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梦》唐可亲

19、16.同病相怜

　　四阿哥的的病痊愈了，但另一颗星子却殒落了。
　　六月下旬，一代词人纳兰容若急病身亡，纵使康熙派出了太医，用上了最好的药物，都无法延长他的生命。
　　康熙在行在得知容若病逝的消息后，万分痛惜，特地遣人吊祭，消息也随之传入了紫禁城。
　　服侍怡宁的宫女将容若的死讯告诉主子时，原以为极度崇拜容若的小格格会很伤心，脑袋里早已准备好诸多安慰的语词，孰料她只是轻叹一声，随即取出容若亲笔题字的词集，带着微笑和怀念，静静地看着他写的字。
　　如果怡宁不曾认识容若，或者没有看见他在杏花树下吹箫的凄然身影，那么当她听到他的死讯时，必然存有满心的遗憾和惋惜。
　　但，正因为认识了容若，见过了那夜的孤寂，所以她反而庆幸容若终于摆脱了这污浊人世对他的束缚。
　　一住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似容若这般多情的魂魄，自有其归处，原就不合久留尘世，于是，她决定用微笑给予祝福。
　　只是……
　　阖上书，她的目光从窗口飘向悠悠远方，明明是笑脸，眼角却闪烁着晶莹泪光。

　　※※※

　　康熙二十四年似乎注定了是个多事的时节，八月底的深夜，太皇太后突然中风，近侍太监立刻告知了在慈宁宫值夜的御医进行诊治，又火速传召另一位御医会商，总算及时控制住病情。
　　得知祖母中风的消息，康熙忧心如焚，日夜兼程赶回北京后，顾不得梳洗休息，立刻直奔慈宁宫，亲自侍奉她服药，之后更是一日三探，深怕祖母的病情会有任何不妥。
　　在细心的照料下，太皇太后的病情逐步好转，为了感念神明的护佑，她下旨修葺庙宇，让康熙在九月十八日这个吉日前往白塔寺进香；当日，大雨滂沱，闪电交加，康熙为了祖母的心愿，毅然冒雨前往，一心只求祖母的身体能够恢复康健。
　　皇帝的孝心，宫中众人都看在眼里，几乎所有的眼光都盯着慈宁宫，关注着太皇太后的病情变化，却没几个人想到，还有另一个可怜的女子苦苦缠绵于病榻……
　　慈宁宫后殿的偏院外，宫女太监站了一排，屋里只有两个辈分相异，却同样身分尊贵而命运乖舛的女人，一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眼含怜惜。
　　“你的身子最近可有好些？”坐在床边的中年贵妇柔声问着，她年约四十，面目依稀可见旧日的姣好，但眉间的皱纹却让她的神色添了愁苦之意。
　　“有劳姑姑费心了，只是……我的身子怕是不行了。”声音虽然虚弱，语气却很平静。
　　“你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快快打起精神，把身子养好才是。”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恭悫长公主淡淡一笑，握住了姑母的手，“姑姑，您平日总是陪着我说话，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可惜我大概没机会报答姑姑的疼爱了。”
　　“我不跟你说，又能跟谁说去？”中年贵妇握紧了她的手，脸上浮现悲色，“除了你，又有谁真正能明白姑姑的苦；除了姑姑，还有谁能知晓你的悲哀。你和我一样，都是那些男人手上的棋子。”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才幽幽说道：“其实你比我幸运得多，至少你的额驸好歹算是得了善终，你的女儿连皇上也喜欢，你不用日日夜夜担心哪天又有什么罪名扣在她的头上。有时候我会想……或许当年我该带着孩子和额驸、世子他们一起去了，一死百了，省得多受折磨。”
　　“姑姑，你别想得太多了，从前的事还是忘了吧。”
　　“能忘得了吗？你这病不也是因为心病而来的，要忘记谈何容易呢！”顿了一下，她强撑起笑容责备自己，“真是的，之前还说了不让你说丧气话，结果我自己倒说了一堆。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安心养身子，别乱想。”
　　正要起身离开，一个蹦跳着的小人儿笑盈盈地跑进了屋里，直接扑入她的怀里。
　　“姑姥，好几天没看见您了呢！我好想您喔！”
　　“小怡宁就是嘴甜。”她轻轻捏了捏怡宁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打趣道：“不过你是真想念姑姥，还是想念我那儿的小厨房做的饽饽？”
　　“自然是想念姑姥啦。”怡宁一边说，一边爬上了母亲的床，揽着母亲的颈项，腻声说道：“额娘，您帮人家作个证人，您跟姑姥说说，人家是不是总念着她。”
　　“是呀。”见怡宁露出得意的笑脸，恭悫长公主微微一笑，食指点了点爱女的鼻头，补充道：“这几天我老听见一个馋嘴小丫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姑姥怎么都不来，又说什么好想吃姑姥做的饽饽之类的话。”
　　“哎呀！娘──您怎么可以拆穿人家嘛！”
　　怡宁不依地抗议，那噘嘴鼓颊的模样逗笑了两位尊贵的公主，一时间愁云尽去，只留下温馨欢愉。

