两双靴子。”
织锦正拿着一件灰色白边的斗篷往楚南星身上试,闻言笑骂道:“你这浑小子,还成我欠着你的了。等着吧,冬衣你是赶不上了,就给你做几身春衣吧。”
月朗抖了抖手上的斗篷,旋风一样给自己裹上,再看了一眼细心给楚南星整理的织锦,“那明年的春衣我要紫色、青色、黄色。”
织锦为楚南星系好带子,转过身看着月朗,“青色?你不是不穿的吗?”
月朗一点也不掖藏,大大方方道:“啊,青色是我要送人的,麻烦锦姨做的漂亮些。”
织锦上下打量了月朗一圈,最后好似想明白了一般,冲月朗点了几下头,“那明年春天我能见见那个人吗?”
月朗这下犹豫了起来,盯着鞋面看了好一会,才底气不足低道:“我尽量吧。”
“不急,春天年年都有。”织锦说着话,又转过身扽了扽了楚南星斗篷的两襟,力求再平整一些,随后她望着楚南星眼睛道:“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能见着的。”
楚南星敛气抬头,眼睛不敢四下乱动,听着织锦这话,眼睫快速眨了眨,他觉得织锦这话不仅是在对月朗说,更像是在对他说。
可他不知该如何才能接住这句话,才能更为的妥帖,不至于生硬,又能让织锦明晓他的诚谢。千言万语在脑中转了几转,最后汇聚成嘴边一句,“锦姨做的衣裳真漂亮。”
话语虽简单,可织锦却恍若听见了世间最美的赞誉,灿烂的笑比映照在晶石上的阳光,还要更为绚烂夺目。
最后,织锦欢天喜地在来年的春衣里,添上了楚南星的一年四季。
村子尾有一丛稀疏竹林,穿过竹林便有一条阔道,道路两旁是农田,靠上那一块田中有水,中间立着一根长竹竿,商陆说这是赶鸭子用的。靠下那块田无水,田角堆着稻草垛,一旁有一座简陋的棚子。商陆说那是羊棚,里面有十几只半大的小羊,山上还有一座更大的棚子,养着牛羊这些家畜。
楚南星跟月朗站在路边望着羊棚。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小羊从羊棚里跑出来,撒欢似的在田里乱跑。四下张望了一下,没见到附近有人,“这羊棚没人管吗?羊都跑出来了。”
月朗用肘捣了捣楚南星,“哎,晚上吃烤羊肉不?”
楚南星盯着那群宛若天上落下的白云的羊群,蓦然想起初家送来的那几只羊,就不如眼前这羊群的白。那几只羊浑身染着不知名的污脏,生生将那一身纯白的毛,熏染的发黄,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而这片田里的羊群,望着那一团团白,即便隔得远,楚南星没由来的认为,这群羊是不同的,它们身上没有难闻的味道。
“锦姨不是说晚上要炖栗子鸡?”楚南星眼睛不离羊群回道。
月朗只是询问,而非一定要楚南星同意,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商陆走去,“放心放心,吃得完吃得完。哥。”
商陆面带不解看着月朗摊在面前的那只手,“干什么?”
月朗理直气壮地道:“给钱买羊肉吃。”
商陆在身上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最后朝月朗摊开两只空荡荡的手,“没钱。进山又不是逛庙会,我身上真没带钱。这样吧。”他说着从腰带上硬抠下一块玉片,“你拿这个去换。”
月朗看了看递到眼前的玉片,又垂下头去看商陆腰带上缺了一片花瓣的菊花,眉头微微拢了起来,很快又舒展开来,拿过玉片,语调轻快道:“谢了哥。”说完就蹦下田里。
看着羊群被突然冲入的月朗吓得四散分逃,一直盯着羊群的楚南星眉头一皱,看着那个向着羊棚扑棱的背影,脸上挂上了嫌弃的表情。眼睛不经意一瞥,正好撞上商陆腰带上残缺的玉菊,再看见那已站在羊棚前的背影时,嫌弃的中多了些许的不满。
商陆走到楚南星身边,见他一副苦大仇深地望着羊棚,又想起之前在天珑城,楚南星非要喝那一口的羊汤,想来于羊肉,楚南星是喜欢的,所以不解他眼前苦拉着一张脸是为了什么。
“怎么了?”商陆温声问道。
楚南星的眼睛再次转了回来,却不是去看商陆的脸,仍是看腰带上的残菊,愈看愈闷结。伸手探入袖里,摸出一小布袋,一言不发地塞进商陆手里。
“嗯 ?”商陆看着赛到手里的布袋疑惑了一声,掂了一下发现袋子里是银钱,于是更加不解楚南星的意了,“给我钱作甚?”
