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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他为什么不叫 ...


  •   但拓收到王安全的短信时大约是凌晨三点钟。

      他这人一向警觉,心事又重,躺在竹床上听着追夫河潺潺的水声,睡得很浅。

      短信音一响,他摸索着把手机拿起来。看见方形的小屏幕上亮着几行字:

      老板,你交代的事情做完了。我不再跟着荣姐了。有事找别人吧。信息费恕不退还。有缘再见。我叫王安全,找我最安全。Local条狗王安全竭诚为您服务。

      但拓看着这些文字,仿佛就听见那个“条狗”嗲里嗲气的腔调和软软拉长的尾音。

      这是在富婆那儿赚够了要跑路——但拓想。他觉得有些好笑。赌坊的事情既然摸得八九不离十。这个临时培植的“线人”也便可有可无。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一边,继续睡觉。

      可是一直到天亮,但拓仍在床上焦躁地翻覆。耳边可恶地回荡着那家伙贱兮兮的夹子音——“我叫王安全,找我最安全”“我是最好的local条狗,我都能办哦老板”……

      晨曦微明。但拓坐起来,洗了把脸,抓了一盘糯米饭胡乱吃了点,开着车子出去了。

      王安全打完最后一个字,对自己撰拟的这条短信的轻佻、油滑的语气感到满意。
      便摁下了发送键。

      这样,他仿佛便不再有什么温暖的牵念。

      墙壁灯亮着,发出昏黄暧昧的光线。地板上一片殷红的纸团、烟头儿、凝固的蜡烛油、还有撒了一地的美元。

      荣姐在床上躺着,华贵的真丝衬衫半褪,露出一段洁白光滑的脖子。王安全跪在床边,痴痴呆呆的,盯着那脖子上微微起伏的青色的动脉。

      他的脸上有一条细口子,双眼熬的血红。他的掌心里,此时正握着一条银光闪闪的美工刀。

      然而他终究是一个懦夫,孬种,一无是处的胆小鬼。他若是能惨烈决绝地反抗,早就不会活到今天。难道这个凌虐他的富婆是他遭受过的最大的屈辱和折磨么?

      呵,那怎么会。

      她比他们温柔多了。

      想到这儿,王安全的身子忽然像松开的弹簧,瘫颓一团。美工刀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铮”。

      不知过了多久,王安全大梦初醒似的,擦干眼泪,趴在地上,把那些美元一张不落地够过来。塞在一个包里。他吃痛地站起来,捱着周身辐射泛滥的剧痛,喘着气穿上衣服,轻轻关上房间门。

      凌晨四点钟,这座罪恶的赌城还在昏睡,王安全抱着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书包,租了一辆车子,往磨矿山的方向去了。

      王安全没敢走公路。公路上24小时有雇佣军的哨卡。那些兵油子知道他回来了,也就等于金刚哥知道了。他不想再死一次。

      十一点多,王安全在离磨矿山十几里的地方叫车子停下了,自己背着书包,走下公路。

      他选了那条农妇们做买卖走的小道,半年多前,矿上挖出鸽血红的时候,他还想带沈星从这条道儿走,可惜那会儿卡的严。没走成。

      阳光炽热,烤着他的脸。他走过那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桥,走几步,便停下来喘一喘。

      要命的是流汗。

      汗水好像把他全身那些还冒着血水儿的伤口又腌了一遍。

      可是那大书包沉沉地背在背上,他就觉得值。

      这般走走停停,十几里曲折蜿蜒的山道走下来,天已擦黑。

      这正好。黑暗给他掩护。

      王安全咕嘟嘟灌下两瓶水,脸上热汗灰土黏糊糊和在一处,衣裤叫山上枝条扯烂了几块,这么捱到镇上的时候,已是筋疲力竭,狼狈已极。

      他探头探脑,简单侦查了一下周边的情况,金刚哥的眼线到处都是——不过,这么久了,金刚哥还没消气么?顶多不叫自己在磨矿山立足而已,难不成真的要命?要命又怎样,在三边坡,杀人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

