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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陈年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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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威侯镇守西行关,全家老少留在西京城内,说是尽享天子脚下富贵繁华,实则举家皆为人质。”
老宫人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陛下发妻早早去世,留下二子养于祖母、太祖母膝下。西威侯为陛下求娶琅琊王氏的贵女,琅琊王氏正想结交西威侯,顶着被世家鄙视的压力,将与雅夫人并称‘琅琊双绝色’的王弗嫁给了陛下。”
弗夫人,齐桓续弦、齐长宁生母。
说到这里,老宫人原本昏花的老眼忽而发亮,滔滔不绝讲述“琅琊双绝色”待字闺中时被王孙公子倾慕追逐的风流轶事,及至出嫁后,萧天子有多么宠爱雅夫人,齐桓又有多么宠爱弗夫人。
老宫人略显激动的话语像一阵风,没能吹进耳中就散了。雪霁似听非听,微微出神:绝色倾国的雅夫人,在逃难路上被宠爱她的萧天子推出去平息兵变,以自缢为终局,死后还要背上红颜祸水误国殃民的千古骂名。
天子之爱、盛宠不衰,不过如此。
“……宫中女子谁没想过一朝蒙宠,鸡犬升天。”老宫人抚着自己苍老的面颊,露出少女般略带羞涩的笑容:“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这里是祖祠,要是有造化,哪位贵人前来祭祖的时候看上我……唉,想想罢了,终究和贵人无缘。”
“陛下事母至孝,被萧天子猜忌那样紧迫危急的时刻,还是想方设法带走了母亲、祖母。”雪霁提起精神,将被老宫人拉远的话题重新拉回:“西威侯与陛下父子团聚,举兵东进,弗夫人母子在萧氏那里一定过得很惨,两位老夫人定是心疼坏了。”
“陛下发妻所生大公子、二公子才叫惨。”老宫人道:“齐氏举兵,西戎长驱直入。萧氏太子死守西京,城内百姓群情激愤,将两位公子拖到城头点了天灯,烧焦的尸体掉下去被野犬分食,落得个尸骨无存。”
史书所载冰冷文字由面前老妇人说出,血腥残忍的画面格外真实,雪霁打个寒颤,双手拢住肩臂。
“事隔多年,你这不相关的人听到尚且如此,可想将二子抚养长大的两位老夫人何等心痛。”将雪霁反应收在眼中,老宫人叹道:“听闻消息,两位老夫人几度昏厥,痛骂西威侯与陛下,令两人无论如何也要将三公子找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彼时齐氏与西戎结盟,陛下已迎娶老单于之妹央珍。”老宫人道:“央珍夫人是西戎大居次,你别看她现在不受宠不出头,当年可是挟耆善之势嚣张跋扈,连陛下都要让她几分。”
“央珍夫人不许陛下去找弗夫人母子,陛下本已放弃,就当母子二人死了,却禁不住两位老夫人连番哭骂,只得偷偷派人去找,寻找多年,直到西威侯亡故后才找到两母子,将他们接回来。”
虽早知如此,雪霁还是长吁一口气,喃喃道:“找到就好。”
“呵,”老宫人发出一声冷笑:“还不如找不到。”
“那时央珍夫人如日中天,又已诞下六殿下,岂能容得弗夫人两母子重回陛下身边?”
“宫中尽是阿谀奉承央珍夫人的人,还有她从耆善带来的那些蛮横戎人,手段尽出磋磨那两母子,特别针对三殿下,三殿下好几次险些丧命。弗夫人为保三殿下安全,居然自毁容貌再不见陛下之面,哀求央珍夫人放过。”
万没料到还有如此秘辛,雪霁不禁“啊”了一声。
“如你这般绝色,更该知道女子有多爱惜容颜。”老宫人无限感慨:“弗夫人爱子如此,三殿下也是事母至孝,竟在众目睽睽下趁央珍夫人不备削去她半只耳朵!”
雪霁强自忍住惊呼,漆黑幽眸中满是惊异:她所知的齐长宁冷静不露辞色,永远是万事握于掌中的沉稳,没想到少年时曾经这样冲动血勇。
“那军主,”雪霁问道:“三殿下不会有事吧?”
“怎会没事?”老宫人道:“陛下将三殿下从祖祠中除名,此举等同于不认三殿下为齐氏子孙。饶是这样,依然无法平息央珍夫人之怒,央珍夫人震怒,一定要杀三殿下,终于惊动两位老夫人。”
“接回弗夫人母子时,太太夫人早已年老病重,太夫人知道两母子平安无事后便一心侍奉婆婆不问外事。两母子平时见不到两位老夫人,被陛下冷落、被央珍夫人欺侮的事也没人通禀给两位老夫人,此次央珍夫人要杀三殿下,事态危机才有人通传。”
“惊闻陛下要杀三殿下,两位老夫人匆忙赶到阻止。央珍夫人不依不饶,捂着流血的耳朵,说要按西戎规矩血债血偿。太太夫人指着央珍夫人道:‘好,你要血债血偿,我替我曾孙儿偿给你。’太夫人比太太夫人更快,手起刀落,当场削掉了自己一只耳朵!”
雪霁再也忍不住惊呼:“啊!”
