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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又一次分歧,赵策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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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菱提着一壶药汤进殿,未免放凉还加了一只小碳炉,药香在室内弥漫。
永泰长公主刚刚睡醒,烧就退了,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她看见明兰也很高兴,并未追究盛家擅作主张。
墨兰提着的心这才放下,祖母偏疼明兰,父亲却是想让明兰捞点好处才同意她进宫的。
太急功近利了,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墨兰心里窜起一股火——外人欺负永泰长公主,连自家这种借了公主的机缘而兴盛的家族都欺辱永泰长公主,无论是从情分还是利益,都显得非常愚蠢。
荷菱好像加多了碳,药汤表面的小泡有逐渐变大的趋势,她忙掀开盖子散热。
永泰长公主似乎一无所觉,和明兰寒暄时还赐了座,三人便一起说话。她从没忘了当初明兰主动拿出身上所有的银子为她送行,因此也当她是患难之交。可有了墨兰和她相依为命、同送血诏的生死之交,明兰的患难之交便不够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明兰很快感受到了,遗憾、懊悔、失落、不甘汇聚起来,最后都成了愤怒!
一股辛辣的药味被煮了出来,渐渐盖过苦香,大泡将壶底的药渣翻上来,荷菱不得不撇去一些,再注入一点清水。
“还没好吗?”
“殿下,很快了。”
永泰长公主闻着药味又有点困,“要么再添把火。”
她打了个哈欠,回归正题,“我没有妃嫔依仗,凡事都要自己出头,可太后娘娘到底不是我的亲娘,又牵涉到七公主,只恐娘娘厌恶我生事……”
“殿下说的是,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忍一忍就过去了。”明兰还真不是顺着她的意思说,只是她发自内心也是这么想的,永泰长公主此时的处境完全就是她当年失去亲娘后的遭遇,偏心的主母、强势的嫡女姐姐,难道能与之相争吗?只能暂避锋芒。
谁让她是庶出呢?身份卑微被人欺辱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恰恰忘了,永泰长公主是如何获封的。
墨兰一双秀眉紧皱,“公主受封并不依靠血统、家世、母族身份,而是因护驾的首功,代表的是先帝对功臣们的体恤,因此并不应该类比母家卑微的公主,受他人轻视也绝非一般内宅争斗可比拟的,六妹妹还是莫说这些丧气话,误了公主。”
事实上,永泰长公主与七长公主本不该在同一个评价体系,只是先帝非要把她塞进公主群体里,自然引发其他公主的不满。
如果永泰长公主是男人,先帝根本不会收他做什么义子,而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他大可以此为政坛上立身的资本。也就是说当官爵屈从于女性身份,就会搞出不伦不类的公主身份。
而七长公主敢折辱一个有救驾之功的外臣吗?以本朝公主的实际权力来说,根本不可能。所以根本原因只有两个:蕊初生为女身,无法跻身真正的权力之路,和权力更迭后,先帝衰弱的影响力甚至无法罩住一个小小的蕊初——这点倒是和前朝官员们共通,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哪一条是蕊初自己能改变的呢?
所以墨兰犹豫再三,也没将这些话讲出来。但好在除了七长公主,还有一部分困境是能解决的。
于是在长久的静默后,她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殿下宽仁,可也不能放纵宫人太过,失了体统。”
此时,壶盖四周都升起浓白色的烟,扑到荷菱面上热辣热辣的,叫她睁不开眼。
故弄玄虚!明兰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不过也就是老生常谈。
“五姐姐道四姐姐厉害,四姐姐果然厉害。”
她的攻击隐含在明褒实贬的话里——你再厉害不过也只会要下人的强,欺软怕硬。
“难道跟着公主的人就活该被欺负吗?”墨兰绷着脸看向明兰,“新官上任都烧不起火,那以后想烧就更难了。”
壶盖被顶得发出连续不断的轻响,壶嘴处也发出尖锐的轻鸣。
墨兰的回击同样巧妙——你说我仗势欺人,殊不知是弱者欺负弱者,同层倾轧,如何罚不得?
直到此时,永泰长公主和荷菱两个小丫头才都听出来了,两个大姑娘今天的心情都不美妙,话赶着话,就要吵起来了。
永泰长公主忙出来打圆场,“是该整治整治宫人里拜高踩低的风气,你们不知道我从前也没少受上面的宫女內监们欺负,他们恶起来,才不管你是主子还是同样的苦命人,只是也不好太过严苛,我如今贵为公主,何必与他们计较……”
“正是,正是,”荷菱也忙撇下药匙,在旁敲边鼓。不知是不是太医开的药太滋补,现在整间屋子都温热躁动,甚至令她出汗了。
墨兰不料永泰长公主能说出这样一番不俗的话,不由微微倾身,“殿下果然该改改宫里的规矩,肃清风气,也是造福下面人的好意。”
明兰看见墨兰边说,永泰长公主边点头,话出口的声量不禁变高,“尊卑有分,嫡庶有别,下位者受委屈不是常有的吗?谁在低处没受过气,若真有才能升上来也就好了,公主若要改才是跟所有人对着干,引火烧身。”
她的话也颇有道理,永泰长公主点头的动作顿住了。
墨兰终于忍不住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
“常有的就是对的吗?常有的就不能变吗?”
“荒谬。世态炎凉岂是你几条规矩就能改的?祖宗之法岂是你说变就能变的?”
“祖宗之法早改变不知多少回了!若祖宗之法不能变,何来朝代更替,若祖宗之法都能让有才者晋升,那科举取士怎会出现?大家举孝廉、争上品不就行了!”
明兰的脸涨红了,“那也有祖宗之法是几千年都不曾变的,男耕女织,夫为妻纲,孝大过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连永泰长公主和荷菱都看过来,墨兰却忽然安静了。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了过来,让她瞬间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她在无意识地颤抖。
“怎么样,能变吗?”明兰的目光锁定她,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不,是真有一张大网,从出生以来就罩在女人们身上了,随着她们长大,网便越收越紧,男女七岁不同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开枝散叶延续香火,贞洁牌坊……
那一刻好像很长,墨兰想到了娘亲锁起的悼文、父亲惋惜的目光、书房里只能听不许说的铁律以及她心中的野望;那一刻又很短,短到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已脱口而出答案。
“都能变。”
墨兰咬着牙,眼瞳黑得瘆人,苍白而柔美的面容上有令人心惊的执拗与疯狂。
“我说都能变,时机到了就都能变。”
所有人,包括永泰长公主、明兰和荷菱,她们的心都在狂跳,好像午夜惊雷,好像风雪过境,好像全身寒毛都不得不耸立,好像刮骨钢刀要刮下一层皮。
每寸肌肤都生痛!此时早无人在意那顶翻壶盖,沸溅满地的药汤。
金乌不觉走到了尽头,整间屋子都刹那昏暗,只有窄窄一道霞光从门缝间钻进来,横在墨兰颈上,简直血腥冲天。
永泰长公主失神良久。
明兰的脸色变了又变,终向后退了一步道,“你果然是疯的,我早知道,从送血诏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正常,万幸没被你连累……”
她越说越低不可闻,脑子忽然醒过来:这可是在宫里!在永泰长公主的寝殿!她们竟然吵起来了!
“不用说我来过,”赵策元施施然地离开。
本来是母后担心宫门落钥,才叫她来提醒明懿郡主,却没想到永泰长公主的寝殿冷清至此,除了宫门口守着一个面生的女使,院内殿前竟一个人都无。
云栽只当她把自己当成了宫里的人,将错就错地应了,转头就告诉了自家姑娘。
长乐大公主,赵策元,又一次进入了墨兰的视野。