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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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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寒风渐猛,似欲摇落云中的雪。商陆出了门,淋沐在风中,点漆的眸子一点点转为苍黄,异于往常的瞳孔,能很好看清处于黑暗下的世界。
风势猛勇,扫卷起地上薄薄的落雪,无形的风忽然有了实体,好似一绺绺纯白流苏,在低低的空中打着旋儿,不住地翻腾卷扑着……
商陆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直到那纯白的风莽撞地撞开他拢紧的披风,寒意直面袭来,他这才压紧披风,抬脚往织锦的屋子去。
北风挟加夜气,在地面凝结出一层看不见的薄冰,一脚踩上去,沉闷的脚步声变成碎裂声。咔嚓,咔嚓,昏暗的屋子再次将灯亮了起来。
商陆将将走进院内,就嗅到浓郁的肉香气,快走几步,推开屋门,就见本该放着八仙桌的地上放着一张形似灶上铁锅的火盆,火上架烤着整只羔羊,在烈火的炙烤下,正滴淌着羊油……围着火盆坐着三位身穿皮袍人,两男一女。
那个女人坐着离火盆稍远,正埋头梳理自己那一头逶地的长发,膝头铺着一张狐狸毯,上面放着两根崖柏木做就的木簪,以及一串红石跟兽牙串成的项链。
两个男人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左侧那位蓬乱着一头白发,肩上搭着半张熊皮,两手拢进缀着毛边的袖子里,脑袋深深低下去,好似已经睡着了。
右侧那位同样是一头白发,却有稍稍打理了一番,至少看起来不像左侧那人仿佛是一堆乱草。并且他还将颌下的白须全拢在一起辫成一绺辫子。
此人虽年老,但通身的气势看上去,依旧像是一把血迹未干的刀,即便刀刃已是豁牙裂齿,却无人敢轻视,因为那些残斑的痕迹,正是昔日荣光的象征。
他此刻正拿着小刀剔下一片又一片的羊肉。
听见商陆进门后,匆匆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将新剔下来的羊肉递了过来,“小月睡下了?”
“睡下了,”商陆接了那碟羊肉后坐下,“他今天怎么回事?窖里存的橘子怕是都要被他吃尽了,”
“他点子背,”
那似睡着的老人闻言慢慢直起身。此人面相却较为骇人,满脸纵横着疤痕,一只眼空洞洞的,不知曾经遭受了怎么样的重创,仅剩的那只眼眯成一条线,不知是不是也瞎了。他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这才发现他只有一只手掌了……且那唯一的手,只有三根手指。
“正给羊掏肚子呢,他就赶上了……”
“可给我们吓一跳,这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那女人搭话道:“不过也是长大了,不跟小时候那样吐得天翻地覆,就只脸白了白,最后还帮钟老儿抬羊回来呢,”
钟老儿便是那剔羊肉那位老人的名儿。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一贯不唤大名,也没几个知道他们曾经的名字,大抵是他们有意的在遗忘过去。
那长发女人叫乌麦,是个奇怪的名字。那个瞎眼的人叫明珠,因为曾经他的眼睛很漂亮。在过去的旧居里流传着月光坠入水底会化成一颗又一颗洁白的珠子,那是世间最明亮,最美丽的珠子。
“好些年不见,确是长大了,”钟老儿似有感概地说道,顺手又剔下一片羊肉,赶在明珠低头前塞进他嘴里,“看到他时,我差点把羊肠都扯断了,真就给我吓一跳,”
商陆笑了一下,正要开口接话,余光就见织锦从内院走了出来,一见到他回来了,急急开口问:“小月怎么样?睡了么?”
