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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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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提了提缰绳,驻马立于密林之中。
四顾之下,唯有一成不变的参天古木,枝叶繁密交叠,高耸入云。除此之外,举目间,林中便无人烟。耳畔似乎隐有马蹄呼喊之声,但却太过渺远辨不清方向。
容若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追赶一只野鹿时,似是太过专注了。以至于脱离了队伍,也浑然不觉。而发觉自己已有些不辨南北之时,便也无心再继续追赶,索性看着那只野鹿朝密林深处而去。
此刻他收了弓箭,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觉得胸中仍有一阵慷慨之气未曾平息。也许只有在这策马射猎的时候,那香消玉殒的芳魂,那身不由己的慨叹,那无从言说的积郁,才会随着马蹄下扬起的尘土一并烟消云散开去。当脑中的杂念已被胸中陡然腾起豪情挤压得无处藏身时,心头也跟着添上几分短暂而宁静的旷达。
然而,当周遭人潮退去,有只剩自己孤身立在这空林中时,一切,却再度恢复如常。大概所谓的闲愁便正是如此罢。它不需要任何事情作为载体,很多时候便连你自己也不知它究竟来自何方,想要开口更是无从倾诉。然而它偏偏是最难以摆脱的。只要有半刻的清闲,便会毫不客气地攀上心头,占据掉大半的思绪,教人如何也挥之不去。
容若叹了叹,举目望着那野鹿奔去的方向,心下略作思量,只道它所去之处,定然是人迹罕至的。于是便掉转马头,打算朝反方向走去。
然而未走出几步,却忽然感到身后隐有一阵异样之感。容若蓦地提住缰绳,在回头的那一瞬间,侧身避开了朝自己飞速射来的箭簇。
打马回身,便看清了不远处,亦是高坐在马上的一人。一身正黄旗的铠甲,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容若皱眉,还未及开口,便见那人忽地收了手中弓箭,却自腰间拔出一剑,寒光一闪间人已策马而来。几乎是一只在瞬,便近身在前。
容若一面提缰朝后退出几步,一面亦是拔出腰间佩剑,稳稳迎住了那人正面的一击。
“不错,”那人轻声一笑,打马周旋道,“身手果真不凡……”但话音未落,却突然近身,再度攻出一剑。
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狠。容若见状便佯作避之不及,然而在剑锋即将触及左胁时,却突然一个侧身,闪避开来。对方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剑陡然刺空,右肩处便立刻露出空当来。
但容若见对方亦是八旗子弟,无心中伤,闪身至他身后时,挥起佩剑,剑锋却霎然定在他脖颈一公分处。
然而与此同时,那人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早已回身过来。便在同一时刻,手中的佩剑亦是抵在了容若的喉间。
容若这才意识到,刚才对方的那个空当,亦是故意放给自己的。
只是此刻,那人却同样没有要制自己于死地的意思。但只在双方行动都为对方所制住的此时,容若抬起眼,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人的面目。
然而,当他真正看清这人遮掩在甲胄之下的五官眉目时,整个人却不由大惊,下一刻手中的剑已收回腰间剑鞘之中。
翻身下马,伏首道:“皇上。”
见容若认出了自己,玄烨亦是收了佩剑,却仍旧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过了片刻之后,才慢慢道:“起来罢。”
容若站起了身,便见玄烨蓦地翻身下马,伸手一把扯下头盔,露出面上英挺威武的五官,以及期间不敛张扬的神采来。
他恍然想起初次在御书房内见到这位少年天子的情形。那时,自己由于陡然见到墙上那画的缘故,一直有几分心神不宁。此刻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方觉得他眉目间那睥睨天下神色,果真堪称一派龙凤之姿。
玄烨微微仰着脸看着他,在原地立片刻,随即举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纳兰容若,敢用剑这么指着朕的,你可是头一个。”
容若抬眼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却只垂首徐徐道:“请皇上治罪。”
玄烨见他眼神平静异常,本已有些惊讶,此刻却更闻他居然不为自己辩解一词,不由得挑了挑眉。只是,他言语间的淡泊从容,以及不卑不亢之意,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么。”玄烨盯了他半晌,随即哼笑一声,道,“你此刻心中定是觉得,若非朕有意穿这八旗子弟的戎服,你也不至于对我刀剑相向。但你却不屑于辩解,可是如此?”