      他这般胡思乱想,心神不定,气喘吁吁地往前拖着步子走,拐了几拐,往前看,市场后面,街角那栋窄小、破败,门脸儿灰突突的小砖房就是他从前的家。

      王安全喘了口气,鼻子忽然酸溜溜的,眼泪不争气的,扑索索掉下来了。

      那破烂阴湿的小砖窑,终究是这世上唯一能收留他,使他安眠,自由之处啊。

      他抹抹眼睛,向前加快脚步——孰知忽的叫人一脚踢中膝窝儿,他叫了一声,跌在地上。一个赤膊、纹身、挂金链的男人把他堵住了,逼到墙角。

      “你还敢回来哦,条狗!”这人一脚踩住王安全的头。王安全喘着气,只把大书包死死抱在胸前。

      “听说你在小磨弄的赌坊里钓到富婆了呦!小白脸儿!”男人笑着,弯腰去抢他怀里的包,他死抱住不肯。人家一脚踹在他胸膛,他痛得要晕厥过去,却哼也不肯哼一声,手上的劲儿更是一点儿不松。

      “憨包!松开!”男人气急败坏,大皮鞋往王安全紧抓着书包的两手上狠跺:“小痞棍!给老子松开!松开!”

      手给踩烂了,再握不住,那人把包抢过来,打开,掏出几件衣服,丢到一边,再抖搂,那些美金就雪片般的飞洒出来,落了一地。

      “哈!”男人笑起来:“这回都归老子撒!”低头就去捡那美金。

      王安全艰难地张开沉甸甸的眼皮,只见那些自己用身体与尊严换来的美金要给人家夺去。

      他这辈子唯一疼爱的,肯倾尽生命去守护的,唯一的忠诚伙伴,便不过只是这些花花绿绿,印着各式各样语言、面值、各国领袖与人类文明的纸币。

      他忽然爆出一股愤怒与力,豹子似的扑到那人身上,他脚烂了,手烂了,浑身上下,连着残破发霉的灵魂全烂了。他只剩下一张嘴。他用这张嘴狠狠,狠狠咬住那人的大腿。男人痛得哇哇大叫,狠命将这“饿狗”甩开。

      “妈的!老子搞死你!”这人从气急败坏,从裤兜掏出枪来,对着王安全就要射。可不等他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一枚子弹正中他手臂。他惨叫了一声,枪从手里落下去。

      王安全喘着气,抬起头,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看见但拓朝他飞奔过来。

      他举得自己好像做梦。

      “我叫但拓,跟猜叔混的。”但拓指了指王安全,对那捂着胳膊哼唧唧的男人说:“他现在也跟猜叔啰——不想得罪达班的话,就莫给老子碰他。”他把手枪举起,再次对准这个金刚哥的手下:“滚回去,一字不差地转告你老大!”

      这人哆哆嗦嗦举起双手,灰溜溜地跑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但拓和王安全。

      王安全现在知道了,原来这个男人叫但拓。

      “松个手不久好啰?你还真是惜钱噶。”

      但拓说着,弯下腰,把那些散落的美金一张张捡起来。

      王安全喘了口气,抵着砖墙,挣着坐起来,看着但拓,并不讲话。

      巷子里的路灯很暗。但拓却还是很眼尖地发现,他捡起来的每一张美元的边缘,几乎都有一抹黑红色的脏污。他蹙蹙眉,不愿意去深究,就在脑子里绕过了这个问题。把钱全捡完,塞进包里,把那两件衣服也塞进包里。他把包搭在肩上,走到王安全跟前:“走喔。带你回家噶。”

      王安全抱着胳膊,吃力地站起来:“就在——前面——”

      他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但拓。

      但拓有点儿怔,他有点儿担心这家伙用那腻乎乎贱兮兮的嗓音对他说点儿表白救命之恩的屁话。

      可是王安全一点儿也没有感恩的意思。

      他指指但拓背上挂的包:“还给我。”

      但拓才明白过来——这家伙还对自己不放心。他翻了个白眼,把包卸下来递给王安全。

      王安全把包接过,抱在怀里,好像一个妈妈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

      “白眼儿狼噶。”但拓摇摇头:“捂不熟的白眼儿狼。”

      王安全回头看看但拓,似乎想对“狼崽子”这个称呼表示不满。可是他现在全没一点力气——尖嘴利牙,吵架的力气也没了。

      今晚月光很美。

      轻纱般的月色洒落,但拓看到这个一瘸一拐走在自己身边的“狼崽子”,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狼狈肮脏的样子与这美妙的月色着实不符。