楚南星,“给你拿去买羊。”
商陆闻言一愣,顺着楚南星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腰带。他今日腰带上半卧着一丛菊。花瓣是用一颗颗瓜子大小的玉片,花茎则用金线密匝绣成。花共三朵,挨挤在一块儿。即使缺上一两片,也不会显得突兀,他对这些外物是没多大计较的。
方才月朗向他讨钱,无意间碰到了。锦姨给他做的东西,从来都是用最好的,这玉片虽小,想来换一两头羊,也是够用的,索性就抠了一片下来给月朗买羊。
看着楚南星那拧着的眉,还有无意识耷拉下去的嘴角,商陆不由笑开了,有人再替他计较。
果然楚南星上前一步拉近与商陆的距离,眼睛依旧看着那丛玉菊,“锦姨还能把这花补上吗?”
商陆将楚南星给的钱袋装进袖袋,“能是能,只怕到时锦姨又要责怪我了。”
楚南星忽然弯下身,凑近去看那一丛玉菊,思索道:“嗯……等回去了,我替你找绣娘把这花补上。”
楚南星已经下意识的觉得商陆会跟他一起回福满楼,也可以说他似乎不曾想过,商陆不会回去的这个可能,纵使他只是福满楼的客人。
楚南星看着看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玉菊,手伸到一半,猛然想起这花是开在什么地方,又慌忙把手缩回来,尴尬地直起身,不自在清咳两声,“走,走吧,不等月朗了 ,我们先上山。”
商陆看着楚南星可以称的上是慌张神色,福灵心至的就懂了,于是客气般道:“那就多谢楚老板为我破费了。”
暗语一般的对话,楚南星却是听懂了,商陆这是答应跟回福满楼了,登时就觉得浑身轻飘了起来,恨不得蹦上几下,可惜造成这一系列的源头就跟在他身后,他不得压抑住自己,别在人跟前失了态。
楚南星绷紧一张脸,平静道:“好,回去了我第一时间就去找绣娘。”
两人信步往山上走,要进山的那一刻,楚南星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月朗仍在羊棚前,不知在与羊棚里的人交谈什么,两只胆大的小羊将他的腿当成木桩顶蹭,他都佁然不动,实在被闹得烦了,便抬了脚赶猫似的,轻轻地推开。
商陆见了道:“他等下会赶上来的。”
楚南星这才扭头跟着商陆进山,沿着曲折的山道走不多时,又见到一座棚子。这座棚子可比田里的羊棚大得多了,房柱选用都是粗壮的松木,房顶上的茅草铺的整齐又密实,角落里还有清扫后堆起来的雪堆。
许是天冷,棚里的动物都十分懒怠,大部分都卧在属于自己的棚圈中。
楚南星看见他们的那几匹马与一头黑牛栓在一个棚圈,正懒洋洋的吃着槽厩里的草料。
“我去喂喂马。”路过草垛时,楚南星忽然心血来潮地扯了两把干草,一边说着一边往棚里走。
商陆也不拦他,任由他去,“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月朗。”
楚南星把抱来的草料一股脑全丢到自己的那匹马面前的槽厩里,左右两边的马见没有自己的份儿,立马凑头过来夺食。
楚南星这才连忙公平起来,就连那头黑牛都分到了一杯羹。
“那羊棚的主人跟他是旧识……”
天空忽然扑棱棱掠过大群飞鸟,楚南星仰头看着这群飞鸟向着林深山高处去,嘴里的话当即转了弯,“从哪里飞来这么多的鸟?”
商陆也仰头望了一眼,见那鸟群朝着黑牛岭方向去,解释道:“是井犴回来了。”
“这么多的鸟……”此刻楚南星心里的悠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山里的情况很不好吗?”
山里的情况商陆此前已经跟他们简要的说过了,但眼下看到这群似乎一片黑云的鸟群,他心中不由担心,山里的境况远不是商陆说的那般简单。
商陆冲楚南星安抚性一笑,“云霁山地阔林密,毛陀峰虽然发现了许多尸体,但初家二子仍旧无下落,或许他们不在毛陀峰,但也无法肯定他们不在云霁山。”
楚南星拍拍手,从棚里走出来,“商哥你是怎么知道那羊皮卷上的方位的呢?”
商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雪里飞找到的,他常年呆在村子里,也常往山上去,所以对云霁山比较熟悉。云霁山虽高,能看清村子的地方并不多,而那羊皮卷上写了盘州,这不仅只是指明了方向,还可能因为,那人所站的方位,是能看见村前那条前往月江城的大道。”
听完,楚南星甚感震惊,“就那几条破线条,就能看出这么多!”
