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丛文李

68、第 68 章

　　他已经跑了很久，从天亮跑到天黑，从头顶着烈阳跑到周身缠绵着细雨。

　　急促的喘息叫他肺部骤缩大脑缺氧，他头重脚轻却依旧坚定跟着身旁人在泥泞路上前行。

　　脚下厚厚一层淤泥犹如给他上了一道无形镣铐。

　　他与方城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落后方城半步，跟着方城的牵引在密实到难以辨别方向的林子里穿行。

　　带着绚烂色彩的闪电措不及防在头顶天空蔓延出枝杈与裂隙。

　　方城的脚步忽然一顿，秦怀生没收住力气撞在方城后背。

　　两人驻足原地，在细雨中有过浅短对话之后，一同回身望向东北。

　　雨势渐大，周遭树林枝叶被雨水拍打的声音将人的感知能力降到最低，方城和秦怀生的行进速度变慢，他们脚下避让着枯枝，尽可能地保证走过的路段没有任何破坏痕迹。

　　可即便他们如何小心，依旧是抵不过声势浩大的搜索人群。

　　压低音量的交谈声从他们面前不远处传来，在又一道雷声之后，方城和秦怀生迅速蹲身用灌木丛当作掩护。

　　搜寻小队一共三人，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正低着头寻找地面足迹，起初交谈的两人也在另一个人的警示下闭上了嘴。

　　三人穿着黑沉沉的雨披，手中拿着长棍，蓝紫色光晕照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一行犹如暗夜之中悄无声息索命的鬼差。

　　秦怀生屏着呼吸，牵着方城的掌心忍不住发汗，眼睁睁看着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之后，他才稍微松了松手上的力气。

　　将近一分钟后，方城才收回视线，看着雨幕中秦怀生苍白的脸色，方城手一抖，红着眼圈将秦怀生冰块似的手放在嘴边，低声呢喃，“对不起怀生。”

　　秦怀生蜷起指尖擦过方城脸颊上的雨水，略微前倾身子，悄声冲人回道：“没有对不起，我们快走吧？”

　　方城颔首应下，压下眉眼观察着四周围的动静。

　　静压压的树林之中，只剩下哗哗雨声。

　　方城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可听到的越是安全，越是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萦绕在他心脏周围的彷徨。

　　秦怀生不明所以地看着方城格外警觉的目光，在方城眼中神色陡然一变时，秦怀生也跟着瞳孔一缩，紧随其后，是他们两人身侧传来的阴森森话音。

　　“等了你们这么久，可算迎上你们了。”

　　秦怀生的身体在雨点拍打下忍不住得颤栗，他哆嗦着牙齿转过身，看到一模一样的三人小队正蓄势待发地朝他们走来。

　　说话之人是打头那个，他们分散开来之时，手中握着长棍也作势直冲缓慢拉着秦怀生起身的方城。

　　打头人抬了手，口中响起一道悠远尖锐的哨声之后，两手捏紧棍子，身体紧绷着冲方城歪歪脑袋，开口冲身后人下令。

　　“饵回来了，给瑞哥苗姐发信号。”

