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长宁》红千

100、斗法

　　她猜到他要做什么，她懂他。

　　黑暗密道、黑色斗篷，模糊了雪霁的轮廓，黑暗中，唯有一双幽深的眼眸映着祭天台上摇动的火光，炽烈在她眼中跳跃，外面山呼“血祭”的声音疯狂回荡，丝毫不能动摇幽眸中的火。

　　黑暗中，齐长宁可以毫不避讳地深深看她，印象中柔弱美丽的少女，坚定无畏。

　　不管是推车，还是此时请缨，她一直在尽她所能。

　　“先休息，最好的时机尚未来临。”齐长宁的声音在密道中回响，有种异样温柔，他收回目光越过雪霁，在密道口停下，身姿岩岩，若孤松之立：“时机到了再行事。”

　　祭天台上燃烧的祭火明明灭灭，给站在密道出口的虎兕军之主镀上一层浅浅的光，修长身影挡在雪霁身前，那些呼声和敲打便失去了气势，雪霁的心悸奇迹般慢慢止住。

　　雪霁记得齐长宁在龙像中凿好藏身之处后，明明说过“事不宜迟”。

　　她不确定齐长宁刚刚所说：“最好的时机尚未来临”是真的因为时机未到，还是看出她身体不适才提出休息，怕她心慌出错行事不力？

　　日蚀短暂，若不趁现在扳倒神师，恐怕以后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

　　雪霁不想成为拖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明晰：“拉上去升，扳下来降。我记住了，军主放心。”

　　齐长宁微转头，从雪霁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他挺廓的侧面线条和微闪的眸光，雪霁等了片刻，齐长宁没有说话，没吩咐她任何事。

　　“军主谋划周详，准备充足，只需按照军主说的去做就好。”从来猜不透齐长宁的心思，雪霁紧紧揪着黑袍，努力平静下来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紧张：“军主，事不宜迟，我……休息好了。”

　　齐长宁的侧脸被外界微弱的火光映得一明一暗，在雪霁说完后既不靠近也不转身，维持着侧首姿势问道：“再周详的计划也会发生意外，临机应变也需神清力足，当真准备好了么？”

　　隔着一段距离，虎兕军之主温和问询，低沉磁性的声音回响在有些空旷的密道中，不带任何情绪。

　　当真准备好了吗？

　　雪霁一怔，阖上双目聆听外面狂热的呼声。

　　齐长宁悄然转身。

　　明明灭灭的火影映在少女洁白柔嫩的肌肤上，像薄雪燃着火，混合了艳与清，极美丽却又极易消散。

　　齐长宁沉静地、深深地看着雪霁，这少女对他有种奇异的吸引，自初次相遇就牵动了他的心绪。

　　齐长宁习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他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但雪霁……是个例外。

　　对她，他会情不自禁。

　　这枝格外美丽，格外脆弱的花，令齐长宁情不自禁地想要呵护，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情绪，陌生、不由掌控，深深牵动着他的心。

　　齐长宁收敛情绪，待少女张眼时，看到的还是那个杀伐决断不动神色的虎兕军之主。

　　“龟筴鬼神不足举胜，然而恃之，愚莫大焉。”雪霁缓缓张目，幽艳双眸散去迷茫重回清澈，虽则外面的“血祭”之声一阵高过一阵，心中却再无波澜：“先贤早已说过，卜筮鬼神不足以信。我既不信，便不会为其所惑，自然神清力足。”

　　“军主，我当真准备好了。”

　　“好。”齐长宁言简意赅，大步走向猩红的龙神雕像。“那便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神师踩在可升降的铁械上。

　　漆黑的天色中，黑袍遮掩住涂成黑色的细细铁械，看起来像是悬在空中，远处的冲天火柱还在熊熊燃烧，既能彰显神明威力又不至于照破祭天台上的机关，神师对合作的联盟首领十分满意。

　　大单于失去耆善精锐，唯一能够阻止他成为神的障碍已经扫清。

　　接下来，就是毁掉玉苏阿的月神转世。

　　神师早已对铜液动过手脚，确定包括玉苏阿在内的所有少女都不可能铸出金人。
　　借口现成就有：今日太阴蔽日，日神不满月神遮挡其光辉，阻拦月神转世；但神谕早已昭告世人，不可不遵，故而今日降在神师身上的神明会替代月神留在人间，护佑苍生。

　　从今而后，神师便是真正的神明，唯一的神明，在世的神明，凌驾于大单于大阏氏的凡人权柄之上。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时间久了，使用腹语造成的腹腔共振令神师腹部隐隐作痛，踩在细铁械上的腿脚已经发涨发酸。

　　日蚀快要进入全食，身体也已疲倦，应当加快速度结束祭天大典，以免夜长梦多。

　　“纯洁少女，圣美虔诚。”悬在空中的神师向等候在祭天台下的少女们下达神谕：“月神转世，真灵下降。齐开模具，铸出完美金人者即为月神转世！”