“容若不敢。”容若仍旧垂首,淡淡道,“是非公允,皇上心中自有定论。”
玄烨盯着他这般淡然恭谦的神态,心下忽然莫名地有些不悦。他知道,面前这人的反应绝非真心实意的服从,倒好似有些敷衍般的屈就。
是当真如他所言,自知对朕辩解无用,还是对朕此番所为,心中实则早有考量,故自知根本不需多言?
玄烨忽然觉得,面前这人看似最清淡无求,但也许心中,其实比任何人都要通透明晰。他盯着容若微微眯起眼,只觉自己素有的那帝王专属的神秘和威严,为何偏偏在他纳兰容若面前,便好似无处遁形了一般?
念及此,玄烨心中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愤然。只觉纳兰容若淡然的眉目,仿佛早已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看透,而自己,却竟从未从那双眼中真正地看出什么,真正地了解过什么。
哪怕是第一次在宫中的偶遇,自己看懂了他眼中流转的各种情绪,却是在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那愁肠百结的眼神是为何人,又究竟是因何事而起。
想自己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会头一次地,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然而那人却偏偏将自己掩藏得最深,叫人捉摸不透。
忽然哼笑出声,玄烨再读往前踏出一步,很近地站在容若的面前。
容若也不避让,依旧只是立在远处,默然地垂着眼。
玄烨顿了顿,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面前这人下颚,稍一用力,慢慢抬起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足够二人四目相对。
他仍旧微微抬着下颚,高高在上地垂着眼,目光集中地落在五指间那人的眼睛里。
这个动作原本因是有几分轻佻的,但此刻玄烨微微眯起眼,打量面前这人五官时的神色,竟恍然给人一种认真专注之感。
面上却早已没了笑意,只剩一派肃然。
而面前这人在自己不容置疑的力道之下,仍旧只是没有任何反抗地与之对视着。目光中既无争锋相对,也全无惊惧退缩之色。
自然也全无那日初遇时,那保藏着千思万绪的极至深情。
那种孤注一掷的深情以及奋不顾身的冲动,到底只肯为一人而留么?
玄烨心下莫名有些烦躁,但面上却反倒做出一丝平静的冷笑来,终于开了口,幽幽道:“不知者无罪,此事朕自然不会追究。不过,朕最近偶然读到了一首词,倒不小心从中亏得了一个秘密。听闻你是词中行家,不如帮朕看看,朕的解读是否有所差池?”
说罢抬手松开钳制,思量片刻之后,便踱着步子慢慢吟诵道:“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玄烨一口气诵完,刻意地顿了顿,见容若面上的神色已隐隐有些变化。幽幽地笑了笑,继续道:“若朕未猜错,此词所述,应是一对男女私会之景。然而出于某些缘故,二人虽得以相见,却终究只能‘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女子回首远走之际,唯有远远地轻叩玉钗,聊表情意……”言及此,刻意拉长了话尾,再度走到容若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而那男子,即便冒死入宫一见,却也只能茕茕孑立在一棵合欢树之下,远远地翘首而盼……”
容若静静地听着,自始自终只是默然地垂着眼。但玄烨瞥见他周身愈发明显的颤抖,不由一笑,心知自己方才所言,十有八九便是属实了。想来纳兰容若这般至情至性之人,能做出那般私闯禁宫之事,除却一个“情”字,恐怕也自是再难有其他理由。
无论如何,当面撕开他心中最不可告人,也是以为藏得最深的秘密,玄烨此刻心中倒有几分快然。因为此事,便也只有他一人撞见,一人知晓而已。
再度笑了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容若。心下倒要看看,他被戳中这软肋之后,究竟会作何反应。看他此刻还能否如之前那般平静从容,清淡到一无所求。
然而直到容若无奈一笑,慢慢地抬起眼同他对视的时候,玄烨看到那双凝结着浓重阴云的双目,心头却莫名一紧。
一时之间,竟忘了继续开口。
而恰在此时,却听闻一串浩浩荡荡的蹄音自北面响起,越来越清晰,二人之间的这般僵持蓦地被打破。容若循声望去,心知定是八旗子弟狩猎的队伍。回过头看着玄烨正待说什么,人却被对方猛地一抓,大力向古木后之拉去。
玄烨一把把他抵在古木边,做出噤声的手势,直到那从附近驱驰而过的蹄音渐渐远走,才慢慢露出笑容。
“朕现在可不想回去。”他一手撑在古木边,很近地看着容若,幽幽笑道,“纳兰容若,你还没告诉朕,朕方才所猜想的词中之意,可究竟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