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丛文李

60、第 60 章

　　“方家老幺！你把你亲姐姐捆在地上！你可真行啊！”

　　方城和秦怀生连李家院子都还没出，黑洞洞的大门外就传来这么一句。

　　秦怀生当即想起，这就是上午开车说抓到方城的那个人。

　　他们两人后退着，黑黢黢的门洞缓缓走出一行人，打头的那个穿着一身黑衣，睨了眼他和方城牵在一起的手，站在人群里，犹如定海神针。

　　可偏偏要平息的海域，是他和方城。

　　“方城，我从来不知道，方家能教你不敬长姐，你自己说说，你得挨几鞭子？”

　　程瑞眯了眯眼，声音不重，手上轻飘飘从身侧阴影里拿出一把同锏无二的长鞭。

　　方城将秦怀生往身后藏了藏，他同外头急匆匆跑来的方苗对上视线，看着程瑞手上的东西，瞳孔一缩，垂下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如果说，秦怀生真正意识到方城的家庭有多么古朴威严。

　　那就是现在，方城看见程瑞手中长鞭立马下跪，背着祖训，挨下八鞭。

　　“不敬长不敬贤，目无尊卑者，惩八。”

　　程瑞挥鞭一下下落在方城背后时，秦怀生也叫秦怀香拉去了一旁。

　　一道道血印从方城后背渗出，在方城受不住抖了一下之后，秦怀生忽然推开秦怀香，他冲程瑞跑过去，可没等他抓住面前人，那人就径直抬脚将他踹倒在地。

　　方城目睹程瑞将秦怀生踢倒的全过程，他目眦欲裂，死死攥着拳头，浑身暴起青筋，狠狠看着举鞭即将挥完最后一下的男人。

　　嗵——！

　　方城将口中血腥咽下，翻身夺过程瑞手中长鞭，沙哑着嗓音冲方苗说了声，长鞭从半空划出圆弧，稳稳落在方苗手里。

　　“程瑞！”

　　秦怀生已经被人扶走，方城咬着牙将面前人的名讳一字一顿念出来。

　　话音彻底消失在夜色当中，方城也以极其鬼魅的速度冲向程瑞，一白一黑在院子当中动作急快的过招。

　　跟着程瑞来的几个也是大兵，一个个扒头探脑，口中嘀咕着什么，不时喝上两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教场演练。

　　两个成年男人，还都是从西青训练营出来的兵，招式路数总有相似，唯有速度和计谋能使他们分出高下。

　　方城得了空，一脚狠狠踹到程瑞腹中，同方才秦怀生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程瑞退后一步，勾拳上步，又立刻扫腿而上，横在方城颈间，另一只脚忽地发力腾起，两脚剪着方城脖颈，同人倒在地上。

　　用上这般不要命的招式，方苗直接叫围在两侧看热闹的几人上去拉架。

　　程瑞带着方城倒地之后，方城迅速翻身而上，以同样的方式剪住程瑞的脖子，手伸在对方腿下，用力向上一顶，顺势欺身而上，横腿压在程瑞前胸，小臂做刃，挡在程瑞颈间。

　　“这要是战场，你的腿就废了。”

　　方城盯着人落下这么一句，被人架着起身时，不忘又给程瑞补上一脚。

　　“嘿！你这小子！我们老大要不是伤了——”

　　“行了！”

　　程瑞拦下那个为他抱不平的小伙儿，将滚了满身泥土的衣裳扔在地上，冲被两人牢牢控制住的方城扬扬下巴。

　　“你给他报完了仇，还惦记什么？”

　　方城错开视线，探着头去找秦怀生，可身前那个跟在程瑞身边嚣张跋扈的兵头子一会儿一晃，晃的方城根本看不清秦怀生那边的情况。

　　“你能不能在我面前滚开！”方城皱着眉头冲人低斥。

　　“臭小子！”

　　那兵头子低骂一句，直接上前给方城来了一拳头，程瑞也不拦着，反而幸灾乐祸。

　　他拍了拍肩膀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看了方苗一眼，抬脚离开，留给方城一点时间告别。

　　“两分钟，方城，两分钟后，启程回京市。”

　　尽管程瑞走了，但方苗和后头压着他的两个人并没有离开。

　　秦怀生那头，李明良和秦怀香也一左一右死拉着人不放。

　　方城舔了舔干裂的唇，视线描摹着秦怀生的五官，张口安抚着对方，说出的话，却像空头支票一样，让秦怀生觉得遥遥无期。

　　“怀生，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去一趟就回来。”