      可是他的心里闯进了一个这样的,浅浅的印象——

      这家伙不去浮夸地讲话,不去扮演贱人和小丑,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时候,

      竟是孩童般纯真稚气啊。

      “你怎么来了喔,老板。”王安全走了一阵,才开口问,他问这些的时候,低着头,乖乖地抱着他的大书包,并不看但拓,只像是看着地上浅浅的月光,声音很低——简直气若游丝了。

      “我问了你的女朋友。”但拓想了想,白了个眼,加了个字——“们。”

      又补充说:“她们说你老家在磨矿山,给了个大概的地址。”

      “不~是~啦”王安全拉着长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你怎么来了喔!”

      但拓品了品,明白过来,中国话的博大和歧义。

      “你怎么来了”——问的不是来的方式和办法,问的是,原因。

      原因——来这里找王安全的原因——但拓自己都很难说清。

      这种时候,“钱”是个好东西,“钱”忽然给人清白。

      但拓便站下来了,语调蛮横起来——

      “信息费——恕不退还?——你胆子大滴很!你可知道老子混□□的噶?老子地钱你也敢腻下!”

      王安全撇撇嘴,对但拓这个答案非常共情和满意。

      “走喔,走喔。”王安全拿手背蹭蹭鼻尖儿,身子有些摇晃,但是笑着,很轻,很轻地说:“到那边市场里的小酒馆,我请老板喝酒喔。”

      但拓看着王安全,他从没觉得,这个男人那惹人厌恶的嗓音可以这样安静,绵软。

      “走喔,走喔。”王安全又说——自己已经摇晃着,往前走了。

      可是但拓拉住了他。

      但拓叫王安全在自己跟前站着。

      “你刚才,为哪样不叫噶?”但拓说。

      “嗯?”王安全像是没听懂。

      “我问你——人家欺负你的时候,你,为哪样,不叫!”——不知怎么,但拓像是有些生气:“我就在刚刚辣个巷子外头——你晓得么!你早点儿喊地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眼睛看着王安全青肿的脸和被踩得血淋淋的手。

      “我——”王安全顿了顿,长长地吁了口气。

      但拓看见王安全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细碎的,玻璃屑似的东西。

      他听见他说:

      “我——我叫过了呀——没人听见啊。”

      有的人会这样理解这句话——

      “我叫过了啊,没人听见啊。”

      ——这说的就是今晚,王安全在巷子里遇袭。

      这多半,要么是王安全呼救的声音小,要么是但拓听力差。

      哈。

      这是多么轻松美好的理解。

      但是,但拓不会这样理解。

      他听懂了这句刻意用戏谑去伪装,用含混去遮掩的,沉痛的话——

      “我叫过了啊。没人听见啊。”

      王安全叫过。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当他赌棍的爸爸暴揍他的时候,当他被爸爸用一袋米卖给毒贩做童工的时候,当他在那些毒贩手里,受尽折磨鞭打的时候,当那些凶恶□□的男人贪图他稚嫩的美貌,用一碗饭,一块干粮,一颗巧克力,要挟他脱掉所有衣服,任凭他们摆弄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王安全都叫啦。

      他死命地哭喊,嚎叫。

      从来没有人来啊。

      从来没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解救他。

      他后来学会了闭嘴。

      学会了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地出卖和生存。

      他后来再也不叫。

      三边坡的孩子,后来都不会叫。

      能坚硬起来,保护自己与所爱,保持高贵人格的,如但拓。

      只能软弱地忍受,苟且存活的,如王安全。

      干脆变成野兽和凶器的,如孤儿队。

      还有,更多更多,每条路都走不通的,便无声息的死掉了。

      就是在这一刻,但拓释然了。

      原来他一直都在过度地憎恶着,三边坡人为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丑陋。

      他也在过度地,迷恋着,沈星,这个来自文明世界的闯入者,

      那薄薄的一层,

      善良和正确。

      但是但拓什么话也没有讲。

      他假装,没有听懂王安全这句话的深意。

      嗯,这也正合王安全的意。

      “走噶,回家。”

      但拓说,对王安全笑着。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细碎的,玻璃屑似的东西。

      “一会儿请我喝酒的噶。狼崽子,莫想赖账。”

      但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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