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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拉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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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门开了。
有人送了饭进来,又很快退了出去。顾嫂子把目光投向了地上的托盘,上面有一碗粟米饭,边上一块凝固的猪油。
这样粗糙简陋的饭自从她进了府就再也没吃过了。等到了庄子上,管了厨房,更是可以换着花样给自己开小灶,只要庄子上能够搞到的食材,她都能随意挥霍。日常采买也能落点银子。
但是毕竟只是乡下庄子,不比府里大大小小主子们锦衣玉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得折腾所以油水多,庄子上大家要的首先是吃饱,然后才是吃好。庄子上粮食蔬菜都是自产,别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所以她做了几年的厨房管事,除了能给自己和儿子开点小灶外,真的没捞到多少好处。直到秦五小姐的到来。
大太太行事公正,虽然把五小姐贬到了庄子,日常分例还是一样不落折成银子送来了。鸡鸭鱼肉燕窝人参鱼翅一日三顿的新鲜糕点这些份例上该有的东西通通没有,问就是乡下地方哪去搞这些东西。
克扣下来的银子半年多约有四十多两。这些银子她拿大头,剩下的厨房里的人自去分了。
那时候她多得意啊。
饥饿的胃被唤醒,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忍不住端起了那碗猪油拌饭,拌了拌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结果下午她开始上吐下泻,控制不住得窜稀,一阵又一阵的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屋子里没有马桶,门被锁着出不去。她只能拉在角落里,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屎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
…………
顾嫂子生性爱洁,在厨房做事后更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平日里见到哪个丫头指甲长了不剪,哪个婆子蓬头垢面不洗脸不洗手,她都忍不住教训一顿。
她自诩比她们都讲究,最看不起这些不爱干净的土老帽,也没从做过在这种一览无余的场所排泄的事。没有厕筹和麻纸,她的衣服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腥黄之物。
门外小丫头的叽叽喳喳声都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
“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味啊。”
“你没拉过屎吗?”
“我也不会当众拉,让人见到多丢人啊,哈哈哈。”
“把门打开,她平日里不是很讲究吗,看看她有多狼狈。”
“你好坏啊,我觉得可以把姐妹们都叫来。”
“不,应该把顺子也关进来,嘻嘻。”
门开了,顾嫂子蹲在墙角根本不敢抬头。她们围成一圈看小丑一样,对着她和那堆排泄物指指点点,故作呕吐的样子。各种各样的嘲笑声、讽刺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灵。
顾嫂子面色涨的通红,头深深地垂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根本不敢流下来,怕招来更多的耻笑和羞辱。
这一天顾嫂子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之后也没有人再送饭食和水来,也没有人来收拾秽物,顾嫂子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是饿的还是渴的,一直半睡半醒。
朦朦胧胧中她恍惚地想,只是一碗猪油拌饭,才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她都受不住,那五小姐呢,五小姐吃了半年多的冷饭冷菜,素来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一股后悔又后怕的情绪席卷而来,顾嫂想,她这样能忍,吃了半年的冷饭毫无怨言,她怎么会觉得她软弱好欺呢。
天光大亮时顾嫂子还迷迷瞪瞪的,直到开门声惊醒了她。
乍一见光,她眼睛睁不开,抬起身半眯着眼竭力向门口望去。
“顾嫂子,府里来人了,是牙人。”
顾嫂子血液一下子凉了。
牙人来干什么?府里要发卖她们了吗?
不,不,顾嫂子爬起来,酿跄着冲了过去,抱着来人的大腿苦苦哀求“求求你,我错了,饶了我吧。”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声,似一群人拉拉扯扯的声音。有人低声咒骂,有人厉声呵斥,还有人高声喊叫着什么,顾嫂子竖起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顺子的声音“我娘呢,我不要——”
顾嫂子一下子急了。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带走他吗。
“是顺子,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放开他!不——,我要出去,我要见他。”
顾嫂子声嘶力竭地大叫着,没头没脑向门口冲去,刚一出门,就被守在门口的家丁按倒在地。
她手舞足蹈拼命挣扎,却怎么动不了分毫,渐渐慢了下来,伏倒在地长哭不止。
“顾嫂子,你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了。府里来的是可是私牙。”
官牙是在官府有过备案的牙人,手上的人来源正规手续齐整,是大户人家惯常合作的。私牙则不然,手上的人来源五花八门,坑蒙拐骗来的都有,去处也多为不堪之处。如青楼,南风馆,黑矿井等地。
顾嫂子的心如坠地狱,她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痛苦发问“顺子,顺子他会被卖到哪里去?”