　　话落，方才离开的三人小队，彷佛真如鬼魅般，在一道闪电之后，秦怀生再次转头，那三个夜行者，正一动不动伫立在他与方城两米外的位置。

　　六人呈环形将猎物包裹其中，雨点簌簌落下，穿过雨势的光亮一直打到阴沉沉的天幕，三次闪动如同在向天空眨眼。

　　原本静谧的树林，在这道光亮之后，忽地响起各种嘈杂声音。

　　四面八方的黑暗褪去，每每间隔数米便亮起一盏能照明周围近十米的探照灯，一时间，原本幽暗恍若原始森林一样的林子，突然就变成了造访者众数的人工景观。

　　方城绷起浑身肌肉，缓慢将秦怀生护至身后。

　　六人小队中的头目给了身旁人一个眼神。

　　又一道暗紫色闪电之后，雨夜之中，四道黑影形式各异地举起长棍，无声朝方城奔去。

　　小队之中靠近秦怀生的两人，默契十足地上前，动作齐齐将长棍伸至秦怀生身前间隙，而后两人脚下扎稳，对视之间一同收力。

　　方城才举起手臂迎上当头一棒，身后就传来一道闷哼，他当即旋过头，看着被长棍挑至半空的秦怀生，眼中暴起怒火。

　　他抬脚直冲围困秦怀生的两人，破空声在耳后传来，方城脚尖一扭，左臂高抬，生生挨下对方飞跃而起的一棍。

　　方城身形不稳连连后退，沾满了雨水的眼睫微抬，看清三个黑影动作停滞间的疑惑后，眸光一转，眼冒精光地看向将秦怀生压制在地面的两个黑影。

　　“小心！”

　　头目最是警惕方城的动作，此时方城借着受力后退撤出他们四人的包围圈，当即弓起脊背，两眼狠辣地盯着他的目标猎物。

　　西青训练营中的传奇存在，凭借十六岁时一次演练的惊人速度，少年方城战胜了称霸西青格斗排行榜榜首的程咏麟。

　　在一茬又一茬的新兵训练中，这个十六岁便创下传奇的人在西青士兵嘴里口口相传。

　　时隔九年，这些将方城名讳听出茧子的大兵们，终于有机会亲手来会一会这个传奇人物。

　　因此，在总教官程瑞下令之后，这一场搜寻，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更像是在玩一场激动人心的捉迷藏。

　　只要有人能率先找到躲猫猫的方城，他们迎来的将不只是一场搏斗，更是一场西青人期待多年的排行榜挑战。

　　可费洋很失望。

　　他费尽心思和小队队员第一个找到方城，可方城却和他道听途说来的那个传奇实在相差太多，包括注意力和行动速度，费洋完全看不出面前人曾经有过那样辉煌的过去。

　　直到。

　　直到另一个男人被他的两名队员用长棍扼住后颈压在地面，方城先是不堪一击地退出包围圈，紧接着他便在周围几人的怔愣间，犹如隐没黑夜的蝙蝠，眨眼间就消失在他们眼前。

　　方城急速冲向秦怀生的位置时，手下捞起一根树木断枝，他收起下巴，眉心狠狠下压，两道黑眉如同两把利刃，微微向上锁定目标的双目露出下眼白，雨水冲刷之际，泛起阵阵寒光。

　　队长费洋冲那两名队员喊完话，方城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那两人眼前，方城脚尖停下的瞬间，猎豹一样的劲腰在空中停滞，他支起胸腔，屈肘向前，左臂连带那段枯枝在空中划出圆弧。

　　噼啪碎裂声和一人的闷哼后退声在秦怀生头顶响起，他抬头咬紧牙关，眼神也一下狠决，他一手握住横在后颈的木棍，借助方城拽他的力量站起身，脚下一转在方城背后站定，两手拽着长棍施力，将先前遏制他的那人拽至方城身前。

　　枯枝断裂的横截面凹凸不平带着尖刺，伴着那人被秦怀生猛不丁拽上前的动作，方城手上同小臂长短的枝杈抵在那人喉间，差之分毫。

　　“欸别伤人！”

　　“方城你敢！”

　　“眼镜儿！”

　　此起彼伏的喊声才让秦怀生真切体会到周围是人。

　　两手投降状看向方城的兵年纪不大，看样子和左皓年岁相当，细看才发现，他鼻梁上确实架着一副眼镜，无框眼镜上蒙着一层细密水珠，镜片后的两只眼睛鬼精鬼精地看着方城和秦怀生。

　　费洋急死了，他原定两个不太能打的去搞定秦怀生，没成想问题最后还是出在他们四人手里，怪他们将方城想得过于厉害，也怪他们忽视了秦怀生对于方城的重要性。

　　“程指导带了百十号人都在这林子里，相隔百米就有一个小队，只要发现你们的行踪，四面八方都会朝你们涌来，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费洋说着，蹙眉同眼镜儿对视一眼，脚下往前一步，就被秦怀生喝止在原地不动。

