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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图穷匕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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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滩头,一堆堆盛大篝火映红半个天际,烈酒烤肉流水般送到各处,胡笳鼙鼓喧闹欢快,美丽的姑娘们穿着鲜艳的长裙不停旋转,披散的长发随脚步飘拂,撩荡人心。
每个人都想将自己的欢乐传达至上天,让天神降下吉祥赐福。
弦月在酒肉香气和舞蹈乐声中升上夜空,银辉洒满滩头。
一片欢快热烈中,唯独以蛇为图腾的部族异样沉默,部族族长不时看看天上明月,又将目光投向滩头密林,喃喃道:“往年这个时候,也该有人出来了……”
“族长,这么久都没人出来,会不会出了意外?那位小公子……”看出族长的担忧,心腹凑过来道:“要不要派人进去看看?”
部族族长闭目思考片刻,睁开眼时已有决断:“北齐魏氏交托的人,绝不能在我们手里出现意外。”
以蛇为图腾的部族族长经过一堆堆篝火,与各部族长打着招呼,直至耆善所在。
他右手抚住左胸,向戴着鹰顶金冠的木泰行礼:“天地所生、日月所置西戎大单于,神月已升至天空最高的位置,得到诸天神明赐福的奴隶却还没有一人走出迷途滩,此种状况迥异以往,请大单于降下旨意,允许白马勇士即刻进入查看。”
按照传统,第一个在月光下返回的奴隶受到最多的神明赐福,其他在月亮照耀下成功回到出发地点的奴隶,皆被视为获得神明赐福。
当第二天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还没有返回的奴隶就是失去神明庇护之人,他们的部族悻悻离去前会留下接应之人。
后来部族间明争暗斗,有不少奴隶在放奴中身负重伤,不能动弹,白马勇士又肩负起进入放奴地寻找那些没能成功返回的奴隶,将之带回的任务。
“急什么,离太阳升起还有很长时间,美丽的月神还在挑选她钟爱的凡人。”木泰举起金酒杯豪饮而尽,大笑道:“挑选时间越久,越是神明的宠儿,今年的放奴才叫人期待!”
雪霁在坚实的怀抱中朦朦醒来,耳边听到潺潺水声,还有“老狼”开开心心的声音:“‘智蛇’那小子死得真是太惨了,被巨石压成一团肉泥,白马勇士进来都收不到尸。”
智蛇……
少年不屑、嫌弃、沉默、赞赏、惊讶、欢喜的种种模样一一浮现在雪霁眼前,不管表情怎样变化,少年的眼睛永远干净明亮,直到一块巨大的悬空石落下,烟消云散。
是谁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不会突然落下来”?
雪霁的心脏像被攥住一样又闷又紧喘不过气,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和开心的“老狼”不同,“野猪”似乎对“智蛇”的死讯毫无兴趣,声音有气无力:“你还是把‘飞鹰’弄醒吧,我们马上要渡河了。”
极长的眼睫微颤,雪霁慢慢张开眼睛,一滴泪珠自眼角落下。
“老狼”鬼使神差地伸指挑起这滴泪,泪珠在月光映照下晶莹剔透,宛如明珠。
“你和‘智蛇’今日才相遇,相处时间极短。”“老狼”举着手指,看泪滴慢慢干涸:“岩上巨石掉落实属天意,‘智蛇’命该如此,与你无关,你为何要为他伤心落泪?”
“‘野猪’既然没事,你们两个渡河吧。”雪霁拭去残留泪痕,起身欲往西行:“我要回去。”
铁棍挡在雪霁面前,“老狼”皮笑肉不笑地“啧”了一声:“回去干什么?你又搬不动千斤巨石。那小子被压成肉泥铲都铲不起来了,就算你有通天医术也救不活他。”
允允承载干涸泪珠的手指,“老狼”指着眼前泛着月光的宽阔河流,对雪霁道:“不如和我们一起渡河,只要渡过这河,你就不再是奴隶了。对不对,‘野猪’?”
“这是迷途滩所有河流中最宽的一条河,白马不渡,算是放奴的边界。”“野猪”听从“老狼”吩咐,解释道:“只要渡过这条河,我们便会被当成放奴中意外死去、尸骨无存的人,死遁之后重获自由。”
“现在渡河马上就能自由,回去什么也改变不了。”“老狼”白眉下覆盖下的眼睛如鹰隼一般犀利。“你是聪明人,选哪个?”
“回去。”雪霁坚定道。
“不识好歹。”“野猪”冷笑:“‘老狼’,你对她太客气了,这丫头欠教训。”
“老狼”挥舞铁棍敲在“野猪”腮上,“野猪”惨嚎一声,吐出一口血沫连带一颗大牙,半边脸肿得老高。
“这是给你的教训。”“老狼”收回铁棍,冷酷道:“没人能命令我做事。”
又转向雪霁淡淡道:“选错了,重选。”
“还是回去。”雪霁深吸口气,直视“老狼”鹰隼般的眼睛:“既然‘野猪’早知道死遁可以重获自由,为什么之前不说?一直假装要带我们正常走出迷途滩;每个参加放奴的人都有亲人在部族为质,‘野猪’死遁不怕牵连亲人吗?你说‘野猪’蛇毒复发,非要我和‘智蛇’回来,其实并无此事。你们如此费心,不是为了走出迷途滩,是在放奴中另有图谋,说不定……”
雪霁抿抿唇,不再往下说。
“说不定之前死掉的奴隶都是我们两个杀的。”“老狼”哈哈大笑:“果然聪明!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铁棍横在雪霁面前,“老狼”笑意加深:“聪明人,你猜我会让你回去吗?”