没人回答她。
她头一歪,晕了过去。
等顾嫂子悠悠转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是五小姐的贴身婢女松花。
松花一贯的面无表情,淡淡道:
“小姐要见你,跟我来。”
顾嫂心力交瘁,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看着她,木瞪瞪得起身地跟在她后面,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会动的尸体。。
谁知一出门,一眼就望见了廊下站着的顺子。
他还在!她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松花先引着顾嫂子和顺子前院下人房去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物,接着才将他们带进了秦少琢的正房。
堂屋里五角镶嵌着精美的壁灯,照的屋子里亮堂堂的,墙上挂着八幅工笔《山亭夜宴图》,地上铺着驼绒绣毯,紫檀木书桌桌上散落着几张宣纸,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秦少琢端坐在花梨木扶手椅上把玩着一把银制小刀,旁边立着博物架,上面摆着精美的熏香炉,笔架笔洗,玉佛摆件,金制镂空熏香球,还有一个木质帆船。打眼一看都是金贵东西。
“采莲,给顾嫂子和顺子搬个凳子。”
采莲低头应是,搬来了两个红木凳,放在两人身前。
顾嫂子也就进门时瞄了一眼,其余时候都把头垂得很低,只盯着脚下巴掌大一块地方,一点都不敢乱瞄。听闻秦少琢赐座,她战战兢兢坐下,屁股只挨个边,并不敢坐实。
秦少琢见她这样,心知目的已经达成,越发和颜悦色起来。
“顾嫂子,听说你是松溪人,丈夫早亡,你被婆母和夫家大伯强占了家产又被逼改嫁,这才带着儿子逃往京城讨生活的。你一个弱女子又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无权无势又无贵人相助,想必一路上很是艰难吧。”
顾嫂子眼睛发酸,低低地应了声“是”嗓音晦涩,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当初是如何想的,会怨恨这世道不公,人心险恶吗?你会痛恨他们恃强凌弱不给人留活路吗?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得了势,定要让当初欺凌你迫害你们母子的人付出代价?”
顾嫂子沉默不语。
秦少琢自嘲一笑。
“你肯定想过的,我也这样想过。”
“可是进府之后你混出头了当了管事,手中有权之后你又是怎么做的呢,你忘了自己当初的艰难不易,忘记了当时的怨恨不甘,你只想踩着人往上爬,粗使丫头、洒扫婆子,刚入府的小厮甚至不受宠的小姐,这些你自觉翻身无望的人你都想踩一脚,你这样做和当初欺凌你的大伯有什么两样?”
“你早上梳妆打扮照镜子时,难道没有发现你们两人的嘴脸正在慢慢重合吗?你午夜梦回想起当初的委屈艰难还有底气去怨去恨吗?”
顾嫂子面对这一声声质问不由把头垂得更低,仿佛要缩进胸腔里。她眨了眨眼睛,嘴巴紧抿咬住下唇,竭力掩饰着那股难以言表的苦涩。
秦少琢叹了一口气,又道:
“还有顺子,他是个老实本分心思纯净的好孩子,做事又勤快,是老太爷老夫人最欣赏的那种,日后自有他的一份前程在。可再看看你都在言传身教教他些什么东西,拜高踩低,中饱私囊,忘恩负义,以他的老实性子去学你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你是在爱他还是害他啊?”
顾嫂子闭上眼忍住眼泪,紧咬着下唇几乎快要破皮了。
“顾嫂子一直苛待于我,这次府里责罚下来,我本打算袖手旁观的,府里连牙婆都派来了,但我思虑再三,还是把她打发走了,顾嫂子知道为什么吗。”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
“一因为你有个好儿子,顺子是个好孩子,要是因为你的作为害了他实在可惜。第二,听说你刚来庄上时,曾经掏银子给贫苦的庄户家小姑娘看病买药,说明你曾经也有良知未泯的时候,再看看你现在,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幅面目可憎的样子呢?”
她痛心疾首的问道。
顾嫂子身子晃了一晃,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落在在地上脚上打湿了新换上的青布绣花鞋面。
顺子不安得抓着她的衣袖,小声叫着“娘—”
顾嫂子捉开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步跪在了秦少琢面前。她长长地磕了一个头,仰起脸,泪眼模糊但表情坚定。
“五小姐,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五小姐救了我和顺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做事不会再犯。”
秦少琢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才淡淡道:“好,但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