　　“方城，西青训练营的传奇人物，我等着见你等了很久，”费洋上下打量着方城，眼底不屑，将长棍抱于前胸，侧了侧身，睨着方城说话，藏在身体一侧的掌心迅速冲身后三人发出指令，“没想到你竟然现在畏战成这样，真是丢足了西青人的脸！”

　　话音落下。

　　眼镜儿突然矮下身子，秦怀生被这一下拽得踉跄，方城稳稳接住人，带着人绕过灌木丛，扶着秦怀生的后腰轻轻一推，“你先走，我一会儿追你。”

　　费洋带头的五个人已经呈左右包抄态势，秦怀生顺着方城的动作抬脚扎进黑暗里，躲避着高亮度探照灯，径直冲着方城曾指过的南方跑去。

　　周围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方城将费洋小队撂倒四个，手电灯光晃进方城眼里，熟悉的女人叫喊声猝然一下传进方城耳朵。

　　方城战斗到此刻，右手臂的伤口彻底崩开，鲜血顺着雨水滴答落进脚下泥泞的土地，方城脚尖一动，踩着那几滴血水，低吼一声，一个提速朝费洋冲上去。

　　方城扑着费洋撞在一棵大树上，他屈膝顶在费洋腹中，一手横压在费洋颈间，正趁费洋窒息着瞪圆双目费力挣扎时，另一人的棍棒也从方城后脑袭来，于此同时，方城眼眸一眯，舔了舔后牙，提着费洋的衣领，一个转身，将费洋送上那人挥舞而来的长棍。

　　砰——！

　　费洋倒地之际，方城也抬腿上前，将挥棍那人踹至两米开外。

　　这一片灌木丛再次恢复平静，方城压着眉心俯身检查了费洋后颈伤口，他将人送上去前调整了费洋的位置。

　　费洋的晕厥让方城心里打鼓，他蹙眉检查完伤口无大碍，在四面楚歌中，调转方向，抬脚去追秦怀生。

　　等到那道逃离的脚步声远走之后，灌木丛中忽然响起一道男声。

　　“喝呸！呸呸呸，诶哟我真服了，这人怎么下死手啊——”

　　横七竖八的地面上，眼镜儿扶着镜框跪起身，满脸污泥地吐着唾沫，不忘念念叨叨，“真行，就咱们这个战斗力的，弱鸡！啧啧啧，你还非得逞能，非喊着，唔我要去讨战西青传奇~”

　　眼镜儿砸吧着嘴，脸上虽糊满了污泥，可脸上飞舞的神色是异彩纷呈，他自己站起身活动两下，模仿着费洋曾经喊出的口号，两只眼睛冲天翻了个白眼，然后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去拍拍一个个睡起大觉的队员。

　　“噗——哈哈哈，眼镜儿你能不能小点儿声！”

　　倒在眼镜儿附近的一个黑影听完拿一通唠叨，抱着肚子笑起身，将眼镜儿喊到身边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别让咱队长听见啊，听见可有你受的，傻不傻。”

　　眼镜儿将人捞起来，踢了踢对方的瘸腿，嘴上欠兮兮地贫嘴，“小废废，你腿都这样儿了，回去还能参加特战旅的选拔不？要我说咱们俩靠技术就能碾压一众选手，就是咱俩这战斗值不行，回去得多练练费洋他们。”

　　被眼镜儿驮着的人低头踹了踹脚边瘫软的几人，蹙着眉扒拉眼镜儿，“欸你说，方城怎么下这么重死手？”

　　“啧，你别扒拉我，”眼镜儿拨开人手，蹲身扒开每个人的后颈，起身时，镜片迎着手电筒的光束闪过一抹微光，他眼底不断重复着观察记录在脑海中的方城的战斗形态，口中轻念，“他才没下死手，要是有他当师傅，我应该也能进尖子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