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音》听鹿

5、第四章

　　“你就这么相信我能考上？”

　　过了好久，春灵才开口问道。

　　贺逢两指间的黑笔被他放在桌上，他就这么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双手环抱着的模样有些狂傲：“我看人眼光很准的，人送外号——贺大仙。”

　　“......”

　　贺大仙满心欢喜等待她的惊讶，可两秒后，春灵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做题。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春灵，让人尴尬你绝对是第一名。”

　　她头也不抬地嗯了声：“谢谢。”
　　“......”

　　“还有没有其他题目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春灵顿了顿，随后拿出一本作业。

　　贺逢挑眉：“我还以为你会死要面子说没有。”

　　春灵头也不抬，将作业放到他面前：“不用白不用。”
　　“......”

　　有现成的老师，干嘛不用。

　　贺逢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了，他点头，“行，就当是我住这里的房费了。”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春灵抬起眼道：“那不够。”

　　“？”他好笑地看着她：“那你说，还要什么？”

　　他现在拿不出一分钱来，而且贺章林那老头，应该是付过钱的。

　　说起钱，他突然道：“刚才不是我说的话，你就打算忍过去？”

　　春灵知道他说的是白菜的事，她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能有什么办法呢。”

　　村子里其他住户都是每天带着菜去镇上卖，可是镇距离村子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阿婆身体不好，而春起.....

　　贺逢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春起确实不适合一个人出去，说不定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更何况他出去了，阿婆就要一个人在家。

　　所以只能卖给学校。
　　这也是他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贺逢哦了声，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极其自来熟道：“饿了，你那蛋给我吃呗，就当今天的谢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春灵看到了李喜楠送她的那颗鸡蛋。

　　她顿了顿：“你吃水果吧。”

　　贺逢也无所谓，他吃着水果，只见她慢吞吞地剥着鸡蛋吃了起来。

　　等吃完，又继续教题。

　　许是因为这个，春灵对他的态度好了些，但也仅仅只有一丝。

　　晚上吃完饭，春灵让他洗碗。

　　贺逢这少爷哪里洗过碗，他撸起袖子，茫然地看着她：“我第一步干什么？”

　　春灵无语翻了个白眼，“放水，加洗洁精。”
　　“噢。”

　　春灵生怕他将碗打碎了，就一直在旁边盯着他。

　　等洗完已经是半小时以后的事，贺逢呼出一口气，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居然洗碗了。”

　　“这碗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经由我手。”
　　“......”

　　春灵白了他一眼：“哥哥洗得都比你好。”

　　贺逢大咧咧地跟在她身后：“那是因为本少爷就不是洗碗的料。”

　　“那我哥哥就是了？”
　　“我可没这么说。”
　　“.....”

　　张春蛮笑盈盈地看着两人吵闹，只见春灵上楼，过了一会儿又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贺逢正在逗小花，那张纸就塞进了他手里。

　　“这什么？家规——？”

　　春灵点头，示意他继续念。

　　贺逢挑眉，嗓音清朗地念着：“第一，晚上八点后不许大声喧哗。”

　　“第二，家务活轮流都要做。”

　　“第三，吃饭不能将腿伸直。”
　　“.....”

　　贺逢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视线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这是针对我制定的家规啊？”

　　也是这时，春起有些好奇地问：“灵灵，家规是什么？”

　　张春蛮笑而不语，春灵一本正经道：“家规就是，贺逢需要遵守的。”
　　“.....”

　　他有些不服：“凭什么只有我要遵守？”

　　“因为这是我家。”
　　“.......”

　　贺逢不情不愿地在上面摁了手印，春灵满意地收来了起来，她卷起袖子，“好了，该做下一件大事了。”

　　春起和她对视了一眼，也卷起袖子，贺逢还臭着一张脸，只见小花突然跑了。

　　“贺逢！把小花抓过来。”

　　贺逢慢悠悠地看向她：“这好像不在家规里吧？”
　　“......”