商陆起身温柔地牵过织锦的手,温声安抚道:“没什么问题,已经睡了。我把他留在我哪儿睡,南星会看好他的,锦姨您别担心了,”
听完,织锦仍有些忧心忡忡,“就是想起以前,我就有些后怕,”
因为一些过往,这屋中的每一个人,都对月朗抱有歉疚,时至今日,一旦提及,无一都在后怕。商陆不禁也在想,倘若当初他们没能及时赶回来,月朗是不是就要永远留在他挚爱的纯白之地了?
——月朗差点死去,就在他眼前。
如今一回想起来,仍旧是浑身发颤,彼时的无力经久不衰,蔓延至今日。
“咳……”明珠歪斜着低下头,似不愿意众人在回想当日,重重地咳了一声,将话锋扭转到毛陀峰上,“峰上的尸体都清理完了?那丫头的哥哥还是没找到?”
“清理干净了。还是没找到,五福他们今夜去河谷那边看一下……我们在通往河谷的路上发现了些线索……”商陆说着将楚南星找到的那把小刀的原委详细说来。
“嗯……”钟老儿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落大雪了,若今夜还是无获,此事就此罢。他初家是什么人,值当我们为他拼上命?等雪一停,就把那姑娘送回去,关于峰上的尸体,就此不提了。我族诸事方休,切不可再引火上身,”
乌麦用两根木簪挽好长发,走到火盆前坐下。火光将她那张宛若被晒干的果子一样的脸庞显露了出来,但她的眼睛却是极亮,干净的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她抬手抚了抚灰白的头发,阴恻恻道:“我们还得感谢这初舍行。若没有他这一遭,我们那能知道这么美的地方,竟成了坟场呢,”
她的话一落下,商陆面色登时就沉了下去。他为族中之首,平素的奔波为的就是让族人过上安定的日子,如今眼瞅着旧时遗留下的苦难就此完结,冷不丁又冒出这一茬来,这不得不他让又开始谴责起自己。
是否担得起这大任,是否能让族人视他为双亲那般稳靠,是否能做到双亲的千分之一…………这么多年,诸多的自我拷问,再次回荡在脑海。
他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懈怠了,所以才导致有今日这件事……
织锦将手覆在商陆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十分温柔地道:“殿下已经为我们做的够好了。云霁山地处僻远,加之又靠近雪原,平日里往来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这个地方,实在不失为一个极佳的藏匿之地。我们终日待在这里,尚没能发现,又遑论四处奔走的你呢,”
乌麦自觉方才失言,也急忙道:“殿下别自责,是我话说的不对。你也别担心,我族已今非昔比,那些仙门虽仍旧看不起我们,但终究还是得让我们三分薄面。这件事怪谁都不能怪到殿下身上去,”
钟老儿没说话,只是另剔碟羊肉,示意乌麦递过去换下那碟已微冷的羊肉。
明珠却一改之前的萎靡,蹭地一下坐直了身体,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睁开了,用食指点了点眼角,气势汹汹道:“哼!殿下莫怕,我还有一只眼睛,一只手!咱们再也不会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
听完钟老儿第一个点头,似在肯定明珠的话,然后赶在他开口说下一句话时,又塞了一片羊肉给他。
明珠到嘴边的话一下就咽了回去,等他吃完那片羊肉,早已忘记刚才想说的话,于是又变得浑浑懒懒的模样。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曾是屋中这几人中最有活力的的人,像是一团永不会熄灭的火,但现在这些都已时过境迁,毕竟他真的已不在年轻,那些过多的活力也用来缝合一次又一次的伤口,而仅剩下的只能维持他的生命不会熄灭。
“此事不能放任不管,”商陆蜷指抵在温热的碟子底,盯着火盆簇簇燃烧的木柴,“早在很久以前,云霁山就为我族部分族人的居住地,这一点,中州绝大部分人也是知晓的,而无论那在山中藏尸者,或是不曾知晓,或是无心,但都有危及到我族的可能。并且还牵扯上初家……那初家二子为何来,又为何消失,留下的线索又为何恰恰好为藏尸地……我隐隐觉得初舍行的目的,或许并不是真要寻到这二子,而是另有其他……”
钟老儿又剔一碟羊肉给乌麦,“仙门之间的血缘本就淡薄,以血亲而饵的列子,不是没发生过。初舍行虽然看上去碌碌庸庸,好歹也是一门之首,当年他为了登上这个位置,背地里也是做过几件违背良心的事儿,”
商陆抓了一片羊肉喂进嘴里,“据说当初这初家掌门之位,不是传给初舍行的,而是要传给一个并非有亲缘的外人?”
