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长宁》红千

91、触怒神明者

　　除了神师起居处不得接近，雪霁终于可以在神殿内任由往来。

　　她每日都要去书室阅读一个上午，再于午后穿梭于神殿各处，测试她在书中新学到的知识。

　　雪霁不是神侍，和神侍们没有利益上的纠缠，冷淡的神侍们因为神师对她的另眼相看，态度转变，对雪霁变得热情起来。特别是低阶神侍，常常找她闲聊，众人之间交谈也不再回避她。

　　雪霁这才发现，传闻中不与凡人接触的神侍消息竟然如此灵通，背后议论诸人诸事更是精彩纷呈。

　　“建造祭天台时，有段时间正赶上神师闭关苦修，几个奴工趁神师不在，督造不严，居然趁夜偷吃了祭祀羊羔，还胆大包天地宣称是神明收取了祭品。”一名低阶神侍和雪霁聊起不久前的事：“没想到一直闭关的神师突然出现在祭天台上，当场戳穿奴工偷吃贡品的真相。这是神明独赐给神师的恩典，让神师能够联通神明，感知神明的愤怒。”

　　玉苏阿曾说神师能够联通神明，获取神谕。

　　雪霁由盲老教导长大，原不信鬼神，然而西戎信仰源远流长，自有神秘迷人之处，她对此也有几分好奇。

　　此时听倒神侍如此说，忍不住问道：“神师是在何处闭关？”

　　“就在自己的居所内。那里最早是修建这座神殿的奴隶住处，神殿建成后便废弃不用。”另一名低阶神侍道：“神师来后，不住有大庭院的现成居所，偏要搬进早已荒废的奴隶住处。”

　　“为什么呢？”雪霁心中起疑：“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大庭院不住，非要住进奴隶的居所？”

　　“在神殿建成后，那些修建神殿的奴隶就在住处被……那里曾经进行过活人祭。”低阶神侍压低声音，手掌在脖子划过，做个掉头的姿势：“这么大手笔的血祭取悦神明，才使神殿被神明眷顾，传承至今越来越兴盛。我们猜啊，神师挑选那里为居所，就是看中那里作为最初的血祭之所，最能取悦神明。”

　　这座神殿年代久远，原是为了祭祀主管杀伐的龙子所建，名为“龙殿”，后来逐渐扩修，变成祭祀诸天神明的地方，没想到建造之始居然使用了西戎最原始的活人祭。

　　雪霁打个寒颤，缓缓道：“神师一个人住在那里，无人服侍打扫，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神师入住那里后，神通大涨，能够在闭关时感应到奴工偷吃祭品，陡然出现于祭天台上，这是借用神明之力惩罚触怒神明之人。这样的好地方，神师怎舍得让别人分享神明眷爱？”低阶神侍们越说越兴奋，再见不到一丝冷淡：“高阶神侍们都在传，修建完祭天台，神师就能成为真正的神明！”

　　“真正的神明？”雪霁吃了一惊：“这样的话，神师岂不比大单于和大阏氏更尊贵？”
　　“正是如此。”低阶神侍们的眼中闪烁狂热的光：“等神师成为真正的神明，地位超过身为凡人的大单于大阏氏，我们自然也能跟着扶摇直上，享受更高供奉和永久超然的地位，哈哈哈哈。”

　　低阶神侍们得意地笑了一会儿，待笑声停止，雪霁问道：“那些奴隶……偷吃祭品羊羔的奴隶，后来怎样了？”

　　“后来那些奴隶都被剜去了眼睛，由神师亲自带走，监督他们做最苦最累的活。”低阶神侍们兴致勃勃，说起神师的赏罚分明：“这是神师为了警诫他人，让所有人都知道触怒神明者和虔诚侍奉神明者的区别。”

　　雪霁默然片刻，又问道：“再后来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落下：“再后来，那些偷吃羊羔被剜去眼睛的奴隶怎样了？”

　　“再后来？被神师带走后没人再见过他们。所以我们猜，”低阶神侍的手掌又一次在脖子划过：“当然是按照传统，在祭天台完工时，献祭全部触怒神明者，平息神明的愤怒。用了活人祭，祭天台也会像神殿一样得到神明眷顾，永远传颂神师的伟大……”

　　雪霁耳中嗡嗡作响，低阶神侍们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扇动：“你还好吧？”

　　“没事。”雪霁勉强一笑：“对了，为何神殿中不见少女？神师不是要美貌少女侍奉神明吗？”

　　“那是大阏氏借着神师名义下达的命令，和神师没关系。”低阶神侍们笑道：“神师只喜欢金子，对美貌少女没有一点兴趣。”

　　雪霁坐在巨大的牛油蜡烛下，取出纸笔。

　　白天与低阶神侍们交谈的话萦绕耳边，她将心中疑惑一一罗列于纸上：

　　其一，神师放着有大庭院的现成居所不住，要去住进行过活人祭的偏院；

　　其二，住进偏院后神通大涨，明明正在闭关，却能突然出现在祭天台；

　　其三，剜去奴工双目，亲自带走监督，没人知道这些奴工的去处；

　　其四，神殿中已有流言，修建完祭天台，神师就能成为真正的神明。

　　雪霁按照这些日观察的结果，提笔在纸上画下神殿地图，标注各处，特别圈出神师居所，又在神殿外标出祭天台。对着地图凝神细思，神师居所是神殿各处中距离祭天台最近的，近到……

