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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周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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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ple是超级AI的一个子系统,用于模拟人的成长与发展,我们以大数据捕捉的相关信息为依据,经过分析整合,建立简单女士的数据模型,经过上千次的模拟,构建了您在植物人状态下所遇到的那个简单。”技术人员认真地和牧晨讲解着唤醒他所用到的技术,牧晨也认真地听着。
“我们未能预料到的是第一次唤醒未能成功,仅仅使您的意识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况,于是,我们开启了第二阶段,这次我们屏蔽了您意识中一些原有的记忆并介入了已经到达四十岁这一节点的简单模型,您是本项技术在本期临床实验中最后醒来的,感谢您为本项技术提供的宝贵数据。”
窗内绿意盎然,窗外却是灰蒙蒙一片,这座钢铁城市显得格外冰冷。牧晨偏过头沉思,混乱的记忆冲击着他的思绪,碎片的画面反复播放,他也有些无法拼凑。
“患者被唤醒后常出现一些记忆错乱、性格大变以及偏头痛等症状,如果您有任何的不适要和医生说,也会有相应的心理辅导介入,牧晨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嘛?”
牧晨的目光茫然而无害,全然没有一个聚焦点,他有些迟疑,然后缓慢地说:“阿简没有……回来。”那似乎是一个问句,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陈述。
技术人员只是平静看着牧晨,转而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他只是说:“期待您的反馈,祝您早日康复。”
牧晨看着病房门被拉开,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觉得这个世界过分的陌生,好像他从未存在过。牧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他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当他运作了一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以某种状态运作着。他依然后知后觉,他想:如果这是真实的世界,他还不如一直沉睡下去。
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陈琳女士看起来过分苍老,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也并不年轻了。
“妈——”牧晨意识到他的声音里有哭腔的时候,泪水已经滑出眼眶,滴到他的手背上。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皱皱巴巴的手背,泪水也随之决了堤。
陈琳站在牧晨旁边,百感交集: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该是多么幸福。
可惜,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更改,就像是简单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是牧晨以植物人的状态在病床上躺了一年之久,就像是他们都已经苍老,再也不似从前。
是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我好想她啊,我……好想阿简啊。”牧晨醒来后第一次情绪大爆发就是这样,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蜷缩在陈琳柔软的怀抱里,他深刻地思念着那个伴随他二十六年人生的人,却只能拼命地抓住还没有离开的人,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手,最后闭上眼睛。
陈琳瞬间就绷不住了,他们都把那个期限预计得太远,可是它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带走了鲜活的生命,留下了余生的潮湿。还活着的人总是很默契,他们一开始感到惋惜悲痛,然后很快清醒。他们会互相安慰“节哀顺变”,然后安慰自己:人都走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一开始他们刻意不提起,甚至逼着自己遗忘,后来他们努力地回忆,寻找她留下的信物,然后,他们看向那个模糊的轮廓,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看清了那张脸——她正笑得好看。
牧晨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绝望,他有时候痛恨简单走了,有时候痛恨自己活着。他的四肢依然无法听从他的指挥,复健艰难,所有的痛苦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让他喘不过气。
「我是一个渴望死亡的人。」
那一刻,他终于相信简单或许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为死亡的到来感到欢欣雀跃。
自从那次情绪大爆发后,他几乎不在陈琳和牧先生面前展现更多的情绪。牧晨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无法独立生活,需要靠爸爸妈妈照顾吃穿住行的时候,现在的他连最基础的咀嚼和吞咽做起来都觉得格外艰难。
“晨晨,等你康复了,我们就回家。”
“晨晨,要有耐心,我们慢慢来。”
“晨晨,再吃一口好不好?”
“晨晨,今天想看哪本书呢?”
“晨晨,看看是谁来了?”
“晨晨……”
牧晨时常感到厌烦,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将刀子挥向父母,但他更想要把这一切都抛之脑后,迎接最终的死亡。
或许这样他便可以不这么狰狞,这么面目可憎,这么痛苦又麻木,他也可以平静地微笑着走上那座桥,感受最后的轻盈。无论是化作一粒尘,一滴水还是一缕风,他终于自由。
陈琳最近总是做噩梦,她总是梦到从前的简单,十四岁的简单有一双天真而决绝的眼睛,二十六岁的简单有一双平静而无神的眼睛。回忆不断闪现、拼凑,却变出了牧晨如今的那双眼睛——无神、决绝以及带着无法掩藏的自毁倾向。她从梦中惊醒,慌乱而匆忙地赶去看牧晨。
陈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牧先生似乎吓坏了,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外套裹在陈琳身上,压低声音:“怎么突然过来了?有我在这守夜你就放心吧。”
牧先生顺着陈琳的目光看向牧晨,安慰着她:“没事的,有我呢。”再次看向陈琳的时候,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很快夺眶而出。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牧先生一边帮陈琳抹眼泪,一边拉着她离开病房。
陈琳坐在病房旁的椅子上,瞟了一眼鲜红的电子时钟,手中握着的纸杯已经空了。牧先生再次确认牧晨已经睡着之后悄声关上病房门,坐到陈琳旁边。
“放心吧,他睡着了。”牧先生握住陈琳的手,似乎是要给她一点力量。
“我梦见简单了。”陈琳红着眼睛看向牧先生:“我梦见她的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我,然后我看到了许多情绪,绝望,崩溃,痛苦,悲伤,然后我开始看不清她的脸,那双眼睛变成了牧晨的眼睛,然后他也平静地看着我,我觉得他在和我告别。”
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悚然,于是,沉默着对视。
“我觉得,我们可能做错了,或许牧晨不愿意醒来,甚至不愿意活在没有简单的世界里,就像是我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没有你的生活。”
从事故发生的那一刻起,他们都有了执念。他们希望简单活着,也希望牧晨醒来。第一个希望轻易地判了死刑,第二个希望却在不断地落空。他们以为到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未曾想到,前路也许漫漫,也许从未有过前路。
“该怎么办啊?”陈琳几乎无法忍住她的哭腔:“晨晨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啊?”
“会有出路的。”牧先生轻轻拍着陈琳的背,一下接着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可是,系铃人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