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听风》山深不记年

129、不舍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刚进监室的时候，床硌得花姿彻夜睡不着觉，墙壁是冰冷的灰色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栏之隔的外面就是人来人往的走廊，“邻居们”的叫嚣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每一个细碎的动静都叫人慌张。

　　静默的时间里，花姿几乎快要退化成一只冬眠的兽，除了吃饭时会清醒片刻之外，其余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连眼皮都不带掀一下，呼吸极度轻微，值班警员隔一会儿就会来探察一番，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花姿似乎并不执着于什么时候能出去，甚至对她而言，时间好似都不那么重要，仅凭那一小扇窗户外的日出日落大抵可以判断，自己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天了。

　　监室外有人来又有人走，脚步声匆匆忙忙的，但除了送饭的人，几乎不会有人在花姿门口停下。直到第五天的傍晚，带她进来的女警来到她的门口，告诉她，她可以走了。

　　没人与她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既然解除了拘留，想来江崎应该是没事了，并且向警察说明了她是无辜的。

　　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距离花姿进来还不到一周时间，可不知为什么感觉好像过了一整个世纪，恍惚中感觉粼港的大街小巷都扭曲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南劲锋大开车门等着她，是来接自己的吗？虽然他们已不再有关系了，但最后一次的温柔，就当是送别的礼物也不错。花姿不与他客套，径直坐上他的车子。

　　一路上，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可怕的沉默。透过后视镜的反射，南劲锋看见花姿双眼下的乌青，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酸涩感立刻漫上心头。

　　“我现在送你回家，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江崎已经醒了，她跟警察说了，那天不是你把她推下楼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没站稳。不会有任何事情了。”南劲锋试图说点什么来慰藉花姿的不安。

　　“谢谢你来接我。最后的时刻，你依旧把爱人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不过这一次，真的就再也不见了。南劲锋，往后，我们互不打扰，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在任何地方提到我，也不要想起我。”花姿端正的挺着身子，平静地说着。她的目光从容又坚定，好似再下着什么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一刻，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从南劲锋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在爱的人面前哭泣，是他一直以来都很不耻的事情，但这一次，他却无法再忍耐。

　　依旧是黄昏时分，车子停在日落的大桥上，车流堵得水泄不通。天边的云橙黄橙黄的，隐隐有了入夏的光彩。冬的末尾相爱，夏的伊始颓败，他们的爱像反季节盛开的花朵，美丽却不合时宜。在这一刻说分开，无力又无奈，或许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约定的、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只是来得太快，短暂得令人扼腕。

　　车流缓缓向前，终是回到了奶茶铺。天将擦黑，店铺已经打烊，这一次，花姿就不请南劲锋上去了。临下车时，花姿忽然认真地注视着南劲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你别骗我好吗？”

　　“你问。”

　　“我是不是……和你们的妈妈很像？”察觉到南劲锋和严放的关系后，花姿就想过，她和南劲锋、严放的母亲一定是长得极像的，否则，这些年自己因此受过的苦难又怎么说得通呢？

　　“不，你们一点也不像。”爱上花姿，也不是因为她长得像谁，她就是她，唯一的她。

　　闻言，花姿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肩膀沉落之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推开车门决然离去。南劲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问，更不清楚问出这个问题时她是什么样的心境。这个问题至死都没有答案。

　　站在奶茶铺门口，望着南劲锋的车缓缓驶向远方，扬起的烟尘像雾一样纷纷飞飞然后寂灭。那个傍晚花姿在街头望着门口长长的路静默许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去，路灯亮起。她这一生经历的大多数离别都是突然而至的，唯独南劲锋，她要郑重其事的告别。对着虚空的巷口挥了挥手，属于南劲锋的人生旅途还长着，只是再跟她没有关系了。

　　开门回到家里，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味道。厨房的灯亮着，玄关处放着傅晶蒂芙尼蓝的宝贝皮箱子。越往厨房走，饭菜的香味越清晰。傅晶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面忙碌，听到身后有动静便立刻回头看去。是花姿！

　　傅晶在那天与南劲锋通完电话后，就买了回粼港最早的机票，可惜特殊时期内，不能与花姿见面、通话，她便一直托求南劲锋和霍霆，希望他们帮忙转圜，想办法让花姿早点出来。上午早些时候，南劲锋向她承诺，最迟今天晚上一定让花姿回家。也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反正傅晶买了菜，准备给花姿做一顿饭。现下花姿平安回来，看来南劲锋没诓她。

　　花姿静静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傅晶出神，她的背影，让花姿想起了徐丽娉，徐丽娉做饭特别好吃，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饭了。见傅晶回头也看见了自己，花姿愣了片刻后，张开自己的臂膀，做出拥抱的动作，释然地朝傅晶笑笑：“抱抱！”