　　李婉清看准时机，一口咬在李明良手上，秦怀生挣脱了秦怀香的束缚，冲着方城跑过来。

　　方城身后两个人当即伸手挡住冲上前来的身影，可秦怀生抓上方城的前襟死死不松手。

　　早已凝固结痂的擦伤在这一次次推搡间崩开，一道道血珠顺着秦怀生的袖口滴答落在几人脚面，黑夜里，不见一丝踪迹。

　　方城脸色又青又紫，他绞着劲挣脱身后钳制他的铁臂，听着秦怀生一遍遍在面前呢喃他的名字，方城咬着牙，低吼着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挣出一只手。

　　在他马上抓到秦怀生的手腕时，一道纤瘦身影在方城身旁站定，方苗抓上方城的手腕，一个用力将他整个人都甩出去。

　　后头两人立马按住身形不稳的青年，方城怒着脸抬头，迎来了方苗的一巴掌。

　　只这一巴掌并不足以解气，方苗眸子一闪，视线定在秦怀生脸上，扬手又冲他扇过去。

　　刹那。

　　方苗的动作，惊了这院里的每一个人。

　　“方苗！”秦怀香被方苗的举动震到发愣。

　　“怀生！”方城猛地起身，又被两人压下去，他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怒目瞪着人狠道，“你打我我认，你打他干什么！”

　　方苗突如其来打了秦怀生，李婉清是最受不了的，她抄起门边扫帚冲着方苗扔过去，口中喊叫着就要冲上去。

　　“你凭什么打我小舅！你滚！滚出去！”

　　李明善蹙眉抱住想上前打人的李婉清。

　　方苗喘着粗气，躲过那把扫帚，见李家人不再上前，转身抓着方城的头发，硬生生扯着他的头皮，让他的视线离开秦怀生。

　　她满脸不解，想起方城在小隔间说的话，她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是两个男人！你想让几个老的被你气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廉耻？你懂不懂什么叫人伦？从小背到大的家训，都让这个男人给你吃了不成？！”

　　冲方城说完，方苗又转过头，看向这个从前她还算满意的青年。

　　但此时，她只要看秦怀生一眼，眼底就总能浮现起方城委曲求全的可怜模样。

　　她亲眼看着方城一点一点成为有担当有傲气的男人，她是极为满意骄傲的。

　　她完全不能接受，是眼前这个不声不响的青年，让方城学会伏低做小。

　　这不是他们方家人，这根本不是他们方家的方城！

　　“秦怀生，你在清州过你的好日子，我保证你的未来一片坦途。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再找他，从今以后，你是你，他是他，这就是一场笑话！谁也不会记得。”

　　“不行！”

　　方城开口，又迎来方苗的一耳光。

　　秦怀生跪在地上抓着方城衣摆，指尖掐得泛白也不松，摇头哑着嗓音也道，“不行。”

　　方苗气笑，指着秦怀生，看向李家几人，“这是你们秦家的儿子，这是你们李家的娘舅，哈哈哈，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是不是不知道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写？”

　　“方苗！”

　　方苗对秦怀生的辱骂，让方城开始竭力挣脱桎梏。

　　但时间到了。

　　方城被好几个人拖走，他听到方苗对秦怀生羞辱到极致的话，那些话像刀子一样，一把把戳到方城心里狠狠搅动着。

　　秦怀生想追方城，可方苗死死挡在秦怀生面前，两手猛地一推，将人搡倒在地。

　　女人抬脚冲秦怀生走近，高高在上的俯视直勾勾盯着方城离开的青年，她唇齿张合间，是更为刺耳的讥讽。

　　方城困在车上拼命大喊，他叫秦怀生不要听，他叫方苗闭嘴。

　　可方苗说出去的话，还是如同紧箍咒一样，箍在李家人和秦怀生头上。

　　“你想要什么？你扒着方城，究竟想得到什么？还是你偏偏就看不惯天之骄子一样的存在，一定要拉他下来和你一起成为满身泥泞的乞丐？！”

　　“你软弱无能、卑贱低廉，为什么非要带着我弟弟跟你变成一样的德性！”

　　“如果你敢说这是你的爱！那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害他了行吗？！”

　　*

　　昏黄灯光下，秦怀生脑子如同浆糊一般。

　　从方城被带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想不明白，他和方城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两个明明马上就要去往西青，他们明明马上就要去远方悄悄的生活。

