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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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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鸿祯五年春,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春雨过后,繁花凋落一地,绿树成荫成林,又到了春耕的时节。
这时节最忙碌的不是京都里四处踏青设宴的贵人,而是宛宁、大通这些京郊府县的自耕农和数量庞大的佃户们。
出了京城二三里越过大通河就是宛宁府,有山绵延千里叫玉泉山,有水贯穿东西叫玉泉河,良田千顷土地肥沃,京都贵人大多在这里置有田庄,日常出产供应府内所需,再有结余就拉到铺子里卖掉。
庄子的作用不止如此,若是当家主母有看不顺眼的妾侍和庶子庶女之类的,打发到庄子上就是很好的选择。
首先离得远,眼不见心不烦。
其次,有庄头家丁仆妇们盯着,不怕她兴风作浪。
再然后,离京城远了,真出点什么事也不怕风言风语满京城飞。
秦家在宛宁府的庄子就有这么个作用。
三个月前秦家五小姐秦少琢与大伯家的小霸王堂弟秦瑜打架,秦少琢毫发无伤,秦瑜躺床上三天下不来床。大太太心疼儿子,一状告到老夫人那里,秦少琢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祖母打发到庄子上反省思过。
巳时,青砖黛瓦四进大宅门,在乡人眼里气派庄严的田庄此时仿佛被隔成两个世界。
前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时不时有佃农来来去去。有领农具的,领耕牛的,还有因争水踏苗等各种原因吵得不可开交来寻人做主的。
后院则是一片死寂。
秦五小姐乱石潭失足落水,被救起时昏迷不醒,正在由大夫看诊。
从庄头到洒扫的仆妇人人自危。小姐的院子他们不敢进,只能焦灼地在院子门口转悠,等待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等大夫把完脉,开完方子由小姐贴身婢女松花送出院门时,仿佛一滴水落到沸腾的油锅里,瞬间引起一阵骚动。
众人齐齐围上去七嘴八舌打听道:
“大夫,怎么样怎么样了?”
“五小姐没事吧。”
“张大夫你说句话啊。”
大家关心的无非两件事,一是人还活着吗?二是人有无大碍?
庄头李秋山比大家操心得要多,推开众人,迎上去一把扶住张大夫的胳膊。
“老张,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李秋山在此处当庄头已经六年,张大夫是本地村人,两人也算是老熟人。张老大夫一把年纪精神烁矍,抚着胡茬子安慰道:
“莫急莫急,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却趁人不注意朝李秋山挤了下眼睛。
李秋山心里咯噔一下,一路送将出去,不着痕迹往他袖子里塞了几块碎银。
“劳你费心,慢走啊,老弟我最近膝盖老毛病又犯了,等忙完这摊子事我也瞧瞧去。”
此刻门窗紧闭潮湿闷热的西厢房中,俊眉修目脸色苍白的少女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天青色织锦缎薄被,光洁的额头上不断渗出细碎的汗珠。
一旁案上琉璃博山炉中香料静静燃烧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檀香沉香和其他不知名香料的复合香气,清幽又冷冽。
侍女采莲坐在床边,细心把她额头冷汗擦拭掉,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
“这哪里找来的乡野大夫,还说没事,没事小姐怎么还不醒,咦,松花姐姐去熬药都多久了还没好?不成,我催催去。”
待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攥住手腕。
“啊!小姐你醒了!”
采莲惊喜叫道,却见人毫无动作,俯身看去,分明没醒嘴里却在嘟囔着什么。
她忍不住把耳朵贴近,只听到五小姐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呢喃声。
“…与君夙有道缘,…前来……早日回头,不意…执念难消…百岁光阴…三生有缘,方遇普度,五行…幸逢机缘。趁……莫待…无情,…轮回。”
采莲越听越迷糊,忽见少女睁开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先是直直瞪着头顶上方的帐子,一眨不眨,而后转过脸来看向她,目光灼灼。
“采莲,好久不见。”她说。
真得是好久不见,八年了。
采莲死于弘祯五年,马车受惊,她被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她的死只是个开始。
两年后也就是弘祯七年,她父亲秦嵘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同一年,母亲兄长弟妹流放途中船只失事,葬身鱼腹。之后,已经嫁人的三姐秦玉琼在夫家突然病逝。到了弘祯十三年,北狄进犯天下大乱,她身中剧毒,死于乱世当中。
他们全家,无一善终。
她缓缓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采莲奇怪于秦少琢莫名其妙的笑,不由问道:“小姐,你笑什么呢?”
笑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重来一次,笑这一切悲剧都还没开始,还有挽回的机会。但这话跟采莲说她定然不懂。
秦少琢眼睫低垂,嘴角微微上扬,静静道:“听说我出生时祖母请高僧给我看八字,这高僧真就批了八个字,命犯灾星,天生反骨。正巧赶上二哥三姐出了天花,母亲觉得是我命不好克到他们,让奶娘带我回乡下去养。采莲,你觉得我命好吗?”