　　春灵专横道：“那我再加一条。”

　　贺逢似是气笑了：“还能这样？”

　　“我家我做主。”
　　“行行行。”

　　他一个大少爷，居然要沦落到.....抓狗？

　　偏偏小花还格外灵活，它似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死活不肯回来。

　　他和春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狗带回来，春灵已经弄好了水管。

　　这是贺逢第一次参与洗狗，他本没觉得什么，洗个澡嘛。

　　可当他被小花踹了一脚时，贺逢整个人都懵了。

　　随之而来的，是蹭蹭蹭往上蹿的火气。

　　他撸起袖子，恶狠狠地咬着牙：“小花！你居然踹我！！”

　　小花黑亮的眸子瞅了他一眼，继续挣扎，直到春灵拍了下它的脑袋，它才蔫了吧唧地趴下来。

　　贺逢气不过，但见着这兄妹俩也浑身湿透了，他心情也好了不少。

　　春灵白了他一眼：“幼稚。”

　　“切，你不幼稚？”

　　春起也嘿嘿一笑，学着他们的话：“幼稚！”
　　“.....”

　　小花显然不会这么乖，它突然抖了抖身体，浑身的水直接抖到了他们脸上，所有人看上去都格外狼狈。

　　“小花！！”
　　“小花！！”

　　“嘿嘿！玩水！”

　　给小花洗完澡，春灵上去洗澡。

　　吃完晚饭后，春起和阿婆在院子里看星星。

　　春灵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冰棍，正巧贺逢洗完澡下来了，她又拿出一根问他：“要么？”

　　贺逢接了过来，他有些好奇：“这什么牌子的冰棍儿？”

　　春灵随手合上冰箱：“自己做的。”

　　“嗯？”

　　贺逢跟着她出去，“自己做的？你还会做冰棍呢？”

　　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冰棍像冰雪一样剔透，他尝了下，总觉得这味道有些诡异又熟悉。

　　春灵给春起和阿婆都拿了，见贺逢在尝，张春蛮贴心地问：“小逢，这和你平时吃的可能不太一样，能吃得惯吗？”

　　贺逢又尝了下：“有些奇怪。”

　　春起正嚼着冰棍，他不像春灵喜欢慢吞吞地舔吃，他喜欢一口咬下来，冻得呲牙咧嘴咬着。

　　看见他的动作，贺逢迟疑地学着，一瞬间，他的口腔似是被冻住了，冰块在舌尖无处安放。

　　春起看着他的样子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贺逢呲牙咧嘴，一转头，就撞进春灵的笑容里。

　　她笑得很浅，刚刚洗过头发，被晚风吹得轻轻拂动，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很淡的皂香。

　　等口腔里的冰块逐渐咽了下去，他逗着小花问：“这到底怎么做的？”

　　“水加糖。”
　　“.....没了？”

　　“嗯。”
　　“.....”

　　贺逢陡然想到，他以前不爱吃冰棍儿，但是孟女士喜欢吃，他便托人定期往家里送。

　　虽然她不宜吃多的，但人能活多久呢？孟女士喜欢就行。

　　他还担心这冰棍用料问题，专门去那工厂看过，都是一顶一的原料，每个月都得花上几十万。

　　天道好轮回啊，他居然有一天，在院子里，看星星，一边啃着糖水冰棍。

　　以前，他从来不会看星星。
　　他的夜生活一向很丰富，打牌，看演唱会，或者是喝酒，总有人上赶着约他。看星星这种无聊的事儿，孟女士倒是很喜欢。

　　他曾经陪孟茗看过一次，直接倒在她肩上睡着了，害得孟女士生了好久的气。

　　孟女士啊。
　　还怪想你的。

　　他看上去突然忧愁，春灵不断打量着他。

　　阿婆突然叹了声气，几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她靠在躺椅上，浊浊目光看着黑夜里的那几颗星。

　　“灵灵，你阿公，他能看得到我们吗？”

　　春灵顿时沉默了，春起歪着脑袋，学着张春蛮的样子仰头：“阿公在哪里？”

　　她摸了摸春起的脑袋，弯起的眼尾似是染着泪光：“你阿公，在天上呀，那颗最亮的星，就是他。”

　　贺逢下意识地照着她的话抬头，那孟女士呢，是哪颗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有些自嘲一笑。

　　这是张春蛮来哄春起的话，他怎么还信了呢？

　　“阿婆，可以和我说说你和阿公的事吗？”
　　“贺逢！”