　　可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方城，怎么忽然变成如此可怜的模样……

　　“忘了他吧，你想想兰兰，你们两个这么折腾，她还有人管吗？你可怜了她一回，把她抱回了家。那你就再可怜她第二回，别等她以后长大成人，让这清州百姓戳她的脊梁骨，成吗？”

　　秦怀香看着愣愣坐在床边萎靡的青年，攥着衣角的手背鼓起一条条筋络，她闭了闭眼，方苗临走前那些话始终不断地在她耳边回荡。

　　那声音，如同一道道巴掌，拍得她脸上生疼。

　　让怀生和方城好好相处，她确实有私心，可她只是想让怀生在清州更好过些。

　　她从没想到两个男人相处着，还能生出这样的感情来。

　　秦怀香垂下眼皮，眼睫在她眼下投下浅浅阴影。

　　她想着这两个青年的过往，不过须臾，音色沙哑着又道：“我知道，肯定不是你的错。”

　　“方城自小在哪里长大，你又是在哪里长大，你们两个，接触的人接触的事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能懂什么。”

　　“你和他在一块儿，他懂得多会得多，难免你会羡慕，可那是咱们过不来的生活。你知道什么是喜欢，还有那个爱，哪有什么爱，只有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平平淡淡的生活，那才是幸福。”

　　“你羡慕他，你崇拜他，所以你就想追着他。方苗的话不中听，但是有理，方城窝在清州，这辈子也没个大出息，人家凭什么放着京市好好的前途不要，非跟着你们爷俩混日子？”

　　“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他年轻，正是玩闹的时候。等哪天他幡然醒悟了，他甩甩手就走，回了京市照样还能出人头地，可你呢？你们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能追过去？他成家立业了，还认识你秦怀生是谁……”

　　秦怀香打心底认定是方城带坏的秦怀生，她压下心头的焦躁烦闷，苦口婆心的劝说面前青年，可她的话都停了好一阵子，面前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像个石头。

　　她动作缓慢地站起身，睨着眼前人的发旋，紧蹙着眉头，抿紧了嘴唇，吞下一句句训斥。

　　正要离开秦怀生的屋子时，身侧青年忽地开了口，可却直叫秦怀香的心火冲到了头顶。

　　“我要找方城，他会回来的。”

　　啪——

　　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却让秦怀生纾解了心里的憋闷，他微侧着脸，看着地面又一次低声呢喃。

　　“我想出去，放我走吧，我不会——”

　　“秦怀生！”

　　秦怀香怒吼一句，叫停了秦怀生，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半空点着秦怀生的脑袋，口中不停念叨着秦怀生的名字，最后倒是忽然一笑。

　　秦怀生在这笑声中僵直了身子，他不敢抬头，就见秦怀香抬脚一步步朝他走来。

　　曾经温暖又慈爱的手，现下成了带刺的仙人球，从秦怀生的肩膀刺入心脏，伴着充斥毒素的话，注入他的心口。

　　“怀生，你病了，改明儿我去庄里找人给你看看，你就是让那个不要脸皮的人给下了降头，你别怕，你是我们老秦家的根儿，你不能一直这么犯邪，大姐一定管你，你踏踏实实在家住着，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的病给治好。”

　　秦怀生摇着脑袋，听着秦怀香的话，心头泛起阵阵恐慌，他唰地抬头，迎上秦怀香满是漠视的眸子，抓着面前人的胳膊连声否认着就要起身出门。

　　“我没病，我没病，我得去上班，我得出去。”

　　“不行！你想都别想！”

　　秦怀香的眼睛陡然变得凌厉，她目光带着侵略，看着秦怀生急着要往外跑的样子，挡在人身前，一个用力将秦怀生撞倒在床上。

　　而后，她便趁着秦怀生再起身的短暂功夫，一个闪身将门阖上。

　　再等秦怀生来到门边，外头也落上了锁。

　　秦怀生哀求的拍门声不依不饶的从屋里传来，秦怀香狠下心转身，正同站在对面扶着门框的李婉清对上视线。

　　李婉清的脸色并不好看，连带着唇色都苍白无比。

　　秦怀香也不看她，将钥匙径自揣进了兜，错过李婉清就要回屋。

　　“妈，你错了——”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就让小舅一直呆在尧城……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秦怀香决绝的回话就断了她说话的念头。

　　“我没错！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