采莲不敢回答,要说命好,出身官宦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是好的。要说不好,好好一个官家小姐,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跟兄弟姐妹不合,被下人使绊子甩脸色,也确实是不好。
采莲是家生子,府里七拐八拐的都是亲戚,知道得比一般人更多,听说小姐六岁时被接回府里是因为奶娘两口子出了事,两人被匕首捅死,事发时家里只有五小姐一个人。官府定的是夫妻互殴闹出人命,知情人也都被封了口。采莲从自己七姥姥的外孙女的表姐的嫂子那里听到点只言片语,她说得很隐晦,她说那匕首是六小姐的,是二太太在她三岁时送得生辰礼。
这不是胡说吗,二太太怎么会送匕首给自己三岁的女儿?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三岁时摸根毛笔都会有丫头不错眼盯着,生怕他们戳着自个。
但这拐弯的亲家大嫂人品实诚,不爱说假话,知道采莲被老夫人指给五小姐使唤后,她还提点过几句,让她不要跟府里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一样拜高踩低,要守好本分,五小姐是个有福之人。
所以她只能回道:“小姐身份尊贵,奴婢见识浅薄哪敢妄评啊,但只看这次小姐不慎落水却没出事,可见小姐运道很好。”
不慎落水?她是被人打晕扔下去的。当时采莲去取早膳,松花被外院小丫头借去请教绣法,她独自一人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后花园梅林附近,然后就被打晕了。采莲竟然说她是不慎落水,可见……
“是李总管放出的消息说我是失足落水是吗?”
采莲答道:“是的,李总管叫了几个仆妇把小姐抱回来,一路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瞒不过去,李总管就说是小姐贪玩,跑去乱石滩看赤石时不甚摔倒滚到了水潭。”
竟然还有头有尾,有因有果。而且把错都归咎于她,都怪她贪玩乱跑。秦少琢气笑了。李总管是大太太的心腹,她不得不怀疑他如此遮遮掩掩,混淆是非是不是有大伯母的指使了。
“采莲,又胡吣什么呢,不许在小姐面前搬弄是非。”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
端着药走进来的松花个头细瘦高挑,一身绿绢裙子,上身是桃红色的袄衫配青色背心子,隽秀清雅,比起采莲要沉稳的多,说话也不紧不慢,虽然是京城腔调,听起来却总有股吴侬软语的味道。
采莲见状连忙扶着秦少琢从床上坐起来,又从绣窗边的榻上拿个青缎大迎枕塞在她背后。
松花坐到床沿,端着药碗,一边喂药,一边语气轻柔娓娓道来。
“来看诊的是上江村的张大夫,他行医三十载,在这周边几个村子有口皆碑。听说他与李总管是旧识,这次是李总管派马车去接过来的。”
“张大夫开了两个方子,留下三服药材,等这三服药吃完恐怕还得回城里药铺抓药。”
“方子拿给我看看。”
采莲起身从妆台上一个剔红山茶双鸟纹紫檀木匣里拿出两张纸双手奉上来。
秦少琢接过一看,嗤笑一声,扔在一旁。
“一个安神,一个补气,太平方,没甚大用。”
松花眼神一动,问道:“小姐也懂医术?”
“不懂,但这两个方子大概全天下内宅妇人都在用吧,我母亲是,大伯母是,连三姐都开始找大夫配丸子吃,总归吃不好也吃不坏就是了。”
采莲噗嗤一声笑了,拣起药方收回匣子里。松花也是抿嘴一笑,继续道:
“张大夫一出门,李总管就派人快马回府送信去了。就在方才送信的人已经回来,听说捎回了老太爷老太太的口信,只是李总管一直没来回禀。”
采莲闻言撇嘴道:“他向来不将咱们放在眼里,指望他主动来报信,那可真是瞎子点灯白费劲。小姐,不如奴婢前院找他去。”
秦少琢却走神了,她看着松花端着药碗的青葱白嫩的手指,心中疑惑渐渐加深。
松花,她不怕烫吗?
方才她试探性地碰了一下碗壁,发现烫的惊人,松花却恍然未觉,端药的手稳稳当当。她听说积年的厨子和田间的老农都不怕烫,因为手上结了厚厚一层茧。松花的手看着白嫩柔软,她为什么不怕烫呢?
“小姐!小姐?”采莲的声音突然变大。
秦少琢回过神来。
“什么?”
“听说府里来信了,奴婢是问要不要去前院一趟找李总管探探消息?”
去找李总管?自然是要的。
回想前世,她落水之事也像今天一样被李总管含混过去,当时她处境难堪,也没有坚持要查到底,谁知一个月后上香途中马车突然失控,在山崖间横冲直撞,采莲被甩出车外撞到峭壁,当场毙命。她紧紧扣着车辕才没被甩出去,却也断了一条腿,十根手指甲脱落大半。
事后府里追查起来发现是拉车的马被下了药,但因能接触到马车的人太多,查起来毫无所获。她私心觉得,她落水之事与马车失控是同一人所为,既然马车那边查不出线索,这一世不如从落水之事着手。
事关她和采莲的性命,她绝不会再姑息。
但自来庄上深居简出,对庄子里下人们一无所知。想要找出凶手还得靠地头蛇李总管。李总管是大太太的人,对她素来不冷不热,只见他直接将落水定性为意外上报府里,糊弄过去就可以知道他的态度。想要李总管出面追查,不大容易。
秦少琢招呼松花,“你帮我打听一个消息……”
从床上下来,走到雕花窗前,秦少琢将紧闭的窗户打开,屋里闷热潮湿混着不知名甜香的空气顿时被涌进来的清风吹散。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空寂寂的庭院,语气不容置疑。
“今晚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个李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