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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我们的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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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我们的十年
今年的北京冷得格外早,11月初就已经有了这种预兆。这些年来,日子时而粗略,时而细密地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不去的也就过不去了。
然而,转眼之间就来到了12月初,北京更冷了。
陈修竹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指导实习员工的设计稿修改进程。
大概是那名实习员工年纪还是太轻,对于陈修竹所讲解的各项修改内容,初次听还觉得新鲜,后续的枯燥感逐渐蔓延开来。
他有些困了,眨了眨双眼,硬是强撑着精神,耐着性子听着。
看出来那名实习员工早已露出表面的神态,陈修竹心知肚明,便坐下身,说道:“要是累了的话,就去休息室那里休息一下吧!”
“陈......陈总监,我不是故意的!”实习员工连忙直起身子,整理好着装,歉意地道,“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犯迷糊了!”
“没关系。”陈修竹淡淡笑了笑,“没必要把自己崩这么紧。”
陈修竹双手交叠,微微垂眸,看了一眼眼前的深灰色的办公桌。冬日的阳光照耀在文件的某一件,所反射的白色令陈修竹有些睁不开眼。
他总觉得冬季的北京,总有一种“海市蜃楼”的韵味在。在此之前,陈修竹一直认为北京的春秋两季才是真正的“海市蜃楼”,因为春秋两季太不确定,不足以好好观摩、好好享受,在稍不留神的时候,就变得炎热或寒冷了——好似海市蜃楼那般,不可多得,遇到也觉惊艳。
那明晃晃的光就降落在自己的眼里,冬季北京的“海市蜃楼”,就是眼里的片刻阳光。照在身上多么温暖,有着令人困倦的舒服感。可一旦走出室内,室外的寒风凛冽,吹彻着皮肤,就连骨骼都有些许疼痛。
“总监,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吗?”实习员工坐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陈修竹欣然答应:“没有问题。”
看着眼前实习员工唯唯诺诺的模样,他不由得想到了十年以前的自己。那个时候,自己面对着许金娟也是如此。每次开口之前,都要斟酌言辞,生怕哪个字眼惹得许金娟不开心。
如今,他想再次回到十年以前的自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陈修竹已经成为部门总监,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和人生履历,他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懵懂青年。
人到中年,难免会有些怀旧。
陈修竹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对面的楼宇层层叠叠,勾勒成一座座玻璃山,制造成一座座玻璃城。
他喃喃自语道:“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什么?”实习员工好似没听清楚,以为陈修竹在说自己,惊呼了一嘴。
“没什么。”陈修竹摇了摇头,道,“你想问什么问题?”
实习员工低头看了一眼陈修竹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好奇地询问:“陈总监,您结婚了?”
原来是在问这个问题。
陈修竹端详了一会儿无名指上的婚戒,他知道在实习员工不知道的戒指内面,还刻着“you will back to me someday”的句子。
从加拿大回来后,公司里的员工都发现了陈修竹无名指上的戒指,也纷纷八卦起来。
有人问:“陈总监,您结婚了?”
有人问:“陈总监,您老婆是加拿大人吗?”
有人问:“陈总监,您结婚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我们好随礼一份啊!太不够意思了吧!”
......
想来,陈修竹也不确定他和林素纯到底算不算结婚。
他记得在2014年初,林素纯有对自己说过,她对结不结婚没有那么大的追求。后来,大概是2018年——马上要启程去加拿大的那一年,他为安慰林素纯稍显浮躁的情绪,拿出了沉寂多年的戒指。
这对戒指算是婚戒吗?并不好说。
转眼间七八年悄然而过,他和林素纯安稳、平静、甜蜜的生活。日子长了,也逐渐成了老夫老妻似的生活,在两人的潜意识中,早已有了结婚的概念,以至于“结婚”成了一种真实的假象。
这一刻,陈修竹沉默了。
实习员工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仍在喋喋不休地问着:“有生孩子吗?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生了几个?”
“没有生孩子。”陈修竹否认道,“行了,你休息好了吗?我们继续。”
周末时,杨乐歆盛情邀请陈修竹和林素纯来她家吃饭。
早晨,陈修竹刚跑完步回家,暂时休整了一会儿,便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从浴室出来后,他穿着米色的居家棉服,右手举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见到林素纯盘腿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后,立马撇下嘴角,露出一副苦涩的模样,瘪着声音道:“林素纯,我现在已经有一些白头发了!”
他坐到林素纯身旁,委屈巴巴地望着林素纯。
只见林素纯笑了笑,将啃了一半的苹果先放进盘子里,而后稍稍直起身子,抬起双手抓住垂在陈修竹肩颈两侧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陈修竹的头发。
“一、二、三、四、五......”林素纯指尖微微挑开陈修竹还湿着的发丝,打趣地故意加长声音,“十一——十二——十三——哇!陈修竹,你真的有好多好多白头发!”