雪霁闭上眼胸膛起伏,平复心绪后转身走到河边,望着河水不言不动。
“老狼”心情大佳,走到雪霁身边,向脸肿得老高的“野猪”道:“过来,一起过河。”
取出绳索接连系在三人腰上,“老狼”用火折点燃火把,静悄悄流淌的宽阔河面,月光下闪动着粼粼水光,清澈可见水底大石:“春季水浅,我们绑在一起,小心些过河。”
他当先踏入河中,伸臂揽过雪霁纤腰,叮嘱道:“跟着我走,踩住实处。”
雪霁迈入冰凉的河水中,行至河水中央,凉凉的河水逐渐漫过腰肢,她的手扶在腰间绳索上,亦步亦趋跟着“老狼”。
绳索突然绷直,跟在最后的“野猪”脚下一滑,从石上跌落河底!
雪霁腰上一沉站立不稳,“老狼”反应极快,几乎在“野猪”跌落的同时踏回雪霁身边,翻出匕首割断了连系雪霁和“野猪”的绳索。
“野猪”扑腾着向雪霁呼叫祈求:“‘飞鹰’救我!”
雪霁伸手拽住就要飘远的绳索,拼命把“野猪”往回拉。
“放开他,他已经没用了。”“野狼”扶着雪霁冷静道:“当心他把我们都带翻。”
雪霁不说话,只是紧紧拽住绳索不放手。“老狼”皱皱眉,还是伸手帮忙拉起绳索。
面色苍白的“野猪”被两人各自拉住一只胳膊重新站稳,惨笑如败:“多谢你们……你们……”“野猪”突然反手扣住两人脉门,大吼道:“都要死!”
猝不及防下,两人被使尽全力的“野猪”死死拉到河底!
原本缓慢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水位上涨,瞬间淹没三人头顶,上游冲来的巨大水流咆哮而过,打着漩涡吞灭所有!
夹杂着大量泥沙的浑浊河水倾斜而下,带来灭顶之灾。
巨大冲力下,“野猪”再也拉不住两人,瞬间被水流卷走。
雪霁被汹涌河水卷向更深的底部。她不会水,不想再拖累别人,在河底昏暗冰冷充满泥沙的激流中,拼尽余力摸索着解开了腰上绳结,放“老狼”离开。
迅速失去温度和力气,雪霁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没了痛苦,昏暗河水会将她送往永恒幽冥。
不可以!阿父阿母还没有找到,自己答应过乔大哥要活下去!
雪霁挣扎起来,泥沙水灌入口鼻,身体开始痉挛。心知要糟,雪霁在泥沙水中睁开眼睛,绝望地看着一片代表死亡的浑浊。
满目混沌中,“老狼”突然出现!
他奋力游向雪霁,缀着狼图腾的兜帽脱落,半束半散的浓密卷发如水草飘荡在身后。
肩宽腿长,划起水来格外有力,长长的白眉在水中一点点融化,露出嚣张跋扈的浓眉,高眉骨下深陷着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雪霁眼前一片模糊,朦胧看到“老狼”游到近前,左耳一只狼牙耳坠随水波摇摇晃晃。
眼前一黑,雪霁浮在浑浊的河水中逐渐失去意识。
“老狼”拼尽全力游向她,满面焦急,抓住她的手,在雪霁呼吸殆尽时将唇贴了上去。
呼吸交换,雪霁得以重生。
“老狼”托住雪霁,双腿蹬水如鱼尾,游向落满月光清辉的河面。
登上河岸,“老狼”精疲力竭,将雪霁轻轻放下,反身躺在碎石滩上大口喘息,一动不想再动。
雪霁意识清醒过来,不断咳嗽,趴到河边想要清理口中鼻腔的泥沙。
惊觉雪霁动作,以为她要投河,“老狼”像只敏捷迅猛的豹子,猛地翻身扑过去,将雪霁牢牢按住。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雪白肌肤上,河水卸去雪霁所有伪装,如月光般皎洁无暇的美貌,又像清烟般缥缈难以捕捉,溺水之后的狼狈在她身上变成凌乱凄迷的美。
光阴未曾久别,再见比当初还要美上许多,宛如美丽的月神降临人间。
“许久未见,你怎么把自己画得越来越丑。”“老狼”调整略显急促的呼吸,擦掉脸上残余伪装,露出一张熟悉的、英俊又危险的脸庞。
狭长双目中燃着危险的火苗,他冲雪霁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宛如捕捉到心仪猎物的野兽:“可曾想到‘老狼’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