老宫人绘声绘色道:“太夫人道:‘西戎规矩血债血偿,我孙儿欠你半只耳朵我还你一整只,你欠我儿媳的一张脸怎么算?’”
“陛下捧着太夫人落地的耳朵跪地痛哭,央珍夫人再不敢多说话,这才保住三殿下。”老宫人道:“自此后三殿下日常侍奉祖母、太祖母,两母子终于安稳下来,可惜红颜薄命,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弗夫人便病故了,没能看到三殿下后来的风光。”
听了这些皇家秘闻,雪霁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弗夫人被齐桓抛弃后,熬过在萧氏为质的日子,熬过雅夫人被诛后颠沛流离的日子,却在回到北齐后不到一年香消玉殒,连牌位都未能放进齐氏祖祠。
“弗夫人在天有灵,一定能看到三殿下成为虎兕军之主,战无不胜。”雪霁喃喃道:“若有神明,望神明护佑弗夫人之灵永驻极乐,再无悲苦。”
“不止弗夫人,太夫人、太太夫人的在天之灵都会护佑三殿下。”老宫人四处张望一番,压低声音对雪霁道:“太太夫人去世前,为三殿下要来三百孤儿作起家的本钱;太夫人临去世前还在担心三殿下,在这祖祠逼陛下向列祖列宗起誓,永不可杀三殿下,不然两位老夫人死不瞑目,给三殿下要到了免死金牌。”
雪霁怔怔听着,天家无骨肉,然而在冰冷残酷的权力争斗中心,两名出身乡野目不识丁、被高门鄙视、不为夫君所爱的女子却能以最纯粹的心给予最伟大的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父阿母下落不明,终究还有希望寻到,齐长宁的三位长辈却已天人两隔,再无相见之日。雪霁怅然道:“军主欲尽孝心不可得了。”
“说的是。”老宫人亦叹道:“三殿下若在齐都,每逢年节、初一、十五都要来祖祠奉供,对我等也多有照拂,倒比陛下来的还勤,不枉两位夫人生前那样疼他。”
雪霁一愣:“今日来的贵人……”
老宫人笑道:“正是宁王殿下携宁王妃殿下同至。”
听闻魏无垢遣人说动良使将雪霁派到祖祠,央珍立刻明白那日在西阙门内,齐盛安是伙同雪霁做戏,弥补秋狝时留给齐桓的迷恋美色印象。
两个贱人,竟然用西戎语骗人!
央珍怒气勃发,恨不得将两人拆骨吃肉。转念一想,如今魏无垢被齐桓冷待,几乎等同禁足,齐盛安还是求魏无垢动用人脉照应雪霁……要是雪霁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眼看性命不保,齐盛安会怎样?
央珍带着耆善心腹赶来祖祠,一路都在盘算怎样折磨雪霁,才能引来齐盛安。
步辇落在祖祠院内,央珍不下辇,靠着锦垫懒洋洋道:“此处奴婢越来越没规矩,竟然还不出迎,去把她们都拘来。”
心腹气势汹汹冲向内,央珍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只等将雪霁拖来好生折磨。
片刻不到,原本气势汹汹冲进祖祠的心腹们躬着身、低着头退出来,退至步辇旁,瑟缩着跪在地上向前方行礼。
央珍皱眉望去,见齐长宁与魏昭君自祖祠内相携而出,高挑俊美的宁王殿下对宁王妃道:“勿忘告诉魏夫人,欠她的人情马上就还。”
明丽端庄的宁王妃点头一笑,带着身后仆从避过步辇走出院门,两人好像未看见央珍一样。
央珍一股怒气闷在心头,斥责跪在步辇旁的心腹:“见了尊长也不问安,不懂礼数的东西!”骂完仿佛才看到齐长宁般惊讶道:“魏夫人已被逐出宫去,还能让宁王殿下欠下人情,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二位如此亲密。”
齐长宁神情漠然,大步走向步辇,强大的压迫感令央珍忆起多年前被削耳的恐惧。她不由自主从步辇上站起,躲到心腹身后:“宁王殿下,不要忘了这里是祖祠,不容人放肆!”
齐长宁在距离央珍三步之遥处停住脚步:“既如此,央珍夫人来此何干?”
央珍一噎。魏昭君身后仆从提着漆盒,齐长宁是来供奉祭品的;她坐步辇带心腹,威风八面空手而来,委实不像祭祖。
“我来,是想见识见识宁王妃的义妹。到底是何等样美人儿,迷得安王神魂颠倒。”央珍皮笑肉不笑:“宁王妃来都来了,也不见见义妹?可惜安王殿下不像当年的三殿下那般血勇,敢为弱女子出头,任凭这美人儿哭泣半日都不肯带她出宫。唉,将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留在深宫中,也不怕被人欺侮了去。”
赤落落的威胁。
齐长宁犀利的视线扫向央珍,宛如一柄实质的锋刃,令蓬松云鬓遮掩下被削去半边的耳朵陡然疼起来。
“央珍夫人不想知道宁王府欠魏夫人什么人情吗?”齐长宁微微掀眉,看向央珍身前护主的心腹:“或许央珍夫人还想知道宁王府打算怎么还这个人情?”
央珍虽惧与齐长宁独处,但齐长宁的话实实戳在她心痒处,忍了又忍最终屏退身前心腹,央珍咬牙切齿道:“还请宁王殿下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