　　雪霁画下一条直线，连接神师居所与祭天台，看着纸上短短距离，轻蹙眉心：若有奴工挖掘地道，或许便能短时间内从居所到达祭天台，神师成神的流言难道与此有关？

　　将纸凑至烛前，火苗窜起，雪霁松手，任由窜着火苗的纸飘落到地，片刻燃成灰烬。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去神师居所一趟。

　　翌日，雪霁再去寻那些低阶神侍，却见他们结队往神殿外走，不禁大奇：“你们去哪？不是不能出神殿吗？”

　　“大单于大阏氏他们终于到了，各部族都到了，正在献上祭品，牧民们也将他们最肥美的羊羔驱赶过来，盼着神明能像建造祭天台时一样，收取他们的羊羔。”低阶神侍们道：“贵重的祭品都由高阶神侍们收下，一部分给神殿，剩下的都变成他们自己的财产。那些羊羔却是我们的。”

　　雪霁眼看着低阶神侍们离开，忍不住跟在他们身后，不停追问：“可是，这不是神明的祭品吗？被你们收下不会触怒神明吗？被别人知道怎么办？”

　　“你可真是个傻瓜，神侍侍奉神明这么辛苦，当然要获取神明的赐福。”低阶神侍们一边嘲笑着雪霁，一边加快了步伐：“此事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牧民又不知道。既然能够获得更多更好的祭品，谁又会告诉这些傻瓜真相。别说那么多，跟我们一起去拿好处。”

　　神殿外，刺目的阳光直射下来，各部族献给神明的祭品流水一样送入神殿正门。

　　待各部族的祭品全部被运入神殿，神殿正门缓缓关上，高级神侍们在神殿内招待各部族的使者。

　　雪霁随低阶神侍走向更远处，那里洁白的羊羔如同白云一样覆盖草地，牧民们一看到神侍走来，“呼”地涌过来，争先恐后要神侍先收下自己的羊羔。

　　雪霁被挤到人群外，看着白云一样的羊羔，再看看穿着破烂、满面沧桑，却激动得眼泛泪花的牧民，心中叹息。

　　突然有人拽她衣角，雪霁低头看去，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老牧民抱着只羊羔跪在地上，巴巴看着她：“神侍，我只有这一只羊羔，求您一定收下。”

　　“您快请起！”雪霁慌忙去扶老人：“您的心意神明已经收到，不用献上羊羔。”

　　见雪霁不肯收下羊羔，年老牧民仓皇躲开雪霁的手：“别，别让我的肮脏沾染美丽的神侍。”

　　年老牧民浑浊的眼中渗出泪花，执拗地恳求：“求您了，收下吧，这只羊羔很干净。”

　　“我收下。”雪霁接过羊羔，扶起年老牧民的同时，在他口袋中偷偷塞了几颗金豆子：“神明有感于您的虔诚，一定会降下神迹，您只要默默接受就好。”

　　“您的心地和外表一样美丽，愿神明一直护佑您。”年老牧民起身，擦去泪花：“我老了，不求神迹降临，只要平安就好。不虔诚的人触怒了神明，即便强壮如西戎第一勇士，也会变得虚弱垂死。”

　　“您说什么？”雪霁面色瞬间苍白如纸：“西戎第一勇士怎么了？”

　　“西戎第一勇士莫名生病，身上长出脓包。王庭大夫查不出病因，大阏氏说低贱的汉人在祖地动刀兵触怒了神明，这是神罚。”年老牧民眼中满是惋惜和惧怕：“那么强壮的战士，现在快要死了……”

　　怀中羊羔掉落地上，欢快奔向被神侍驱赶的羊群。

　　再也顾不得别的，雪霁趁人多杂乱，脱去神侍袍服混入牧民中，悄无声息地离开神殿。

　　大阏氏帐中，歌玛将缠绕金链、涂满彩绘的双足放入精壮英俊的男侍怀中，由他按摩，灰蓝色的眼睛舒服地闭上，大阏氏的脚趾时不时蜷起，半躺在虎皮座椅上懒懒问道：“西戎第一勇士现在怎样了？”

　　“大单于知道西戎第一勇士成为废人后，命令将他逐出祖地，对外只称外出执行任务。”跪在地上的人将乔渊现状禀报给大阏氏：“已照大阏氏吩咐，将西戎第一勇士是触怒神明者的消息散播给祖地外的牧民，牧民们都离他远远的。无人照料，西戎第一勇士的怪病越发厉害，浑身脓肿高烧不止……”

　　涂满彩绘的脚踩到男侍脸上，金链晃动，歌玛灰蓝色的眼睛荡漾如浪：阿朵还是这么能干，总能让自己满意，可惜除了金子什么也不爱，不然自己早就好好“奖励”他了。

　　“又臭又脏地等死，好难看的死法。”大阏氏“咯咯”笑着：“他那个‘诸神宠儿’的妹妹知道哥哥这样死去，要在神师身边活活哭死了。”

　　“‘诸神宠儿’倒是没哭。”跪在地上的人道出让歌玛吃惊的消息：“她不知如何得了消息，已从神殿跑到祖地外，不分昼夜地照顾哥哥。”

　　“什么？”歌玛一脚蹬翻男侍，起身怒骂：“神师怎么办事的，让那个汉女离开神殿！西戎第一勇士病好了？”

　　“没有。”见大阏氏发怒，跪在地上的人赶紧将头贴在地面：“就算有‘诸神宠儿’照料，西戎第一勇士依然没有好转迹象。”

　　歌玛踱了两圈停下脚步，冷笑道：“也好。就让她亲眼看着哥哥受尽折磨后变成一滩烂肉。你去，让那些牧民知道，那个卑贱汉女被神殿赶出来了，并非神侍，用不着对她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