　　春灵陡然出声，带着些尖锐的防备。

　　贺逢愣了下，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张春蛮笑着安抚：“没事，没什么不好说的。”

　　春灵突然起身，小花左看右看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张春蛮抬了下手：“去吧。”

　　小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贺逢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对不起阿婆。”

　　“没关系。”

　　春起像是没察觉到不对劲，他乖乖坐在椅子上，张春蛮眯了眯眼，缓缓开口：“我和我家那老头子捡到小起的时候，他还只有四岁。”

　　贺逢愣住了，他没想到，春起竟不是他们的亲生孙儿。

　　那春灵.....

　　“那时候的小起，还没有受伤。”

　　张春蛮和丈夫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春鹏当时是学校的保安，有一天，他去工作的路上，有个小男孩冲了出来。

　　他浑身脏的像个泥娃娃，怀里还抱着个东西，来不及说什么，就晕倒过去。

　　春鹏这才发现，他是酒鬼李的孩子，而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他那个刚出生的妹妹吗？

　　他来不及多想，骑着三轮车送两个孩子去医院。

　　经检查才发现，春起是饿晕的，而他的妹妹，也好久没进食了，差一点点，仅一点点，就没命了。

　　春鹏将两个孩子留在医院，他回到家和张春蛮说了这件事，也是这才了解到，两个孩子的妈妈跑了。

　　但他们却说不出一丝责备的话来。

　　因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女人，是被酒鬼李买来的。

　　他将那女人关了起来，这么多年，除了被拐卖到这的第一天，没人见过她。

　　张春蛮叹了声气，就连她自己的母亲也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可是她的母亲还是为了她留在了这里。

　　这个村子里的人好像已经麻木了，女人成了他们的“商品”，警察成了摆设，她们渴望国家来救她们，可政府来得太迟了。

　　直到前十年前，法律迟来，村子里的拐卖事件才逐渐消失。

　　人贩子被判刑，但当年被拐卖的她们，多多少少，已经无家可归了。

　　所以在得知那个女人逃了时，张春蛮松了一口气。

　　彼时他们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她和春鹏商量，还是决定领养两个孩子。

　　后来酒鬼李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时不时地过来撒泼闹事。

　　夫妻俩一直很护着两个孩子，可是直到春灵六岁那年，春起为了护住她，被酒鬼李砸了脑袋。

　　他当时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却还在挣扎着，想要护住她。

　　医药费很贵，为了挣钱，春鹏进城里去，每天干两份活。

　　可有一天，得来的却是他意外身亡的消息。

　　春起因为治疗不及时，从那以后，他的智力就停在了十岁。

　　贺逢的心口像是空了一块，春起低头玩着手中的绳子，他怔怔张着唇，嗓音轻哑：“对不起阿婆....”

　　难怪春灵的反应那么大.....

　　张春蛮摇了摇头，她双眼看着黑漆漆的夜，星星在不知何时躲了起来。

　　“我丈夫走后，灵灵就像变了一个人。”

　　“这孩子，在自责。”

　　春灵觉得，都是因为她才会害了哥哥，害了阿公。

　　如果可以，她希望死去的人是她，被砸伤的人也是她。

　　贺逢呼吸微微一滞：“那，那个酒鬼呢？”

　　“死了。”
　　张春蛮平静地说道，她看向打哈欠的春起，饱经风霜的眼里含着道不清的意味。

　　“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人，竟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你说可不可笑？”

　　“他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啊.....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他死的时候，春灵痛哭了一场，却不是为他哭的。

　　是为哥哥，为阿公，还有她从未谋面的妈妈.....

　　她从来没有怪过妈妈，春起还正常的时候也是。

　　他们都知道，在困住妈妈的牢笼里，她和春起都是锁。

　　他们也困住了她，他们更没资格恨她。

　　如今里面的人逃出去了，他们却被困在了这里。

　　永远困在了这里。

　　她很庆幸妈妈逃了出去，如果可以，春灵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她不该来的。
　　她成了妈妈的一道伤疤，害得春起出事，也让阿公永远回不来了。

　　她的身上没有寄托任何希望。
　　只有挣不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