钟老儿欠身给火上的烤羊翻了个身,“是有这么回事。初舍行的父亲是个火一样的脾性,做事刚果。而初舍行却偏是个温吞的脾性,做事优柔,自是得不到他爹的青眼。大约是他八九岁的时候吧,老掌门从外领回一个孩子养在跟前儿,俨然拿那孩子当亲子对待。这个孩子吧,还真是奇了,说话做事都跟老掌门一模一样……”
他说着摇了摇头,弯身从地上拿起两根木柴添进火盆里,回想了一下继续道:“随着那孩子的年岁渐长,于是就有了老掌门欲传其位的流言……这样的流言大概传了两三年吧,老掌门突然死了,等众人回过神来,已是初舍行当家了,”
商陆听后含糊地问道:“老掌门……初舍行?”
子弑父,乃大忌。莫说做,便是说都敢不说。
“这不好说,”钟老儿反手从背后摸出一把铁钳,在火炭里刨出两个坑,然后俯下身,将堆在脚边的几个番薯丢进坑里埋上,“把人逼得急了,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
商陆又问,“那个从外领回来的孩子呢?”
“还在初家,好些年前,我还见过他呢。看得出初舍行与他交情不浅……”乌麦把吃空的碟子放在一旁的矮凳上,将膝盖上的狐狸毯子翻了一面,“并且当年还有传言说,老掌门是这个孩子杀的,”
“啊?”
商陆听了这话大为震撼。乌麦三人的年岁与初舍行不相上下,所以他们嘴里说出的事,大抵是有七成真。
乌麦低头浅笑了一下,又将狐狸毯子翻了回去,“初舍行是一条不会叫的狗。但凡张口了,就要去阎罗殿点卯咯~”
她的语调甚至说的上是轻快,好像生死之事,在她眼中就似蜂蝶戏花一般,是一桩赏心悦目的趣事。
商陆愣住了,略显震惊地侧头去看乌麦。
乌麦笑吟吟地从商陆手中的碟子捻了一片羊肉喂给他,“这件事情先搁一边。阿嬤问你哦,你跟那个小朋友如何了?”
话一落,就引得其他三人纷纷朝商陆看来。
明珠兴奋道:“对哦,我们叫你过来,就是要问这事儿,险些忘了,”
商陆的目光在屋中的几人身上各扫了一眼,望着几人如出一辙的期待,整个人好似正缓缓冻结的河面,往日潺潺不绝的水流,顷刻间,便凝结不动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从嘴里嗫嚅出一句,“还成……”
“什么叫还成啊……”闻言,几人失望地撤回灼灼的目光。钟老儿用铁钳拨了拨火炭,沉吟道:“要不……直接提亲?”
乌麦、明珠皆赞同地点头。织锦看了一眼商陆,笑道:“钟叔,您这话说的,就似要去强抢一样。我们这头倒是愿意了,问过人家愿不愿吗。假若到时白家不同意,再请您出马,亲自走一趟龙泉,为我们殿下提亲。眼下就不急嘛,”
商陆在一旁附合地连连点头,“钟爷,不急的……”
闻言,钟老儿却是两眼一竖,哐当一声把手里的铁钳扔了,痛心疾首道:“不急?殿下你已二十有五,换做别人,孩子都满三岁了!还不急啊!那怕你俩今后无子嗣,那最起码……起码,你至少有个媳妇啊……”
商陆呐呐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