“呜呜呜呜......”陈修竹假装抬手抹眼泪,“真的老了诶......”
听到这里,林素纯先是猛然一怔,笑容渐渐收起,内心泛起一阵伤春悲秋来。
“2024年就快过完了。明年,你41岁,我37岁了。”林素纯叹了口气,无奈似的笑了笑。
陈修竹抬眸看到了,女生的眼角随着笑容的绽开,已经攀登不少的皱纹。虽然平常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一旦离近,很快就能注意到那细密的纹路,一如人一以贯之的掌纹。
掌纹即是命运,像是树桩上一圈圈的年轮。
思绪去旅行,他想到了一年前。
那是2023年12月7日,他还在加拿大待着的时光。
那个国度纬度高,天黑得早。同事Roddan是英国本土人,同样因为工作原因,前往加拿大工作。
在加拿大那些日子里,Roddan就好像是他的知心朋友一般,两个人经常来到温哥华Harbour Centre顶部的平台上。夜幕降临,加拿大华灯初上。他们就坐在平台上,眺望着这座城市的夜景。
Roddan拿了一罐啤酒,递到陈修竹的手中。
陈修竹摆摆手,苦恼地道:“抱歉,我不能喝酒。”
“为什么?”Roddan将那罐啤酒退回来,自己拉开拉环,咕哝咕哝大口喝起来。
“十几年前,我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我喝了一口酒、只是一口,我就倒了。”陈修竹面露菜色,“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挺感谢那口酒的。”说罢,他抬手摩挲了一番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
一旁的Roddan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赞叹道:“这枚戒指好好看!”
“多谢你,这是我2015年找米兰设计师设计的。”陈修竹微微一笑。
Roddan将啤酒罐放到一旁,继而问道:“你的妻子也在加拿大吗?还是说,你的妻子在北京啊?”
妻子......
那时,陈修竹突然意识到他和林素纯还没有一场像样儿的婚礼。这对戒指也是在自己离开故土的前不久所佩戴上去的。
原本是想等年龄再大点儿,在某个平凡的夜晚,自己小心翼翼地将这对戒指展现在林素纯的眼前,并佩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他觉得这就算是个婚礼了。只有两个人的婚礼。
世人都希望婚礼一定要盛大华丽,但林素纯并不希望。她跟陈修竹曾经说过,我希望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一定要穿婚纱,你也不一定要穿西装。
那时,陈修竹低下头问了一句,为什么。
林素纯说,真正的婚礼应该在人生暮年,我们满头白发,坐在公园的某处长椅上。我希望那一天是个晴天,苍老的我们坐在长椅上回顾这一生的种种,忽然感觉全世界都老了,但至少还有你的存在,这是生命的奇迹。
她觉得婚礼是人生暮年要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痕迹。
这种观点,竟与陈修竹曾经所说的不谋而合。
“她是我的妻子。”陈修竹绽开笑颜,同温哥华的晚风合二为一,“她在北京,我很想她。”
Roddan沉默好一阵,将啤酒罐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再回来时,陈修竹看到Roddan的神色沾染上莫名的悲伤,方才那愉快的神色跟随着那罐啤酒委屈地扔到垃圾桶里。
“我想我的父母,我的家,我想回伦敦看一眼。”Roddan倚着平台外的围栏,低头看着远处。
风一吹来,陈修竹也将双手搭在栏杆上。远处Woodward's 43——这座摩天大楼正闪耀着绚烂的灯火,它比Harbour Centre还要高大。
某一刻,陈修竹仰头望向对面的摩天大楼,忽而觉得还好Harbour Centre没有Woodward's 43那么高,否则站那么高,看得会更远,更有机会眺望到北京,就会更想她。
很久,他拉住林素纯的手,贴近女生的额头,说道:“林素纯,我好像在某一瞬间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想通什么?”林素纯疑惑地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面对衰老,顺应常心。这是自然现象。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
中午,他们开车去了杨乐歆的家。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林素纯每周末都会去一次杨乐歆家。林素纯陪杨乐歆聊天,陈修竹就陪程程玩积木。后来,随着程程逐渐长大,学业愈发繁重,两人去的次数也不频繁了。
当陈修竹推开杨乐歆家的家门时,是程程给他们开的门,贴心地为他们拿了两双拖鞋。
时间一晃而过,程程都上高中了,个子长高不少,面容也俊俏很多,在童真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丝成熟。
“叔叔好,阿姨好。”程程礼貌地唤着他们。
杨乐歆端着菜摆在餐桌上,紧接着跑上前,呼喊道:“表弟,你们来了啊?!”