　　月神转世的消息已经流传很久，此时亲耳听到神谕，所有人深信不疑，一起望向等候在祭天台下的贵女们。

　　每一个手持模具的少女都激动得面色通红，唯有玉苏阿苍白异常——一起打开模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她应该怎么办？

　　玉苏阿绝望地回头，向大大阿囊投去求助的目光，却更加绝望地发现：大大面色铁青地看着祭天台上的神师，既不理阿囊也不看自己；而阿囊……灰蓝色的眼中甚至和其他人一样充满狂热，冲她挥手，让她听从神师安排。

　　玉苏阿心一横，正要打开金人模具，突然听到周遭齐齐抽气，接着人们发出各种惊叹：“啊！”“咦？”“那是……什么？！”

　　她抬头，在漆黑的天色中。赫然看到神师身后慢慢浮出一介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显现于神师身后，在置于角落的火盘火光映衬下逐渐显出清晰的形态：姿态蜿蜒修长，昂首扬尾利爪破空，双肩处展开一对羽毛装饰的短翅，驼头鹿角蛇腹鱼鳞，口角浓须，额下镶嵌一颗散发金色光芒的宝珠，全身布满斑斑红色，似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是龙！”距离最近的铸金少女们最先认出庞然大物，激动地尖叫起来：“红色的龙！”

　　铸金少女们的尖叫穿透众人呼喊“血祭”的声音，站在祭天台下的神侍们辨认出这庞然大物的来历，比少女们更加激动：“是龙殿最初供奉的‘血龙’神像！血祭取悦了龙子，龙神下降了！”

　　龙神是西戎最古老最强大的神明，龙子主管杀伐，是龙神最俊美的法相。

　　神侍的呼声唤醒了众人尘封久远的记忆：神殿原是为祭祀主管杀伐的龙子而建，建成之日献祭所有奴隶进行大规模血祭，将龙神像染成红色。后来神殿迎入代表大单于大阏氏的日神像、月神像，这具由鲜血染红的龙像便被收起，再无人得见。

　　不想今日太阴蔽日，日月无光之际，祭天台上陡然重现血龙神像！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龙子主管杀伐，与生俱来伴随着血与火，一定是以火献祭了神侍与耆善精锐，才迎来龙神的真灵。

　　神师沉醉于台下山呼“血祭”的震天声响中，对身后出现的庞然大物毫无察觉。直到越来越清晰的“龙！”的欢呼才惊觉不对，倏然向后转头，骇然对上一双竖起的金色瞳孔。

　　这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今日谁也不能阻挡我的成神之路！面对意外，神师细长的眼中凶光一闪，并指如刀，发狠插入金色竖瞳。

　　台下狂热的呼声瞬间消失，人人瞪大眼睛看着祭天台上匪夷所思的一幕：神师，冒犯龙像？

　　神师的手穿透了金色竖瞳，立觉不妙：这具龙像的内部竟然是中空的，有人藏在龙像中。

　　不给神师任何反应机会，藏在龙像中的人拧住他戳进来的手，用力一推，神师踩在细铁械上的身体再也保持不住平衡，不由自主向下跌去。

　　众目睽睽下，冒犯龙像的神师自半空重重跌落！

　　与此同时，龙像自眼眶处开裂出一条巨大裂缝，像裂开的冰面一样蔓延龙像全身，眼眶处掉下一块碎片，接着又是一块碎片，龙像慢慢碎裂。

　　雪霁守在出口，将车载之物尽数摆放在身边，方便取用。

　　她注视着祭天台上发生的一切，不期然想起齐长宁临去前对她说的话：“万事有我兜底，随机应变就好，不慌。”

　　不慌……雪霁手心微汗，神思却格外清明，看到神师毫不犹豫击向龙眼时便知神师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发起反击。

　　神师最擅长的……唯有一件事。

　　贝齿咬着菱唇，雪霁飞快地翻找起要用的东西。

　　神师跌落，龙像破裂。

　　一片死寂中，倒在台上的神师疼得满头大汗，他的手腕被藏在龙像里的人拧断，从上面跌下来时又摔到了腰，现在动弹不得。

　　剧痛之下，神师脑中突然划过北齐使团空缺的位置，缺席的虎兕军之主迟迟不归，他去了哪里？

　　如果龙像中的人就是北齐三殿下……神师满头大汗尽数化作冷汗。

　　下一刻，细长的眼中凶光大盛，神师露出狞笑，嘶声大吼：“此乃假作神明的极恶魔鬼！吾以神明之力戳穿其真面目，内中恶魔人人得而诛之！”

　　千辛万苦谋划一切，怎能替他人做嫁衣裳。管你是不是虎兕军之主，踩着我往上爬，等着被撕碎吧！

　　神师发出第一声嘶吼的同时，祭天台上突然响起持续热烈的炸裂声。

　　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爆竹，束束烟花升腾至夜空，在至高处绽放出硕大花型，随即化作金色瀑布倾泻而下。

　　璀璨的烟花吸引台下目光，震耳欲聋的爆竹淹没住嘶吼，人们甚至都没注意到神师在嘶吼。

　　狰狞的笑容凝结在神师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