商陆,“若非雪里飞对此地甚熟,我们也看不透那些线条,所表何意。想来当时境况分外危机,所以留下这羊皮卷的人,将所看到的简而精要的画了下来,”
楚南星思索了一下,“若如你所说,当时已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那么又是谁将羊皮卷送回初家的,而且那上面没有血腥的气息,整张皮卷完好的像是刻意为之?”
商陆沉吟片刻,“我们来做个猜想。”
“昂?”楚南星停下脚,侧头看着商陆,“猜想?”
“你觉得这张羊皮卷当真是初家二子留的吗?”商陆反问道。
楚南星犹疑道:“这很难说。假若不是,那初舍行花这么大力气干什么,还不远万里求到我父亲面前。假若是,那么这张羊皮卷上,除了那几根线条和几个潦草的字迹以外,并无任何一个凭证,可以证明系出自初家二子之手。还是那羊皮卷上暗藏玄机?”
商陆沉默了一瞬,“似乎……也没有。”
楚南星捏着下颌尖揉捏拉扯,想了一会道:“抛开羊皮卷,初家二子的失踪不是假的,因为初桐。而且父亲信上说,这初舍行甚至不惜搬出昔年的恩情,也要让他出手相助。反正我是不相信我父亲会为了一个莫名奇妙的箱子,就答应初舍行这趟浑水,一看就知道这初老头心不诚。”
说着他两手插着腰,拧着眉峰,表情有些气愤,“我怎么觉得,这老头在算计我家呢?”
商陆询问地回望着他。
楚南星陷入自己的沉思中,自顾地摇了摇头,双手抱臂,手指在臂膀上敲敲打打,过了好一会,才见他眉眼稍缓,一边扭身继续往山里走,一边将心中的猜想,徐徐说给商陆听。
“我们绕过这张羊皮卷,从眼下我们所知晓的消息中看。初家二子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初家虽现在看起来一派祥和,但往远处看,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又有多少精力维系这份平和,初桐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独当一面。我觉得这才是初舍行眼下最为担心的事情,他不可能任由初家在他百年后衰落下去,而无动于衷。”
商陆想了想,然后似赞同楚南星这番言论点了点头,“目前来看,你这一说法,的确说得通。”
“而且……”楚南星继续说道:“我家可是欠着初家天大的一个恩情,如果这一趟回去,初舍行信守诺言,真将那箱子给了我,这恩怕是下辈子都还不上。我们两家虽不熟络,可中间横这一道恩,假使日后初家真出了事情,我父亲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那你呢?”商陆冷不丁地发问。
楚南星转过头看向商陆,满脸不解地问:“我?这与我有何干?”
“你为白家少公子,将来你接掌白家后,又该如何看待这份恩情呢?”商陆看着楚南星面上的不解,似云聚拢成一片,脸上忽然扯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恩情这个东西,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等你父亲退位后,想必那时的初家也已换了掌权者,这份恩说到底,只受利过你的父亲,而你们也不过是听着父亲的话,才记得这份恩,倘若初家的劫难发生在此时,你还会遵从这份恩吗?”
楚南星歪了歪头,对商陆说这番话感到奇怪,“既受于恩,便记得恩,而非计较此恩落在谁身上。我即为少公子,日后从父亲手中接过的,不止有白家,还有白家的曾经……”
他说着顿了一下,心中又默默咂摸了一番,商陆方才说的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将头扭正回去。
商陆只见到他抿紧的唇,就能想到他的整张脸上的表情,必定是紧锁眉头一副苦思的样子,“小老板非良薄之人,陪初桐远赴千里寻兄,而又得知其兄吉凶难料,又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呢。”
楚南星又转头过去看商陆,脸上的表情一言难语,“合着……这老头算计我呢?”
商陆看着楚南星震惊的张开的嘴,呆愣愣的样子很是可爱,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以往的温和,道:“你父亲未尝没有这个计较。白家遗世独立,所能依仗的仅有自己,所以你父亲不得不开始计谋,为将来的你寻一个利益相同的盟友,以待你将来之时,不至于落到孤立无援之地。”
楚南星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听到商陆这番话,登时感到雨停雾散,“怪不得我父亲轻易就答应了初舍行,还准许阿意她们也跟来……”说完他又摇了摇头,感慨道:“父亲的思虑,远不是我能及的。”
商陆收回停留在楚南星身上的眼睛,目光看向脚下路,低声细喃:“有母在,衣暖。有父在,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