“来了!”陈修竹回应道,他的目光追随着杨乐歆手中的菜肴,“哇,姐你厨艺进步不少,看起来好好吃——”
表姐也老了。一个人带着程程长大,多少活又一个人揽下,白发已经很明显了,皱纹也变多了,甚至身材还变胖了些许。但她仍然如当年一般笑着,招呼着陈修竹和林素纯快到餐桌前一起吃午饭。
那天的阳光晴朗,足以模糊掉杨乐歆的皱纹,也模糊掉在场的每一个人长大的痕迹。终于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岁月的形状,而现在这个形状已经快成了。
“程程最近怎么样?”林素纯吃着鱼问道。
“我儿子可厉害了!”杨乐歆拍着程程的肩膀,道,“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四科期中全都年级前五!总排年级前十!”
程程害羞地笑了笑,不自在地喊了一声:“妈......行了......”
“这么厉害?”陈修竹不由得赞叹,而后对杨乐歆说,“姐,以后咱让程程选物化生吧,这样的理科人才,到时候必定是中科院的一员啊!”
程程抢过话头,回应道:“我不想去中科院。”看着陈修竹的双眼,他说道,“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和陈叔叔一样。”
林素纯夸赞道:“诶啊,你陈叔叔现在是设计部的总监啦,你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任重而道远,继续努力啦!”
仿佛一切都没变,他们还是他们。又好像一切都变了,他们不是他们。
这顿午饭吃得很开心,但陈修竹的心底却残存了一些偌大的悲伤来。以前,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现在,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什么程度呢?慢到可以成为一张相片,让美好的光景就此定格,再也不会变老。
许是年纪大了,这泪水止都止不住。
林素纯开着车,听见副驾驶传来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她心下一惊,脑海里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她切换了手机上的导航路线。
“陈修竹,我带你去一趟首钢。”林素纯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这个地儿我早就想去了,多年以前,我哥就带我来到那里。我们在功碑阁上看到了北京最美的日落。”
陈修竹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围着一条深蓝色围巾,戴着黑框眼镜。这副黑框眼镜已经不会像十几年前那般,他想戴就戴,想不戴就不戴了,他要一直佩戴着,不然视力会愈来愈差。
有时,他会很羡慕林素纯拥有澄澈的眼睛和清晰的世界,但林素纯却说,没什么可羡慕的。世间万物都是一物降一物。
他知道她对于她的过往总是不常提及,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走到功碑阁是需要爬坡的。两个人牵着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往上走着。
走到半山腰时,林素纯的指尖微微地划过陈修竹无名指的戒指,先是步伐一顿。陈修竹也跟着停下步伐,疑惑地看着林素纯。
只听她问:“陈修竹,我们结婚了吧?”
知道林素纯对于婚姻的态度,陈修竹不确定林素纯心里想要的答案,只好反问道:“林素纯,你认为呢?”
然而,林素纯却沉默了。这让陈修竹有些慌张。
他们仍然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山顶,登上功碑阁的顶部。顶部有个咖啡馆,陈修竹和林素纯各买了一杯热咖啡,出来时,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寒风吹过,有些刺骨,似乎想提醒陈修竹——眼前所看到的城市风景,终有一日会化成眼角的皱纹,掌心的掌纹以及骨头里刻着的陈年。
日落的金色余晖犹如浪潮一般席卷了整个北京城,脚下的萧瑟山树,远处的飞驰城轨,再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市中心,都被浸没在这浓郁冰冷的金色内。
恍惚之间,陈修竹觉得现在不应该是2024年,而是2014年,再往前倒带一点,就是2012年或是2013年。那时,他才不过30岁的年纪,他还年轻,还有更多的体力去攀爬生命中的每一座山,还有更多的精力去勾画地图上每一座城。
身旁的小孩正使用望远镜,不多时,小孩指着地平线那高耸的楼宇,大喊道:“妈妈,我看到中国尊了!”
这里距中国尊直线距离是27.3km。
在离心脏27.3km的位置,林素纯迎着夕阳和寒风微微启唇。她的声音混杂在风中,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陈修竹的心上。
“陈修竹,我们已经结过婚了。”林素纯望向陈修竹。
陈修竹震惊地瞪大双眼。
“是真的,陈修竹!”林素纯踮脚,陈修竹弯下身,林素纯贴近陈修竹的耳畔,道,“在2012年12月19日那天,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是一家人了。”
“所以,陈修竹,你真的不要愁老之将至。”林素纯继续道,“起码现在,我们要好好地生活,好好的变老。”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无名指上地对戒也镀上了一层亮眼明媚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