　　※※※

　　过了九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恭悫长公主的精神反倒见好，一反先前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的虚弱，竟能自行起身行动。
　　对此，怡宁自是喜动颜色，满心以为母亲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白日里，她一半时间待在太皇太后那里给她说笑话解闷，剩下的一半时间，就陪着母亲在慈宁宫花园里走走看看，虽然是满园萧瑟，母女俩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额娘。”怡宁拉着母亲的手，晃呀晃的。
　　“什么事？”
　　“额娘，等到下初雪的时候，我们让人备了炉子点心到院子赏雪好不好？我给您唱曲儿、说好听的故事，还要堆个雪人给您瞧瞧。好不好？好不好？”
　　她连问了几个好不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好……”恭悫长公主抚着爱女的头，笑容里净是满足。
　　然而，她却没能等到初雪降下的那日。
　　当天晚上，她因为困倦而早早休息，孰料就此陷入弥留，不但没留下任何遗言，甚至也没能再睁眼看爱女一眼，就这样静悄悄的在深夜之时，带着满心的不舍与牵挂离开了爱恨红尘，结束她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

　　※※※

　　“走开！走开！全都不许过来！”
　　尖叫的同时，怡宁的右手指甲用力划过一名宫女的手，疼得她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抓住怡宁左手的手。
　　小小的人儿挡在母亲的床榻前，红肿的眼含着泪水，愤怒的瞪视着所有试图靠近她的人，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见人就咬，任何的安抚与言语她都听不进去。
　　“格格，求您了！长公主她确实是过去了，您就让奴婢们──”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怡宁充满悲愤的叫声打断了。
　　“胡说！胡说！胡说！”她咬着牙，眼里凶光四射，似乎只要那宫女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会扑上去攻击。
　　喊叫完，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一会儿后才又能开口。
　　“额娘才不会死！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雪，我还要唱歌说故事给她听，所以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你们去叫太医，快去叫太医！额娘会醒的，只要让太医治好她的病，她就会醒的！快去叫太医呀！快去！”
　　虽是命令的话语，可那充满悲伤和急切的语气却更像是哀求。
　　随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低泣声渐渐在屋里蔓延，宫女太监们一个接一个低头跪了下来，没有人忍心反驳她的话，更不忍看见她的神情。
　　“你们哭什么？快去叫太医呀！”她揪着被子，尖声喊着，泪水却串串滴落。
　　她不握额娘的手，她不探额娘的鼻息，她努力的告诉自己，额娘只是病了，所以才沉沉的睡了……可是，每一个人都在提醒她，她的额娘死了，每一声啜泣都在粉碎她的幻想……
　　她的额娘死了……她知道，她清楚，她明白，可是她不愿意接受！
　　孤儿她从前也当过，曾经有十七年的日子，她无父无母，可是正因为记忆里从一开始就没有父母的存在，所以她羡慕，但不悲伤；而在这里，在三百多年前的清朝，她有一个母亲深深的爱着她，将她当作唯一的珍宝，将她毕生仅有的感情全部投注在她身上。
　　如果注定了她就必须是个孤儿，为什么还要让她感受母爱的滋味？拥有，然后被硬生生的夺走，那样的痛，太痛了……
　　满室的哭声仍在继续，怡宁停止了叫喊，慢慢的握住了母亲暴露在被子外的手。
　　她的手仍是柔软的，还留有最后的一点点温度，可是再也不会回握她，再也不会抚摸她，再也不会了……
　　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母亲的眉眼，抚过她嘴边最后的那抹微笑，最后停留在鼻端，颤抖的手指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却有一股僵冷从指尖开始往上爬升，窜向心头。
　　在心冻僵之前，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整个握住，然后她被紧紧的抱住；搂着她的那只手很用力，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硬梆梆的胸膛不像额娘的怀抱那样柔软，可是却有同样的温暖，让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放纵自己尽情的哭泣。
　　“太子哥哥，我没有额娘了！没有了！没有了！呜……”
　　“我知道、我知道，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陪你。”他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搂着她肩膀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娃娃似的一下一下的拍着。
　　她没再说话，只是努力的发泄着悲伤，泪水沿着她的颊滴落，顺着他的颈流进领口，流过他的锁骨、他的心口。
　　衣服被她的泪水浸湿，心似乎也渗入了眼泪的热度，一时间他竟觉得心口好烫。
　　当她的啜泣声渐渐转低，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也没有额娘。”他的声音极低极微，仿佛是叹息，“可是，没有额娘的孩子还是会长大的……”
　　她停住哭泣，抬头，看见了一双忧伤而深沉的眸。
　　于是，她抱住他的颈项，再度放声哭泣，为他也为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又要陪我老爹去医院，希望别又弄到晚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