　　傅晶回应着花姿的目光，眼泪顷刻夺眶而出：花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虽笑犹悲。明明该是傅晶安慰花姿，她却先忍不住扑进花姿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搞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呀？你这家伙，是不是从来不把我当朋友？”

　　傅晶认识花姿的时候，她已经在枫月海湾平安渡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她的身份、她的交际圈、她与秦锝佑南劲锋的感情过往，甚至是她从前在宋钰手底下工作，傅晶都了解，她们对彼此这两年的生活熟悉得像亲历者，傅晶自信自己对花姿已经足够了解。

　　可自从看到朋友传过来的宋家八卦，看到婚宴现场流出来的那段视频，傅晶简直不敢相信视频里面的人是自己所认识的花姿，更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花姿一路走来的心酸。

　　花姿明明不是粼港人怎么来的粼港？她在来到枫月海湾之前，在哪里栖身？她到底怎么跟宋钰认识的？又在何种情境下被拍下了那段视频？那个男人是宋钰还是其他什么谁？她经历了那样痛苦可怕的事情，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几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呀？你当时一定很疼？宋钰就是个畜生王八蛋。”

　　这么看来，傅晶是看过那段视频了。那段她想藏起来的往事，终究是没能藏好。花姿呼吸一滞，短暂伤感了一会儿后，说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你不要哭。”

　　傅晶没关火，锅里的青菜隐隐冒出糊味。花姿正好借翻菜的机会，把傅晶从身上扒拉开，她并不习惯特别煽情的举动。

　　“别哭了，我已经好好回来了呀，能跳能跑，我安全得很。”

　　傅晶把眼泪擦干，也走到灶台前帮忙盛饭。“你是特地为我回来的吗？”花姿问。

　　傅晶不敢跟花姿说她的视频传得到处都是，她看到后放心不下才回来，怕又引起她伤感担心，于是决定撒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公司放假，我回来看看。”

　　“那你回来待多久？什么时候走？”花姿边吃饭边问，脸色淡淡的无甚变化。

　　“我不走了！这工作我不喜欢，天天加班不说，我待不惯国外，也没办法时常回家看我妈，我早就不想干了。等你……等再过几天，我就去把工作辞了，重新再找一份也是一样的。”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喜欢这工作充满挑战、拿钱多、可以和行业高手学习成长，怎么现在全忘了？适应且喜欢一份工作不容易，别轻易放弃。你才二十来岁的年纪，要先把自己的一辈子想明白，等你以后强大了，再去兼顾别人。”

　　“……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还有丽娉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准备怎么办？”

　　听到徐丽娉的名字，花姿不停夹菜的手指顿了顿，“你不用担心我，我的事情，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总是有办法解决的。丽娉她……在我回来之前，已经被火化了。我准备给她买一块墓地，葬了她。这些事我都做得来的，而且，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越是这种时候，更该让我自己一个人想清楚今后怎么来怎么去。如果你有假期，就带着伯母四处转转、踏踏青，要是工作忙就早点回去，光阴宝贵，别在不重要的地方耽搁了。”

　　“……不行你跟锋哥说说，我走之后，要是你有需要，让他过来陪你，这次你被拘留，锋哥为了帮你出来，做了不少事的。”

　　看来外界并不知道婚宴上的事情出自南氏的手笔，今后大约也不会知道了，南家祖母好手段。既断了她这个自不量力的女人的念想，又报复了宋家，打击了竞争对手，而他们南氏，依旧尊崇庄严地稳坐高台，清清白白人人敬仰。

　　“你就放心工作吧，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有需要，我会去找他的。”傅晶不知道最好，她和南劲锋的牵扯，没必要影响别人。

　　今晚见了花姿，傅晶总觉得她怪怪的，跟南劲锋之间也怪怪的。傅晶不知道视频的事情对花姿的影响有多大，一顿饭吃下来，她面容平静，虽有疲惫感但较从前也没有太多的变化，明明是让人很放心的状态，傅晶却感到担忧。

　　“小花，你真的……没事吗？”

　　“……没有，我很好。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你这样忧心忡忡的，我反倒不好。自我们认识以来，傅晶你一直都是直来直去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的性格，我也特别特别开心我们能成为朋友。你要自在，要舒心，要惬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为了谁。我有我自己的因果。”

　　“小花……”傅晶欲言又止，准备再争取一下。

　　“你怎么变得黏黏糊糊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傅晶。听话……你……放心的走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晶实在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花姿这么坚决地催她离开，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吃过晚饭，花姿送傅晶到巷口。她拖着行李箱，坐上回家的出租车，回粼港这几天，她一直住在奶茶铺，母亲甚至不知道她回来了。

　　离别的夜晚风总是很大，昏黄的灯，黛蓝的天，傅晶从后窗回头看花姿，她站在路边，身后是大海，发丝飞舞，车开得很远了，她还在朝自己挥手。

　　蒂芙尼蓝行李箱放在脚边，这箱子后来傅晶用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烂了破了，都没舍得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